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芮一边吃着船员送来的咖喱,一边看着对面同样以优雅方式进餐的罗切斯特。

  “苏芮小姐,你确定你要一直这样看着我吗?”罗切斯特掀开眼帘,歪头一笑。

  悬赏告示上,老梅森先生并没有用苏芮的真名伯莎·梅森,而是意外地给她取了一个跟本名发音极其相似的苏芮。所以在罗切斯特先生像她询问姓名时,她直接告诉了他这个名字。

  尽管如今他们已经交换了彼此的姓名,苏芮也不觉得两人之间的关系可以亲密到同住一个房间。

  忍了许久,苏芮终于忍不住了:“费尔先生,你现在跟我挤在一个房间是什么道理,我是一名女士,您不觉得这样不方便且毫无绅士风度吗?”

  罗切斯特放下勺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苏芮小姐,整条船都没有空房间了,我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难道忍心我是去船舱吗?更何况我为我们争取到这样高规格的晚餐,还有新鲜水果,没有我的话,你可享用不到这些。”

  苏芮暗暗咬牙,船员第一次送来的晚餐就是一块干面包和一碗速食玉米浓汤,是罗切斯特利用人情请对方换成了配料丰富的咖喱、坦度里烤鸡、印度飞饼、奶茶和一盘热带水果。

  好吧,看在食物的份上。

  “我睡床!”苏芮咬牙切齿。

  罗切斯特耸耸肩,“当然,我还没有不绅士到那种程度。”

  入夜,船里温度下降。

  苏芮躺在床上,罗切斯特在她不远处打了个地铺。她睡不着,地上那个人也一样,枕着自己的双臂,翘着二郎腿,用口哨吹出一只爱尔兰民歌。

  曲调悠扬,划破晦暗的夜色,像是在无边的海面上突然冒出来一群萤火虫,跟水中自己的倒影一起翩翩起舞,带走了苏芮对于这首曲子主人的厌烦。

  她没有开口打断,翻了个身,望向墙壁上方那个小小的窗户。

  “《伦敦德里小调》,这是我小时候我妈妈经常给我哼的曲子,每次听到这首曲子,都好像她还在我身边。”

  “费尔先生如果想家的话,何不在下个补给点下船。”苏芮没好气地说。

  “她在我九岁的时候就去世了。”罗切斯特道。

  “……”

  “这还是我第一次在不告诉家人的情况下,做绝对会让他们疯狂的事情。”罗切斯特沉默了一会儿,放下胳膊腿,转身看着苏芮的背影,笑道:“感觉好像很不错,不用再受任何管束,不用被逼着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就连空气都是自由的,如果不是你,我可能还没有这样的勇气。”

  “……”

  床上的人没有回音,只传来均匀的呼吸声。罗切斯特眼底的波光摇曳着,唇边笑容慢慢放大:

  “谢谢。”

  一夜无梦,第二天起床,便有阳光从小窗照进来。罗切斯特睁开眼,苏芮已经不在房间里。

  他翻个身从地上爬起来,快速洗漱,一路找到甲板,才看见坐在木箱上,跟船员谈笑风生的苏芮。

  她依旧是昨天那副打扮,苗条的身材穿着改良过的西装,四肢修长,有几分玉树临风的味道。帽子一戴,口音一改,居然也没人发现异样。

  “谢谢,等下船了,我就把绳子还给你。”苏芮拿着从船员那里借来的绳子,起身往船舱走,正好和依靠着舱门的罗切斯特打了个照面。

  “怎么,你这是不放心,要用绳子晚上把我绑起来?”罗切斯特抱着胳膊,声音不咸不淡。

  “你倒是给我提供了一条思路,晚上的时候我们可以试试看。”苏芮错开他的身体,回了房间。

  罗切斯特不放心地跟上去,企图弄明白苏芮要把那些绳子作何妙用。

  一路跟到房间,只见苏芮熟练的把绳子打成一个可以自由伸缩的活结,将另一头拴在了床柱上。

  这不是要绑他,罗切斯特看出来了。但还是不明白这个绳子放在这里的原因,那看上去好像是苏芮要绑自己一样。

  “你是要在晚上把自己勒死,然后假装是被我谋杀吗?”罗切斯特开着玩笑。

  他才不相信眼前的女人会自杀,她身上有一股像野草一样的坚韧劲和比谁都更想要活下去的生命力。她如果想死的话,早在被他抓住的时候就束手就擒了。

  苏芮回头瞥了他一眼。

  “费尔先生,既然我们现在是室友,那我就不得不提醒你,为了你的安全着想,你最好尽量避免跟我独处。我有很严重的施暴倾向,这些绳子是我用来约束自己的,一旦你发现我有任何异常,就立马离开房间,将房门反锁。我不让你开门的话,你绝对不能进来。如果你可以跟我保证的话,那我便不再介意有你这个旅途同伴。”

