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太医探了探剪秋的鼻息,回禀:“回皇上,此人尚有鼻息。”

  “嗯,挪去一旁救治吧。”饶是风雪漫天,皇帝的墨绿色刻丝鹤氅已然沾染了些冰雪,他也不愿踏进殿中一步。

  大抵实在是厌弃了皇后,连见上一面也不愿意。

  注意到这一点,安陵容轻声道:“如今天寒地冻的,皇上身子要紧,皇后娘娘尚在病中,不好叫皇上进了正殿,怕过了病气。不若移步偏殿,叫人生几个炉子暖一暖,也好叫皇上与贵妃娘娘免受风雪刺骨。”

  年世兰轻嗤一声,她可不会被这点子小意温柔给打动。

  倒是皇帝,原本沉郁的脸色看起来缓和不少:“怡嫔向来是个心细的。冬日苦寒,也不好叫你们一同站在这廊下吹风,苏培盛,去将东偏殿打整一番。”

  “嗻。”

  苏公公的办事效率很高,过了一会儿,大家入殿时,迎面而来的是便是一股子暖意。

  又着了宫人送上热茶,年世兰略略尝了一口,便蹙着眉放下:“景仁宫的人是越发不懂规矩了,这般涩口的陈茶也敢呈上来给皇上用吗?”

  那小宫女看着面嫩,许是内务府新拨来伺候皇后的,皇后失权又失宠,这么些个青涩的小宫女伺候起来倒也轻省。她许是没见过这般场面,被年世兰犹带怒气的伶俐凤眼一横,便吓得跪了下去,结巴道:“回,回娘娘的话,内务府许久未送茶叶来了,这是奴婢能找到最好的了……”

  见皇帝默不作声,只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那串翡翠念珠,年世兰心中越发得意,只抚了抚鬓发,曼声道:“倒是本宫忘了,皇后娘娘凤体违和,这久病之人啊,原是不适宜饮茶的。喝了那么多苦汤药,便是再名贵的茶也品不出滋味了,倒也不必用太好的。”

  甄嬛轻轻一笑,年世兰长眉一挑:“怎么,莞贵人觉着本宫说得不对吗?”

  “贵妃娘娘是用惯了好东西的人,自然能品味这茶叶间的不同之处来。嫔妾想着,皇后娘娘久病在床,补汤苦药的不知道喝了多少,既然不宜饮茶,自然该用些旁的东西甜甜嘴儿,倒是黄规全倒是不够体贴人了。”

  “莞贵人既然心疼皇后娘娘,那便自请前去侍疾便是了,在这儿说几句好话谁不会?”年世兰翻了个白眼,听着她意欲牵扯出内务府办事不利的事儿,怎么因着她叫自己手下的奴才吃亏,正欲再说几句,就听得皇帝一句‘华贵妃’。

  她只得捏着帕子不说话了。

  正好此时宫人来报:“启禀皇上,皇后娘娘醒了,听说皇上来了,想要求见皇上。”

  皇帝眉心一皱,年世兰便会意地用绢帕往鼻下掩了掩,关怀道:“皇上,皇后娘娘始终有恙在身,要是过了病气给皇上,又怎么好向臣民交待呢?皇后娘娘若是什么话要说,便让臣妾进去听来便是了,万不能叫皇上用龙体康健这样的大事儿冒险。”

  “朕与她,没什么好说的。”皇帝冷漠地偏了偏头,有些不耐烦地准备叫何太医进来,使使猛药叫剪秋先醒来也是好的,如今叫他待在景仁宫,真是叫他生出满心的不痛快。

  话还没出口,便听得底下人的惊呼:“皇后娘娘——娘娘!不可!”

  众人一惊,便见得只穿着一件细绫中衣的皇后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不雅的仪容与枯黄的面色都叫众人又是一惊,皇后……竟破败成这副模样了。

  “咳咳,臣妾参见皇上。”许是没有力气,皇后一进殿来便跪下了,苏培盛跟在后边儿面色愁苦:“奴才无用,拦不住皇后娘娘,还请皇上责罚。”

  “你如今的差事当得是越发好了,哪一日有人要冲过来行刺朕,朕瞧着你也是挡不住的。”

  苏培盛连忙跪下,低着头挨骂。

  皇后病体孱弱,那毒着实蚕食了她本就虚弱的身子,虽说身子实在不舒服,但她仍强撑着跪得直一些,不叫华妃……如今该唤一声华贵妃的人看轻了去。但她听着皇帝说的这番毫不留情面的话,心中还是漫上了不可抑制的痛意,枯槁的面容上也呈现出几分悲色来。

  皇帝如今瞧着她这副面孔就生厌,只淡淡道:“将剪秋带过来。”

