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天儿,午后日长影短,勤政殿外几颗槐树上蝉鸣阵阵,扰得人愈发心烦。

  安陵容站在勤政殿外,纵使有宝桑在身后给她撑着绯罗伞,仍觉着一阵又一阵的热浪冲得她浑身不舒坦。

  好在苏培盛很快从殿内出来了,一边儿低声吩咐小太监们去将那些懒叫个不停的夏蝉给收拾喽,一边儿又带着笑脸对着安陵容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小主,皇上传您进去呢。”

  安陵容对着他微微颔首,宝桑会意地递上一个分量不轻的荷包,安陵容轻声道:“天儿热,公公在御前伺候辛苦,拿去买些凉茶喝罢。”

  “唉哟,小主您真是有心了。”

  这几日来因着帝王情绪低落,加之朝堂震荡,苏培盛没少受罪,那嘴角的泡至今都还没消下去呢。不过这怡嫔小主既有心,他也不是个爱端着架子不说实话的,做奴才的,平白傲个什么劲儿?没得给主子送去收拾他的借口不成?

  想到被打了一百大板,还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小厦子,苏培盛脸上的笑容更恭敬了些,除却皇帝主动去瞧了瞧莞贵人和敬妃之外,这怡嫔可是皇帝自个儿亲自传召来入殿侍奉的,卖她个好,自然是划算的。

  “今儿皇上喝了药,精神还算尚可,小主您放心便是。”

  这便在暗示她皇帝今日心情尚可,不会像前两天那般动辄发怒了。

  安陵容对着他笑了笑,自个儿进了殿。

  茄皮紫釉狮耳琴香炉中缓缓升起轻薄的烟云,安陵容垂着眼仔细辨了辨,是她前端时日献给皇帝的紫油迦南香,清而不寡,用来清心养神是最好的。

  皇帝原本低着头不知道在瞧什么,闻着那股与殿内所焚香料截然不同的淡淡香气,这才抬眸去看她:“你来了。”

  安陵容依礼福了福身,如今正是贵妃丧期,她没有打扮得过于华丽,加之她也是个不爱穿红着粉的性子,只着一袭竹根青的如意云纹衫,两把头上只簪了一双羊脂玉玲珑钗。

  清雅不俗的美人微笑着望向皇帝的时候,他只觉着心中烧着他终日不得安宁的那把火总算平息了一些。

  “来。”

  皇帝面色和缓了一些,安陵容便会意地走到他身后去,摘了护甲,轻轻地为他按起头来。

  “皇上近来总为了许多的事儿伤神,臣妾不过几日不见皇上,便觉着您消瘦了许多。况且……”安陵容顿了顿,皇帝只觉自己被拢进了一汪香风之中,只低声道:“况且什么?”

  安陵容手上的力道微微重了些,皇帝不禁闭了上眼,失了五感中的视觉,听着她近在耳畔的柔柔声线时也只觉得更悦耳了。

  “在诸位姊妹之中,贵妃娘娘对皇上的情意原是最深重的,皇上这般糟蹋自个儿的身子,不禁太后与天下臣民心痛,连贵妃娘娘有知,恐怕也会难安的。”

  皇帝的鼻息陡然间粗重起来,但他没出声,仍闭着眼睛,蹙着眉头,一副不太安乐的模样。

  安陵容看了只想冷笑,人都没了做出这副痛失所爱的模样做甚?

  头天晚上吐血,第二日便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年羹尧下狱,前后不过四五天,年党之乱便平息得差不多了。

  也就在这时候,皇帝才舍得放出贵妃芳年不继,因病薨逝的消息。

  死了都还要叫皇帝利用一把,看着皇帝是对年世兰情意不浅,可不还是用她去算计年羹尧吗?

  这同拿皇后丧仪来解决敦亲王这个心腹大患有什么分别呢?

  帝王之身,真心原是最不要紧的。

  皇帝沉默半晌,才拍了拍她的手:“这几日你也辛苦了。”

  “若是能以臣妾一己之身,叫皇上略高兴些,便是臣妾的福气了。”安陵容笑了笑,见皇帝面色不似方才进来时那般沉郁了,又轻声道,“弘珩和淑质这几日没见皇上,也都想着您呢。若是过几日他们来请安时,见着他们的皇阿玛如此憔悴,可是要哭的。”

  想到那一双年幼可爱的儿女,皇帝微微笑了笑,想到世兰,以那样决绝的方式离他而去的世兰。

  实在叫他心痛。

  长春仙馆

  伺候完皇帝回来,安陵容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腕,刚一进殿,便见甄嬛与眉庄都在榻上坐着等她。

  安陵容使了个眼色,原本在殿内伺候的人便都知情识趣地退了出去。

  “快喝口谷叶饮解解乏罢,我特地加了些蜂蜜进去,尝着一点儿也不涩口。”眉庄拉着她坐下,见她面带疲色,低声道,“人都没了,又来做出这般模样做什么?平白叫咱们不好过罢了。”

  甄嬛跟着点头,她虽怀着孩子没有去贵妃灵前守着,但瞧着眉姐姐与陵容一大早便去,回来时俱都神色疲乏,倒是比上回皇后薨逝时瞧着还累上许多。

  “皇上瞧着如何?”

