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你很会唱歌, 不妨唱一段让我们欣赏一下。”

  吉丽夫人是个大约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说话的时候带着一点奇怪的口音。她眼睛细长,瞳仁窄小, 薄唇涂抹着鲜红唇脂,一身保守的黑色寡妇装扮, 整个人所散发出来的气场叫人退避三舍。

  莫名其妙被介绍给她, 还未自我介绍,对方就要她开口唱歌,别说周围一大群人来来回回, 就是没有人, 苏芮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办法开口。

  “吉丽夫人,加德纳太太说您有事情需要找我妹妹帮忙, 虽然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帮上忙,但您一上来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就让她唱歌,这便是您的请人帮忙态度吗?”乔主动站到苏芮面前,迎着吉丽夫人审视的目光,不卑不亢地说。

  “……”吉丽夫人没有说话, 脸上充斥着对乔的“不知礼数”的轻蔑,引来乔更加强烈的排斥。

  苏芮也不喜欢对方的态度,既然是需要她的帮助, 何必摆出这种高高在上的姿态。苏芮心里有种十分不礼貌想法驱使着她不要给眼前的人好脸色,但最后都被对方是加德纳太太的客人的身份, 以及那样的行为不符合她的性格而选择放弃。

  “夫人, 有什么事情是我能帮得上忙的, 还请您明示。”

  “我得知道你到底能不能唱歌,才能做出决断。”吉丽夫人隐隐有些不耐烦,又补充了一句:“当众。”

  加德纳太太看出气氛有些严肃, 连忙出来做和事佬:“贝思,这对你和你的家人来说都是一次非常棒的机会。春天歌剧院即将在镇上进行演出,但是他们排练的剧目里,两个和你年纪差不多分别饰演A角和B角的女孩在同一时间都不小心受了伤,没有办法参与演出。正在吉丽夫人一筹莫展之际,有人跟她推荐了你,于是她请我邀请你来这儿。亲爱的,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也会唱歌了,但是如果你能进入剧团表演的话,一定能给你的家庭带来一份非常可观的收入。”

  “你要找贝思表演歌剧!”乔比苏芮还要惊讶,声音大到吸引了旁边几个正在聊天的人投来关注的目光。

  “这件事情还没有完全决定,我得先听听她的声音再说。表演歌剧可不是闹着玩的,如果不行的话,我宁愿临时更换曲目,也不会冒着发生舞台事故的风险。”吉丽夫人高高仰着下巴,细长的手指敲击着手杖上的金属把头,那双窄小瞳仁里迸射出来的视线集中在苏芮身上,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透露着她正在等待苏芮的回答和表演。

  “哦,马奇家的小姐要去表演歌剧吗?”

  “太不可思议了,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们到时候一定前去捧场。”

  绅士小姐们围了过来,似乎对这件事情非常感兴趣,开始议论纷纷。

  苏芮不喜欢被这么多人围观,这让她极度的无所适从。她的脸颊开始发热,呼吸越来越急促。

  乔并没有发现她的症状,她正陷在苏芮可以去表演歌剧的惊喜当中,一改刚刚的莽撞耿直,开始喋喋不休地向吉丽夫人描述马奇家圣诞歌剧时苏芮的精彩表演。

  “……贝思她征服了所有的人,相信我,她是一个很棒的歌者,你一定会为她的声音感到惊艳。”

  吉丽夫人看向苏芮,态度依旧高不可攀:“那么贝思小姐,请开始你的表演吧。”

  “贝思,快唱吧。”乔在旁边给苏芮加油打气。

  她不知道苏芮此时此刻已经四肢发软,头晕眼花,耳朵里只有她越发粗重的呼吸和急促的心跳,其他的什么也听不见。她的不安和无助在众人的包围圈里一点点放大,喉咙上好像压了一块大石头,连张开嘴的力气都没有。

  “快唱吧,小贝思,我们还在等你呢!”

  “贝思,快唱吧,机会难得。”

  “快唱吧。”

  “快唱啊!”

  周围的人一下子变得可怕起来,让苏芮不知不觉间仿佛陷入一个无法走出的噩梦。慌乱中她不知推开了谁的手,脚步快速后退,冲破人群的牢笼,拼命往前跑。

  “贝思——”身后传来乔的喊声,但是苏芮什么也听不到。

  哗的一声。

  托盘里的酒杯倒下,满杯还未送出去的香槟,尽数淋了苏芮满身。侍者跟她道歉,苏芮只是胡乱地点点头,便迫不及待地穿过他,掀开角落里的帘子,从那钻了进去。

  又是一阵猛烈的撞击,苏芮被撞得头晕眼花,一双大手及时扶稳她的肩膀。

  “伊丽莎?你怎么了?”熟悉的声音和称谓,让苏芮冷静下来。

  她抬起头,对上一双充满关切的墨绿色眼睛。

  西奥多·劳伦斯。

  他更喜欢别人叫他劳里。

  劳里今天的打扮很正式,白衬衫黑马甲,脖子上佩戴着成熟的银灰色领结,外套放在一边,看起来也是在这里躲清静。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苏芮连忙道歉。