  苏芮的表情很严肃,她发疯的时候,是感觉不到疼痛的,不仅会自残,还会伤害别人。苏芮能肯定那个时候的自己样子不会很好看,不管是为了对方的生命安全着想,还是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着想,她都希望这件事情可以自己一个人承担。

  罗切斯特一直以为苏芮说这番话是为了恐吓自己,直到某天夜里,他会突然从床上坐起来的苏芮退出了房间。

  然后整个晚上,他都听见房间里面传出野兽般的低吼和诡异的笑声。

  第二天早晨,房间里传来几声敲门声和苏芮明显沙哑的嗓音让他开门,罗切斯特揉着发酸的肩膀,从地上起来将门打开。

  看到苏芮的第一眼,罗切斯特吓了一跳。

  之前他每一次看到苏芮,对方都是衣冠楚楚精心打扮过的样子。眉眼间的风情,让任何一个被她顾盼生辉的眼睛看到的男人都为之臣服。

  但是现在,她好像大病一场,还被人狠狠地折磨过。只是一晚上的时间,她的皮肤和金发就失去了光泽,两颊凹陷下去,眼下青黑,眼底一片鲜红的血丝。下嘴唇几乎都被咬烂了,结了几快痂,衣襟上沾满鲜血。

  罗切斯特往屋内看了一眼,没有见到她绑在床头的麻绳。

  “你到底怎么了?”罗切斯特本着一个绅士的风度询问。

  苏芮有气无力地睨了他一眼,用沙哑的嗓音道:“费尔先生,你最好不要多管闲事。”

  两人简单洗漱后,船员送来早餐。

  牛奶、果酱、面包。

  罗切斯特用餐刀往面包上涂抹果酱,余光却时刻注意着苏芮的举动。尽管她一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是罗切斯特发现她拿餐刀的手都在颤抖,好几次端不稳牛奶。

  她早餐根本没吃几口,就借口饱了从房间出去,找到一个船员,跟对方要了一杯威士忌和疗伤药、绷带。

  回房间,早餐已经结束,罗切斯特就被面色苍白的苏芮不客气地赶出房间。

  她艰难地脱下西装,里面白衬衫衣袖手腕的部分,已经完全被血浸染,干涸的部分粘在了皮肤上,怎么也揭不开。

  昨天晚上,她及时用绳子锁住了自己的手,却因为剧烈挣扎,稚嫩的皮肤被粗糙的麻绳勒得残破不堪。

  苏芮把西装衣袖卷起,塞进嘴里,抓住一只衬衫袖子用力将它从伤口上撕下来。

  “唔——”

  苏芮发出一声惨痛的闷哼,额头在桌上狠狠地磕了几下,试图转移注意力。但手腕上剧烈的疼痛迅速传遍全身,她的手抖若筛糠,黄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往下滚,后背汗湿一片,就连眼泪都被逼了出来。

  忍着剧痛,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把剩下的威士忌全部浇在两只手的伤口上,那种痛苦不亚于在她的伤口上撒盐,令苏芮痛不欲生,眼前发黑。

  缓了好一阵子,她才回过神来,便听见外面传来急促的敲门生。

  “苏芮小姐,你怎么了?快点开门!苏芮小姐,苏……”

  房间门吱嘎一声在罗切斯特面前打开,视线中是苏芮毫无血色的脸庞,汗水晶莹,冰蓝色的眸子在一口烈酒的熏染下,添了一抹微醺,亮得就像泡在烈酒里的冰。

  “你是怕船上没有人知道我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吗?”苏芮压低声音道。

  “好吧,我的错,但是我得知道我的室友在房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希望你到时候莫名其妙的死了,然后连累我。”罗切斯特说完就后悔了,他明明是想说句关心的话,但话到嘴边却惹人讨厌。

  “我说过,让你不要管太多。”苏芮往回退到床边,拖鞋上床盖被一气呵成,这是不准备回答的意思。

  罗切斯特关上房门,坐在房间角落里半天没有说话。

  床上的人传来均匀的呼吸,罗切斯特壮着胆子走到床边,视线落在苏芮放在被子外的一只手上。正欲卷起她的袖子时,一团麻绳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把绳子从苏芮的床头下面扯出来,那个活结还在,但是麻绳上面一片斑斑血色。

  联想到苏芮颤抖的手,罗切斯特很容易就猜出发生了什么。

  他在床边的地面坐下,看着绳子上的血迹出神。

  身后,苏芮睡容柔和,她的脸上没有了平日的锋芒,气势收敛殆尽,素面朝天,唇上显眼的伤口给她增添了一丝脆弱,终于看上去像个二十出头的富家小姐。

  她在这样的年纪承受了她不该承受的压力,她的那股韧劲儿和拼命努力的想要活下去的冲动,让罗切斯特的心脏忽然塌陷了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