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理觉得御馔津的问话有些危险。
奇怪, 小姬君有些疑惑，明明对方的语气是那么轻缓, 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 对上神明的一双比湖泊还要干净的红眸时，里边细细晕开地温柔也不是假的，可绘理就是莫名其妙地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似乎只要她回答如果出了错的话，就会发生什么她不愿发生的事情。
绘理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她只好沉默，只抓住了御馔津的衣服, 不说话。御馔津低头看着她, 长睫垂落出两排阴影浅浅投在眼帘下，给神明平静温和的面容多添了几分阴郁。
但绘理定眼一看, 白发红眸的神明眸色依旧纯净, 方才那种不适似乎只是她的错觉，而御馔津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又轻声问了一遍：“绘理愿意吗？”
他抚着绘理柔软的长发, 小小地在唇边弯出一个笑容来，比秋日里的枫叶层染还要动人。
“愿意这么一直陪在我身边。”
……无论说愿意，还是说不愿意，后果似乎都有些糟糕的样子。
绘理想了想, 她索性伸手环抱住了御馔津, 将脸埋进了神明带着几分浅淡好闻气息的怀中。
“津津真是的, ”小姬君说, “问这种问题。”
御馔津将下巴轻轻抵住绘理的发顶, 他居高临下的，埋在他胸膛中的绘理自然没有看到神明垂下长睫，唇边仍然挂着笑意，红眸却愈发浓稠的模样。
御馔津一下一下地抚摸着绘理的长发，神明此刻是有些苦恼。
他想，这是被拒绝了吗？
啊。
似乎并没有什么意外的感觉，是在问出口的时候，就知道她会拒绝了吗？可是他还是有一点不高兴。他想要留住她。
——无论，是什么方法。
神明看着小姬君，脸上的神色越来越温柔，手上环住绘理的力度也渐渐加紧，他正要做些什么的时候，就听到埋在他怀中的小姬君继续说了下去。
“总是问这种问题的话，就算是我也很苦恼啊。”
绘理抱住御馔津，抬起脸，对着他轻轻的笑：“哪有什么愿不愿意，而已，就算是开口，也应该是我不安才对吧。”
“一直不都是你陪在我身边吗？”
神明的手一顿。
他呆呆地眨了一下眼睛，红眸里渐渐倒映出绘理抿着嘴角，眉眼弯弯对他笑的模样。
“只要你不离开，”绘理小声说，她歪着头，又对着御馔津笑了一下，“我们当然会一直陪伴在彼此身边呀，我的神明大人。”
小姬君向来被宠爱着，叫他的时候从来没有“尊敬”这个挂念，怎么亲近怎么喊，此时笑着唤他“神明大人”的时候，莫名让御馔津怔了一下，听清小姬君说的话，神明后知后觉地有些害羞，耳尖慢慢染上了红晕。
她的话实在是太动人，以至于让人忍不住要弯起嘴角，信任起她来。
御馔津抱了绘理一会才松开，他的手指无意识的摩擦了一下，但那双澄净的红眸盯着绘理瞧了好一会后，神明还是轻轻叹了口气。
然后他又笑了起来。
“对。”神明说，“我们会一直陪伴在彼此身边。”
绘理告辞后，她不知道的是，背对着她的神明一直在目送着她。
御馔津还在看着小姬君逐渐远去的背影，她的身影越来越小，然后消失不见。
可是他知道，她还会回来。
回到他身边，走向他，陪伴他，直至永远。
神明垂下眼睛，无声地笑了。
“御馔津？”
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声线像是冷彻的冰泉，清冽而干净，细微之处如同山间松泉明月，带着夜间夏夜晚风特有的清凉。
御馔津收回了一直望向绘理远去方向的目光，他望向来人。
“你来了。”
御馔津看着他，语气有些疑惑：“你怎么会突然来我的神殿？”
虽然同属于高天原的顶尖神明，他们也算是普通朋友的交情，可这位神明并不是那种喜欢拜访别人的性格，所以这次他突然前来，还真叫御馔津不解。
来人看着他，蓝色的眸子像是拂晓时天幕将晓未晓时悬停的星辰。
“我想让你帮一个忙。”
御馔津看着自己的朋友，“什么事情？”
青年轻笑，略显冷淡的气质在笑起来的时候便多了几分温和，融化开了眉眼间的冰雪。
“我想让你帮找一个人。”
他说，目光温柔。
“一个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
御馔津的红眸静静地看着他。
* * *
从御馔津那里回来后，绘理才将憋着的气叹了出来。
虽然哄好了御馔津的样子，但是下次见面的时候难免御馔津发现她说的话看似甜美动人，实际上只是好听罢了，实质一点的保证根本有都没有，神明当时被她哄住了，说不住回过神来时就想重新找她算账了。