  “没关系,”劳里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察觉到手心沾到的酒水,视线顺势落在苏芮肩膀处,从口袋里掏出香喷喷的手帕,递了过去,“伊丽莎,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怎么你也会来参加宴会?我还以为你还没有到社交的年纪。”

  苏芮没来得及回答,乔急急忙忙跟了进来,将她抱进怀中。

  “贝思,你没事吧,对不起,我刚刚没有注意到你的感受。”乔道完歉,才注意到站在一旁拿着手帕的劳里,从他手里接过手帕,礼貌地道了声谢。

  苏芮任由乔替她擦拭身上的酒渍,捂着疯狂跳动的心脏,皱着眉说:“乔,这里有点闷,我想去花园透透气。”

  “外面很冷,不如我带你们到走廊去吧,我保证那里一个人也没有。”劳里提议道。

  悠长的走廊,灯火明亮,诚如劳里所说一个人都没有。

  走廊的一面有好几扇窗,窗门都紧闭着,每个窗台下面都摆着盛开的花卉,香气逼人。另一面墙上挂满了油画,靠墙的桌案上装饰有足够显示主人家身份的贵重饰品,在灯光的照耀下,连无人问津之处都显得金碧辉煌。

  苏芮推开一扇窗,迎着屋外吹进来的冷风,深深吸了一口气。乔在她旁边,担忧地搂着她的肩膀,这个时候也不知道能够做些什么让妹妹开心起来。

  “我刚刚好像错过了一个可以改变人生的机遇。”

  苏芮的视线顺着延绵的雪地,一路穿行,经过覆满白雪的花丛灌木,望向笔直的树干和仿佛挂在树梢的一轮明月,心情莫名惆怅。

  “贝思,最重要的是你开心,我们不会逼迫你做你不喜欢的事情。”

  “但是,我想要改变!”苏芮回头看着乔,恨铁不成钢道:“我明明是可以唱的,但是我不知道怎么了,大家一看着我我就害怕紧张,刚刚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恨不得要晕过去,我简直太没用了!”

  “不,贝思,你是我们的宝贝。”

  姐妹俩抱在一起,劳里在她们身后干着急,“到底发生了什么?”

  乔看乐他一眼,迅速跳过刚跟劳里结实的尴尬和拘束,解释了事情的经过。

  劳里听完沉默片刻,努力组织语言:“其实,你只要像你在树林里时那样若无旁人就好了,伊丽莎,你的歌声很美,很动听,至少我就没有见过如你这般年纪唱得这么好的。”

  “伊丽莎?”乔的意味深长视线在苏芮和劳里之前来回流连,犹豫着问:“还有,树林是什么意思?贝思,你们隐瞒了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吗?”

  劳里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在乔的不断追问下,不得不红着脸解释了他和苏芮“偶遇”的场景,当然,他自动省略了树林里出现的那个声音。

  “哦,原来是这样啊。”乔拖长音调,她不算是个很细心的人,但是却能看出劳里看贝思的目光很不一样。

  恐怕除了这个害羞的妹妹,谁都能看得出眼前这个少年对她有着不同寻常的关心。

  “贝思,既然我们都听过你唱歌,都觉得你唱得非常棒,那就说明你唱得真的很好。不要在意别人的目光,你得对自己有信心。”乔暂时放下对劳里的警惕,专心安慰旁边走神的妹妹。

  “或许我们可以慢慢尝试,这里只有我和劳伦斯……”

  “劳里。”劳里打断乔对他的称呼。

  乔微微颔首,顺势改变了称谓,“这里只有我和劳里,我们都是你最忠实的听众,你可以试着唱出来,不论你唱得怎么样,我们都不会嘲笑你。”

  苏芮回神,看了看一脸期待的姐姐,又看了看旁边的劳里。他站在离她三步之遥的地方,墨绿色的瞳孔就像是在酒精里浸泡过的两颗宝石,透亮而灼热,充满了对她的信任。

  她总得试着跨出一步才行。

  苏芮缓缓闭上眼睛,尽力驱除心底的杂念,将自己放空,同时忽略乔和劳里的目光。

  她想了一会儿,决定唱一首简单不需要技巧的圣歌。

  月色中,少女的头发被风扬起,周身镀着一层圣洁的光辉。她张开嘴巴,空灵而清澈的嗓音将一支宛转悠扬的歌儿唱出,那一瞬间,好似周围的风都安静了。

  乔和劳里都不禁沉醉其中,乔满脸骄傲,对着劳里做了个表情,无声说道:“她是最棒的。”

  劳里回复:“我知道。”

  走廊里,三个人的音乐会,正在进行。他们谁也没有看见,走廊的转角处,一片黑色的裙摆轻轻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