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欲擒故纵>第七章

  自赖光公之后,源氏一族呈现出不可阻挡的欣欣向荣之势,百年来英豪辈出,至今仍名震京都,享有崇高的威望。近来,源氏工匠铸得百年难遇的宝刀,当世无双,家主甚喜。按照惯例,源家将为家主的佩刀举办开刃仪式,而这一代的源氏家主又是个喜欢热闹的豪爽男儿,很自然就决定将开刃仪式办成嘉宾云集的庆典,与京都各大家族增进情谊。

  贵族间的大型盛宴更需要充分的准备与充足的人手,柴太郎就是借着这个机会,由相识的老婆婆引荐,进入源家暂做小工。在柴太郎生病后,赖光顶替他的身份,接手了那些杂七杂八的活计:擦洗地板,清扫庭院,摘菜叶,刮鱼鳞,将泔水桶提去车上,替源家的门客们跑腿,为藏兵阁内锈蚀的盔甲打磨抛光,诸如此类。

  好心的婆婆愿意为冒名“柴太郎”的赖光做遮掩,但婆婆却在反复打量赖光的容貌后,给了他一条黑色的头巾,“孩子,像我们这样的人,在源家这种地方讨生活,还是不要太显眼得好。”于是赖光点点头,用黑色的头巾裹住了自己独特的银发,还按照婆婆的叮嘱,总是垂着眼睛,不让自己奇异的红眸被人发现。

  他在源家工作的最后一天,当然也要如此。当他熟练地裹缠头巾,鬼切向他投来诧异的视线,如果是普通孩子,肯定会在鬼切那等出挑的美人武士面前感到羞耻,可赖光无动于衷,反而自嘲地默默想道:那妖怪总认为我是赖光公的什么人……哼,倘若我的身体里真有赖光公的血,至于为了替小薰买一条新发带,卖掉自己的头发吗?可恶的妖怪,为什么总能轻易做到我做不到的事……我真讨厌他。

  赖光抿紧嘴唇,面无表情地走向源氏本宅的后门之一,那是供下人出入的低矮小门,但比起“门”,对成年人而言更像是狗洞。赖光轻车就熟,弯腰便钻了进去,毫不理会鬼切在门外紧急刹住的脚步声,和他略显狼狈的呼唤:“赖光大人!请稍等,这里布有驱妖的结界,我需要一点时间——”

  但赖光却灵机一动,转身就开始奔跑,他只想离闯入他生活的妖怪越远越好,他想与鬼切一刀两断,今生永不再见!为此,他得在鬼切突破源氏的结界前藏起来,他要一直躲着,躲到鬼切放弃为止,然后他便能扭转局势,化敌暗我明为敌明我暗,召集帮手,瞅准时机,将柴太郎他们救出鬼切占据的魔窟——源家有哪个地方最安全,是妖怪最难接近的呢?

  并未多加考虑,赖光直接冲进了他最喜欢的地方,那是一间坐落在源氏本宅僻静处的幽深和室,远离即将举办的开刃仪式、喧嚣的人海与推杯换盏的浮华,有的只是如笼月光的盔甲,造型典雅的刀架,上绘笹龙胆的褪色旌旗,以及曾经属于某位源氏家主的书卷、符纸与墨宝——这里是源氏存放先人遗物之地,有条不紊地摆放着“鬼杀者”源赖光的生前爱物,甚至包括房间正中的刀架上的传世名刀“童子切安纲”——源赖光并未将这柄功勋卓越的斩鬼之刃带进坟墓,如今的源氏家主仍会在重要祭典上再现它华美的刃光,然而,考虑到童子切可能会艳压今日新开刃的宝刀,源家人暂时将它藏进了庭院深处,让它回到了旧时主人遗留下来的刀架之上。

  赖光冲进斩鬼大将的遗物藏室,飞快地关上了所有的拉窗和隔扇,他在源赖光立起的旧盔甲后找到了供以躲藏的死角,但他在扯下笹龙胆的旌旗、罩住自己小小的身体后,不安的感觉还是如探头探脑的小老鼠,在他心里乱蹦乱踩,闹腾个没完。