  皇帝这么说,自然要的不是一个昏迷不醒的剪秋。

  苏培盛刚刚才挨了骂,正是要讨表现的时候,闻言连忙应了一声出门去了。

  皇帝可以漠视皇后,但是眉庄三人对视一眼,俱都起身给皇后行了礼:“嫔妾参见皇后娘娘,愿皇后娘娘凤体康健,千岁金安。”

  年世兰听了倒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娇声道:“皇上,您瞧瞧惠嫔几人,倒是愈发懂规矩了。见皇后娘娘体弱,连这吉祥话啊,都说到别人心坎儿上去了,这般会体逢上意,难怪几位妹妹都很得皇上宠爱呢。”

  她这话里挑拨离间的意味太浓,三人不是不知道皇后被皇帝厌弃了,且比年世兰还清楚其中缘故,但皇后始终是皇后,纵是皇帝再厌恶她,也不得不保住她皇后的名位。

  这其中,可不还有您这位贵妃娘娘的功劳吗?

  可惜,贵妃娘娘本人目前是不知道的。

  安陵容瞧着她面上是笑着的,望着她们的眼里却没有半分笑意,只莞尔:“嫔妾驽钝,却也知道位低者该对位高者行礼恭谨的道理。贵妃娘娘这般说,可是嫌嫔妾几人向您行礼时不够诚心?”

  “怡嫔,向来是个口齿伶俐的,对上本宫时尚且如此,只是不知道,你这样的性子,能不能伺候好皇上,教导好阿哥和公主。”

  安陵容只微微一笑,不再说话了。

  皇帝被她们吵得头疼,正巧此时苏培盛带着人过来回话了:“皇上,剪秋已带过来了。”

  “传。”皇帝将手中的翡翠念珠一甩,听着那清脆的珠落声,众人心中俱是一跳,剪秋头上的伤已被包扎过了,只那白布下面仍隐隐透出些血色,叫人觉着仅是瞧着都头疼。

  剪秋原本昏昏沉沉的叫人扶着走,被廊下的风雪一激,已是清醒了一些,进殿见着皇后跪在殿中,而皇帝面色沉郁,年世兰一如既往的招人恨,另外三人神色淡淡,瞧不出什么来。剪秋连滚带爬地来到皇后身边,瞧着她枯黄无华的脸色,悲声道:“娘娘……”

  时至今日,她身边只余这一个忠仆,皇后心念一动:“你为着本宫,受苦了。”

  剪秋想摇头,但是头疼得让她只能含泪回话:“娘娘受苦,做奴婢的怎能苟活!”说着,她便朝着皇帝俯首跪拜,“皇后娘娘乃是遭了奸人毒害,求皇上还娘娘一个公道!”

  “毒害?”皇帝平静中隐带凌厉的眼神一瞟,苏培盛连忙传了侯在廊下的温太医进来,内心暗道自己果然是个聪明的,知道有什么和病症毒药扯上关系的事儿,找温太医这等专业的人来候场准是没错的。

  温实初进了殿,先是依次朝众人行了礼,才道:“微臣先前查验过了皇后娘娘用过的膳食、碗勺等,俱都查验出了一些用毒的痕迹,且细闻之下辨出并非一种毒药。微臣斗胆,可否先替皇后娘娘把脉?”

  皇帝一个眼神过去,温实初便上前替皇后把脉,半晌才道:“娘娘脉象津亏液枯、骨蒸潮热,盗汗失眠,若见涩脉,则属津枯。有余热、亢热、三焦烦热、阳毒内蕴、阳明热结,乃是中毒之症,大抵是毒药不同,故而在体内冲和,导致娘娘呕血。”

  剪秋听了,只悲声道:“贵妃娘娘,您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妃了……皇后娘娘本就体弱,又怎能遭得住您几次三番下毒迫害呢!”

  好哇,这锅绕来绕去又扣到她头上了。

  年世兰大怒,狠狠瞪了一眼皇后与剪秋,只道:“皇上,臣妾从未做过此事!”

  皇帝慢慢地看她一眼:“嗯,朕知道你没有做过。”

  是知道,而不是相信。

  那皇帝,对皇后此番中毒之事,是否已然事先知晓了呢?

  剪秋见皇帝如此冷漠,心中大恨,只悲声道:“奴婢无用,不能护住皇后娘娘免受欺辱。只怡嫔也是无辜之人,贵妃娘娘又何必利用奴婢来陷害怡嫔!在膳食中下毒还不够,还要再旁的地方也下毒,难不成贵妃娘娘这一次想要拉几个妃嫔入慎刑司不成!”

  “这婢子说话越来越疯魔了!皇上,求您为臣妾做主!”

