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欲擒故纵>第二章

  人类的寿命比起妖怪,短得就像露珠在草尖上存留的时间。自源赖光之后,是源博雅,大天狗将自己幼时获赠的竹笛轻轻地放进了陪葬品的枕匣,瞒过了除晴明之外的所有人。

  自源博雅之后,是神乐,八百比丘尼和晴明在她临终时分别握着她的左右手,她的逝去如同她的兄长们一般安详。

  “真是寂寞啊……曾经我们四人形影不离。您又会何时离开我呢,晴明大人?”八百比丘尼笑别晴明,选择独自云游四方,半妖的大阴阳师则继续肩负“守护者”的身份,留守他所牵挂的平安京。

  在那之后风云变幻,百年匆匆即逝,晴明在旧友故去后每日操劳,大小琐事经手不断,几乎没有闲暇的时间,但也因此饱受赞誉,成为了京都德高望重之第一人,就连藤原、贺茂乃至源氏的每一任家主,都要在举棋不定时寻求“安倍老师”的意见,并以族人能受晴明的青眼相待为荣。

  在年老之时几乎要被奉上神坛的晴明,难免也会觉得空虚,疲惫,难以自制的孤独深藏于人间的每一个角落。好在他于魑魅魍魉而言,亦是一架连通人世的友善桥梁,总有些曾受他恩惠的大小妖怪时不时携礼拜访,和他一起追忆对人类而言过于遥远的往昔,让他郁结的心为之一振,老小孩般抚须而笑,仿佛又回到了青年时代无忧无虑的荒唐岁月。

  这一天,是来自大江山的大妖怪提着一只酒葫芦,安静地走进了晴明那铺满月色的庭院。“仿佛月光抖落下来的香气啊,是桂花酒吗,鬼切?”老迈的阴阳师由化为人形的梦山之主搀扶,慢慢地落座于廊下的蒲团。他咳嗽了两声,婉拒了白藏主递来的防寒羽织,朝一脸冷淡的大妖怪笑着招了招手,“鬼切啊,我们已经一百多年没见,别急着走,来陪我说说话吧。”

  就连大阴阳师都试图挽留的妖怪却答非所问道:“这是茨木酿的酒。在请酒吞品尝之前,托我带来让你试试。”晴明一听,不由得哑然失笑:“我怎么感觉……茨木是想拿我试毒?我现在拒绝还来得及么?”鬼切用低沉的声音回复:“不行。”

  晴明笑着摇头,示意身后的白藏主上前接酒,鬼切却将酒葫芦向空中一提,让矮个的白藏主扑了个空。只听他张口道:“我去温酒。你想吃点什么,盐烤鱼?”

  晴明顿了顿,笑意逐渐加深,“柴房和炊具都在老位置,再来点丸子吧,麻烦了,鬼切。”

  银发赤角的大妖“嗯”了一声,转身便融入了廊末的暗色。白藏主鼓起腮帮目送他离开,等他的背影完全消失才开口抱怨:“鬼切真阴沉,比以前更难相处了!他为什么专程替茨木送酒来呢?那又不是他酿的酒,而且他和茨木的关系并没有修复到有多好啊?”

  这回却轮到晴明答非所问:“鬼切擅用刀,以前跟着源赖光征伐退治,免不了为主君下厨,那可是源赖光认同过的刀功,让我在临死前也享受一下吧。”

  白藏主因晴明近来逐渐恶化的身体状态,最听不得“死”之一字,他立刻就化作白绒绒的小狐狸貌,蹿进晴明怀里仰头嚷嚷:“请别再那么说了,晴明大人!您一定会好起来的,小白已经去过好几家神社许愿了!您一定不会有事的。”

  晴明由着小白狐狸用前爪扒拉自己的衣襟,由着自己的第一个式神不舍的凝视与忐忑的嘟囔:“晴明大人绝对不会离开小白的,绝对不会……”“小白,”大阴阳师突然开口道,“你还记得源赖光去世后,鬼切做过的事吗?”