  “一定不能被妖怪抓到。”赖光轻声自语,将霉味甚重的旌旗揭开了一条小缝,他四下观察,在看到房间正中刀架上的优雅长刀时眼前一亮,“是赖光公的童子切!它连鬼王酒吞童子的头都能砍下,一定也能对付那个坏蛋妖怪。”

  赖光钻出旌旗,冲向刀架,踮起脚尖,慎重而吃力地抱下了名将曾经的爱刀。自从他决心与鬼切势不两立,他坚持不穿鬼切带回的衣服,更一连多日不吃鬼切做的饭食,或是被柴太郎三兄妹逼急了才勉强抿一口汤,这导致他的身体愈发孱弱,一把童子切的重量都几乎能压倒他,但他仿佛抱着救命的浮木,甚至将因饥饿而毫无血色的脸颊贴近童子切的刀锷,对一把冰冷的死物小声恳求:“请帮帮我,童子切安纲……如果可以,请杀掉那个讨厌的妖怪。”

  他期望听见童子切雪刃的嗡鸣,更渴望在这宁静肃穆的“鬼杀者”的圣地,大将军源赖光能回应他的第二次祈求,但真正回答他的,永远不是他所期许的人与物——“源赖光,如果你真的那么喜欢童子切安纲,又何必造就我?它有我强吗?它能像我一样刺穿你的心脏吗?我曾将你的身体砍成碎肉,即便那只是傀儡……童子切安纲能做到吗?”

  鬼切的身影在拉门后由朦胧至清晰,他的头顶又长出了恶鬼的双角,他朝拉门挥出的刀光如若雷鸣海啸,将赖光的尖叫全部堵在喉头,完全未受过武士训练的男孩甚至不能将童子切拔出刀鞘,就绝望地陷入了鬼切俯视他的逆光之影,“源赖光,我曾羡慕童子切安纲,因为只有死物才能为死者陪葬,而我是灵魂被封入刀中的妖怪,始终于死物中存活……作为一把刀,我无法凭自己的意志折断自己。”

  鬼切抬手就抽出了赖光未能抽出的童子切,反手刺入了自己的心口。喷涌的血液溅上了赖光的面颊,就连涉世未深的男孩都知道那样深的伤、那样大的出血量必死无疑,但鬼切毫不在意,反而指下用力,将童子切往自己的心脏送入更深,直至几乎没柄,穿透了后背。

  “看,你到最后都骗了我,你死了,我仍独活,我永远都摆脱不了你的血契……”鬼切将童子切拔出身体,带出更多的浓稠深红,流淌的血光盈满了整间和室,将源赖光曾经的盔甲染回了旧时的颜色——来自尸横遍野的古战场的血海之赤。

  “你的血液混入了我的血,我找不出它,就算我放掉全身的血,它还是躲在某处,我依旧无法死去。”鬼切将手中长刀丢去一边,将它的刀鞘也甩开,顺带踢了那刀鞘一脚,令名刀之鞘硬生生裂开一道狰狞的豁口,仿佛美人破相。

  “我恨你,你让我连自杀都做不到……然而,”鬼切又在面色惨白的赖光跟前跪下,高高地抬起双手,以一个祷祝般的姿态捧起了赖光的面颊,更用染血的手指轻柔摩挲男孩细嫩的皮肤,一厢留下无数狰狞的血指印,一厢喃喃道,“然而这样的我,怎样都无法死去的我,便是永远都不会被折断的刀了。比起童子切安纲,果然还是鬼切更强——我,才是你最强的刀,不是吗,源赖光?”