  “左不过就是那样,听苏培盛说,送进去的膳食只草草用了几筷,人瞧着的确消瘦了一圈儿,面色瞧着也不好。”加了蜜的谷叶饮清甜解渴,安陵容觉着喜欢,又连连喝了几口,这才放下手里的淡黄琉璃茶盏,“就这还没算完呢,太后若是知道皇上传召了我,必定也会叫我去万方安和问话。”

  沈眉庄这世与太后的关系也十分亲厚,听着这话便劝她:“太后是长辈,又因着华贵妃的事儿惊怒交加,这下啊病情又重了不少。昨个儿我去给太后请安时,那模样瞧着委实不太好,你若是去太后跟前儿,记着千万要恭谨些才好。”

  安陵容听着她说,心中忽而想到,又来一世,眉庄仍是得了太后厚待之人,可她未曾遭受假孕争宠之事,性子仍是矜傲大方的。

  自己这重来一遭,原本自卑拧巴的性子都能改了不少,那年世兰呢?

  若是她肯服软,兴许尚有一线生机。

  只是若是知道真相后还肯一如既往地爱着皇帝,那便不是年世兰了。

  这几日守灵虽然枯燥又受累,但她心中对着年世兰本人也没什么怨言,不过是同她们一般苦命之人而已。

  年世兰现在……也算解脱了罢。

  那她们之后的命数又当如何呢?

  安陵容轻轻叹了口气,今年的夏天,过得可真是叫人不痛快。

  而被众人沉重哀悼的年世兰,此时却在京郊一处茅屋里大发脾气。

  她穿着一身粗布衣裳,换下华服珠冠的她少了几分盛气凌人的艳丽,但那双凤眸冷冷望过来的时候,柳吏目神态平静地跪在了地上:“娘娘容禀。”

  “你竟敢欺骗本宫?!”年世兰昏睡了好几天,如今头疼不说,肚子还饿,但她不能露怯,只能高声道,“颂芝与灵芝呢!她们两个竟然会伙同你一起骗本宫?”

  相比于年世兰的愤怒,柳吏目显得平静许多:“颂芝与灵芝已然没了。”

  他说话的声音太冷,太淡,像是终日不见阳光的幽谷中寂寂回响的风。

  年世兰怔在原地:“……你说清楚,什么叫没了?”

  “灵芝与娘娘身量相仿,只有她与颂芝的尸首显于人前,皇上与太后才会相信贵妃年氏是真的不在人世了。”柳吏目见容色苍白却仍旧美艳的贵妃傻愣愣地只顾掉眼泪,声音低了一些,“抱歉,微臣无能,只能带娘娘一人出来。”

  想到颂芝呈上来的那碗乌梅汤,她原是不想喝的,但是颂芝红着眼恳求地望着她,她便也心软了。

  可没想到,待她醒来之后便到了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

  年世兰狠狠闭了闭眼:“哥哥呢?本宫要见他。”

  “……大将军已被皇上下令打入天牢,连同年富、年兴两位公子,也入了大牢。”

  年世兰惊愕地望着他,声音尖利:“你不是本宫哥哥安排在宫中的暗桩吗?只能带本宫一人出来便也罢了,怎得连报信这样的事都做不好?”

  柳吏目抿了抿唇,见年世兰哭得伤心,只能道:“皇上为了解决大将军这个心腹之患,早已在京中布下天罗地网,微臣去迟一步,大将军一入了京城,自那时起,便已是身在瓮中之人了。”

  他这话说得没错,但对他有恩的不是年羹尧,而是面前这位身处陋室仍美得不可方物的贵妃娘娘。

  那样微不足道的小事,她是不会放在眼里的,只有他记了那么多年。

  翌日,有大臣列出年羹尧九十二项大罪,请求皇帝立正典刑。

  皇帝已然下旨,令年羹尧自裁,其族中任官者俱革职,嫡亲子孙发遣边地充军,家产抄没入官。

  柳吏目听着这消息时默然了许久,犹豫半晌,还是决定进屋去告诉年世兰此事。

  年世兰听了,心中仍是痛的,却再也没有眼泪可以流了。

  “哥哥生前最爱喝太禧白,如今我身无长物,你去城中酒坊打一壶酒来罢,也算叫我略略尽到一份心意。”

  柳吏目有些犹豫,年世兰扯了扯嘴角:“我这条命是颂芝灵芝,还有哥哥他们换来的,我不会傻到在此时自尽。”

  柳吏目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去了,因着心中不安,他脚程比平日快了不少,但回来时仍是陋室依旧,佳人不再。

  那做工粗糙的木桌上放着一只巧夺天工的赤金青鸾点珠步摇。

  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