  见向来骄傲肆意的贵妃娘娘红了眼眶,楚楚望向皇帝的模样,饶是心肠再冷硬的郎君,恐怕也要心软罢。

  安陵容在看戏的同时犹有闲心去想这些事儿,半分没有被牵扯其中的不安与气愤。

  她这份淡淡然的样子倒是引了皇帝的注意:“怡嫔,你怎么看?”

  她怎么看?

  “臣妾无用,虽臣妾与贵妃娘娘缘分浅薄,不得贵妃娘娘喜爱。但臣妾知道贵妃娘娘是再正直不阿不过的性子,又怎会做出买通剪秋给皇后娘娘下毒,又嫁祸于臣妾的事情呢?”安陵容离座,浅浅一福身,她这样窈窕纤纤的身段,做起这等礼节来也是极赏心悦目的,“中宫抱恙、乃至薨逝,都是令天下臣民痛心之事。臣妾想贵妃娘娘也同臣妾一般挂念皇后娘娘的病情,想来是不会做出这等阴狠毒辣之事的。”

  顿了顿,她又目带怜悯地看向剪秋,语气中隐带着几分叹息:“往日臣妾在景仁宫请安时,觉着剪秋的指甲养得极好,又长又翘。如今剪秋为着更好地服侍皇后娘娘,竟是连指甲也剪了,是否是因着天气太冷了?臣妾瞧剪秋的指甲都冻得乌了,实在是可怜。”

  “阴狠毒辣……”

  皇帝唇间慢慢碾磨着这几个字,皇后被他禁足于景仁宫之后便一直缠绵病榻,他是知道的,其间未必没有动过叫皇后‘病逝’的心思,但如今战事吃紧,仍是要用年羹尧的时候,不好叫年羹尧前朝得意,贵妃后宫无人压制,便将这股子心思给压下去了。没想到,年羹尧之势尚能控制于他计谋之中,但是华贵妃的得意、乃至皇后中毒的事儿都有些超出他意料了。

  “给朕查,这景仁宫如今人少,正是好理清脉络的时候。”皇帝因着年氏势大的事儿心中又愁得泛起几分不悦,只淡声丢下一句,“不拘用什么手段,只要能吐出实话便好。”

  苏培盛会意地叫底下人将剪秋给拖了出去,这会儿子出去,能不能再有命回到这景仁宫,可就难说喽。

  “小主,奴婢瞧着皇后娘娘如今这么可怜,可真痛快。”宝桑可没忘记当初皇后娘娘几次三番想要害小主和小主子们的事儿呢。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不过是一报还一报。”

  安陵容拆了那些个珠钗步摇,自从两个孩子会走路之后,和他们在一起时她便很小心,担忧那些华丽冰凉的珠翠会伤着她们,只在发髻边簪了一朵月溶纱制成的茉莉绢花,小小一朵,瞧着倒别有一种清雅出尘的味道。

  淑质就很喜欢,几次三番地伸出小胖手想要去抓。

  安陵容嗔怪地拍了拍她带着几个小涡涡的手:“这可是额娘新做的,你个小淘气鬼。”

  淑质有些委屈,睁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叫她:“额额,要!”

  安陵容轻轻捏了捏她的小胖脸,唤了宝桑去梳妆匣里拿朵新的给她玩儿,淑质得了想要的东西,便乐呵呵地坐在榻上自己玩儿了。

  她瞧了瞧独自窝在一边儿生闷气的弘珩,将那团软软的小身子抱过来,看着他倔强又带着几分委屈的神情,心肠简直软得不像话,只得耐心哄他:“弘珩乖,外边儿正下着雪呢,且太平缸里的鱼儿都藏起来睡觉了,等天气暖和些了,额娘再抱弘珩出去看鱼,好吗?”

  弘珩人小,记性却很好,性子又倔,前几天就因着她答应了第二天便给他吃芙蓉蛋羹,结果忘了的事儿生了半天闷气,叫安陵容有些哭笑不得,同时也长了个记性,孩子们越长越大,是不该随意哄着她们了。

  好在好好地和他说,他还是听的。

  这孩子常常记着春夏里抱他出去看鱼看莲花儿的事儿,今儿突然说要出去看鱼,还把她给惊了惊。

  见他鼓着包子脸,慢慢道:“额额,鱼!”

  “好好好,等鱼儿睡醒了咱们就去看。”见他乖乖点头,安陵容亲了亲他的胖脸,“真乖。”

  “要!”在一旁玩绢花的淑质见着额娘亲了哥哥,小胖脸一皱,安陵容只得附身过去也亲了亲她,她这才高兴起来,重又低着头玩儿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