  他的语气又开始滑向疯癫,莫名其妙的话语充斥着狂热,但那妖怪始终保持着镇定的容色,秀丽的脸庞甚至透露出些许惹人怜惜的娇憨,“我去看了一眼那把今日新开刃的刀……虚有其表,华而不实,如今的源家也不过如此了。那些坐吃山空的人类不值得留恋,等您了结今日之事,就与我一同回大江山吧。作为您的利刃,我会照顾您,您有我就够了。”

  “这一次,绝不会让你死去。”他松开抚摸赖光面颊的双手,想揽住男孩的腰,将他横抱后带离源家,但赖光突然顶着通红的眼角、蓬乱的银发、脏兮兮的小脸,以童稚的声音砸落铿锵有力的话语:“不。我不要你。妖怪都是骗子,永远在说谎,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我不要什么‘利刃’,我不要被照顾,我只相信我自己!”

  赖光一脚踢向鬼切血肉模糊的心口,想踹倒鬼切后趁机逃走,但负伤征战对大妖而言有如家常便饭,鬼切不费吹灰之力便捉住了赖光的脚腕,将他掀翻在地,“你不要我?但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在黄泉之境发生的那些事……你一直在强迫我做回你的刀。”

  “我从未说谎,说谎的一直都是你,从我熔刀而生,至你弃刀而死,你才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对我做尽坏事的那个骗子,源赖光。”

  鬼切因回忆的涌现微微失神,他无比渴望重生后的赖光能回想起过往。怀抱着一丝侥幸,他缓缓松开紧扣赖光脚踝的手指,却见男孩立刻就往前爬行,伸手去够早先被他甩飞于地的童子切,反手就用他最避讳、最羡慕也最嫉妒的刀划伤了他的面颊——“我不姓源!我不叫源赖光!你认错人了蠢妖怪!”

  赖光拼尽全力挥出的一刀仅仅在鬼切左眼角留下了一道浅浅的伤痕,但那道浅伤足以让鬼切的心理防线全线溃堤,“你说我认错了人?我,鬼切,会认错你,源赖光?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根本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你什么都没留给我,除了一节指骨!我每一天都想找齐你的骨灰,我想将你拼得完整——”

  他伸手就攥住赖光握刀的细腕,使劲一拧,硬生生扭断了男孩的腕骨,轰然的剧痛宛若瞬间合拢的棺盖,让男孩登时疼晕了过去,童子切也再度跌落于地,发出玉碎般的轻鸣。

  鬼切接住了男孩软软的身体,紧紧地环住了他窄窄的肩膀。他将嘴唇贴近双眼紧闭的男孩的额头,在滚烫而颤抖的呼吸中感受那颗小小心脏的跳动,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从持续了百年的噩梦中脱身而出。“为什么不要我,赖光大人?童子切安纲可不会像我一样,用手去刨土,找你还没被风化的尸骨……”他无声亲吻男孩的前额,一下又一下,虔诚的姿态犹如信徒的叩首。他凑近毫无意识的男孩的耳畔,对曾经不折手段也要追回他、如今却弃他如敝履的主人小声说:“人间所有的刀都不及我,怎能配得上你。我会带你回大江山……我会改变你对妖怪的看法,我一定能做到。”

  他抱起小男孩,无视浑身血污,走出了满地狼藉的遗物藏室。刚跨进庭院,他就听见两声呼唤:“鬼切大人。”

  那是两位浑身包覆铠甲,连容貌也被鬼面具完全遮掩的式神,大妖认出它们曾归源赖光驱使,用于布防及镇守,可算得上一种人形的“结界兽”。

  两位式神先是朝鬼切鞠躬,而后双膝跪地,向鬼切怀中的小男孩行叩拜的大礼,于同时低语:“主人。”

  待他们站起,又朝鬼切毕恭毕敬道:“主人的其他遗藏,鬼切大人是否需要取走?”

  鬼切摇头,轻声说:“不必,我已经带走了最珍贵之物。”他收紧了环抱赖光的手指,停顿了一下,又说:“你们回去清扫,不要让源家人知道我来过。”

  式神们俯首应承:“是。”

  遵守着曾被教导的礼节,式神们目送鬼切转身,带着他们小小的主人就此离去,直至隐没于廊桥竹苑,消失在庭院深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