  小白一愣,焦灼甩动的茸尾也一僵,“啊?”他转了转漆黑的眼珠,然后眨了眨,很快便连连点头,又开始怨言不断:“当然记得!鬼切那时候简直像是疯了!他竟然去掘坟,掘坟哎!他不停的说‘源赖光肯定没有死,那肯定只是具傀儡’,太吓人了,怎么劝都劝不住!博雅气得用箭射他,他却根本不躲!好可怕,他流了好多血,如果不是晴明大人召唤了花鸟卷……”

  “那还只是轻的。”回忆过往,连晴明也叹起气来,“在赖光的墓前闹一闹还好,麻烦的是,他总偷偷潜入源家,东翻西找打砸抢烧,声称要找到‘真正的源赖光’……鬼切认定的事物,太难被改变了。在他心里,只要他坚信‘已下葬的尸体是傀儡’,就不必面对赖光已经去世的事实。呵呵,饱经骚扰的源氏真要为他们家曾经的‘重宝’急破脑袋。”

  晴明抬手抚摸白狐式神的皮毛,目光既似看着近处,又似遥望着远方,“连我都只能想到封印鬼切、让他沉睡的最次方法了,怎料博雅……不愧是源家的好汉子,竟然亲手……他之后告诉我,人的生命比樱花更悲哀,像源赖光那样的人,死后也是一具白骨了。博雅还说,赖光的遗骸似乎比寻常尸骨风化得更快,他能搜集到的只有左手指骨和少量胸骨的残片。”

  “令我怎样都未想到的是,博雅将他兄长的指骨和胸骨残片埋进土里,装进花盆,放入龙胆的种子,送给了鬼切。这一举动可真是大胆,谁知道博雅是否有赖光生前的授意?”晴明在小白伸出舌尖,轻舔他的掌心时弯了弯皱褶密布的眼角,“这下,鬼切终于清醒了。但博雅的高明之处就在于,既让鬼切‘死心’,又给了他新的希望……如何让那颗龙胆的花种从萌芽至绽放,对鬼切而言,是个不小的挑战啊。如果他愿意,可以将龙胆花视为源赖光生命的延续,亦或是另一种形式的新生,但我个人认为,‘鬼切’的本质是斩杀与破坏,当他面对一朵柔嫩、脆弱、全无自保能力的小花,如何由‘杀戮之刃’转变为‘守护之刃’——”

  “晴明!”突然,一阵妖气的烈风贯穿长廊,伴随着鬼切由远及近的狂怒咆哮,“晴明,你竟然欺骗我!你竟然、你竟敢——”

  年老体弱的大阴阳师差点被吹翻个跟头,他在乱飞的银发间愕然望向来者,只见鬼切修罗般伫立在他面前,右手长刀出鞘,左手紧攥一封短短的信笺,眼中的赤红就像剧烈动荡的血湖,好似下一秒就会奔袭而出,“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们找到了源赖光,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粗暴地扯开信笺,呈堂证物般甩向晴明的脸,后者微微蹙眉,并不伸手去接,任由信笺跌落脚边。“……鬼切,我并未欺骗你。八百比丘尼偶遇源赖光的转世,为那无父无母的孤儿取了名,赠给他一把梳子与一袋米,但也仅此而已。那孩子是一朵初生的小花,没有灵力,不会刀法,普普通通,在街头巷尾讨生活,与其他流浪儿没有任何不同。他已经不是你记忆中的源赖光了,即使你站在他面前,他也会绕过你,跑向别的地方。鬼切,算我恳求你,不要去打扰他。”

  但鬼切显然没听进去,他磨牙的声音令人耳蜗发酸,起伏的胸膛突显出肋骨的轮廓,“不要去打扰?”他拔高了声音,“你和八百比丘尼互相串通,隐瞒我,欺骗我,现在还想命令我?”他一脚踩中地面上的信笺,用力碾压,狂躁地发泄,“如果我没有为了替你拿外衣,走进你的屋子,如果我没有发现这封信,你会一直瞒着我,对不对?你说那小孩不是源赖光,可你分明在信里让八百比丘尼为他取名‘赖光’!你是故意的,你在狡辩,你也是个混账!”

  鬼切目眦欲裂地俯视晴明,浑身的利刺都已竖起。被怒斥的晴明眉峰皱成了沟壑,他仰视居高临下的大妖怪,耐心地解释道:“我已是风烛残年,难免对故人与过往心怀眷念,原谅我的私心吧,鬼切,但我发誓除了那个名字,我没有给那孩子任何东西,‘赖光’甚至没有姓,因为他的父母过早地将他遗弃在破旧的寺庙。我虽感慨他凄凉的出生,但那孩子的命途仍要由他自己去走,我和八百比丘尼绝不会插手一分半毫。”

  见鬼切不仅毫无触动,还面无表情地收回脚,拔腿就要走,晴明赶紧起身,试图阻拦,但他毕竟年老体衰,站起过快令他一阵头晕,腿脚发软就倒了回去,被尖叫着变回原形的小白揽进了绒尾。

  “骗子,叛徒!我要去找源赖光,你们别想阻拦我!”鬼切甩下怒气冲冲的话语,脚尖踏过月光,即刻就没了踪迹,与桂花酒的余香一同消逝于晚秋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