算账嘛，小姬君不怂，毕竟被偏爱的有恃无恐，她根本不担心对方会对她怎么样，绘理愁的是，万一下次见面，御馔津又问出类似于今天这种充斥着莫名窒息感的死亡问题时，她该怎么应对才好。
御馔津性格温和，对她也总是宠爱纵容的，绘理敢说，就算她说她想要天上的星星，神明也会考虑怎么将星星送到她面前，而很多时候，御馔津的性格是有些偏向于小孩子一般的单纯的。
这种性格好哄，但较真起来却比普通人较真多了。
想着那神明低下眼眸，轻声问她“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吗？”的模样，就很……唉。
绘理觉得再回想下去，她估计就秃了。
所以小姬君自欺欺人地打断了一团乱麻的思绪，假装自己今天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刚刚回到庭院，就见到母亲朝这边走来。
源伦子面上微微带着笑，一进来就唤她名字。
“母亲。”绘理连忙迎了上去，抱住她就亲昵地撒娇，“您怎么突然来了？”
源伦子抱着自己心爱的小月亮，目光温和。“打扰到你了吗？”她对绘理眨了眨眼睛，面上是过来人都懂的了然，“源氏的公子，是不是风姿格外丰朗？”
这样明显是打趣的话让绘理脸都红了，“……没、没有！”小姬君哼声，“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哪有什么不同的。”
本只是反驳的话，没想到源伦子点了点头，竟是有几分赞同的模样。
“这倒也是，可以选择的对象太多了，还是要谨慎些才好。”
绘理：“？？？”
等下，母亲你为什么一副在挑选货物的口气！
不知她心中吐槽的源伦子看向绘理，口气更加的偏向于喜欢斤斤计较、买个东西都恨不能选个十家八家的挑剔买主：“不过绘理也不着急，我们可以慢慢挑选。”
这位源氏的主母脸上笑意盈盈，她慈爱地抚着绘理的长发，垂下的目光愈发显得温柔似水，只是说出来的话就不是这样了。
“源氏的公子还有许多，橘氏的也不错，如果绘理喜欢的话，你交往的阴阳寮那几名阴阳师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如果实在犹豫不决的话，便是先挑个顺眼的成了婚，之后若是遇到合适之人，再慢慢考虑也是不迟的。”
绘理：“？？？”
小姬君一脸懵逼地看着她高贵温柔的母亲。
这、这是告诉她，“别担心，随便挑，现在挑不到成婚后有看中的了踹了人重嫁也可以”的意思吗？
源伦子不知绘理心中吐槽，她更加温柔地抚着绘理的长发，继续抖出炸弹。
“别担心，这也是你父亲的意思。”
绘理：“………………”
沉默，除了沉默，绘理不知道要做出个什么反应来才好。她还没有心仪的人，尝试恋爱是什么滋味，她的母亲就笑意盈盈地告诉她：家人支持你当个渣女，渣女多快乐，不要顾虑，随便选对象哦么么哒。
绘理无言，她抬眸看着自家笑意盈盈的母亲，张着嘴巴，好半晌，才弱弱地唤了声：“母亲……”
小姬君突然想起，她在的地方，叫做平安京。嗯，一个光明正大你绿我，我绿你，大家各自玩得开心的地方。
事实上，并不是单单平安京，或者说，她在的这个时代的风俗，都是这个亚子。
绘理：……
就很窒息。
很明显，她的母亲源伦子就是以平安京这个时代的风俗来看她的。
事实上，绘理想，可能还因为源伦子太过偏爱她的缘故，所以对姬君本就宽松的限制对她来说更是几近没有，源伦子都恨不能她不出嫁，一辈子娇娇贵贵地养在家中，再帮她找十个八个优质的小白脸来哄她开心。
……等下，母亲她不会就开始行动了吧？！
对自家母亲行动力深有体会的绘理顿时惊悚了，她扯住源伦子的衣袖，忙问道：“母亲，您是帮我选好了对象了吗？”
源伦子摇头，“傻孩子，”她摸了摸绘理的脑袋，“母亲是不会强迫你的，自然不会做这种让你厌烦的事情。”
说是这么说了，第二天的时候，源伦子派人来喊绘理过去招待源赖光的时候，绘理：…………
她是相信源伦子的话，源伦子比藤原道长还要溺爱绘理，比起把源赖光当做是一个未来的丈夫人选，还不如说是优质情人人选。
源伦子派人来传话的时候，那态度简直写满了“不要太过在意，随便看看好了”的意味。
绘理忍不住想，小伙伴知道这件事吗？
源赖光知不知道，这就耐人寻味了，起码绘理见了他时，一副典型贵族打扮的少年正漫不经心地看着远处的樱木，白皙长指端着瓷白的茶杯，热茶氤氲的雾气袅袅萦绕，微微模糊住了少年脸上的神情。
“源赖光！”
看着樱木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少年听闻了声响，便回过了头。
他五官俊美，气质比起第一次见面的宛若易碎品的精致，更多了几分桀骜锐利。他并没有特地沉下脸，一双红眸像是艳丽的红宝石，懒洋洋地将视线投过来时，长睫微耷，唇线轻抿，漫不经心地，却依旧有些叫人不敢直视他的目光。
源赖光见到绘理，原来还带着些冷漠的脸上，慢慢就在唇边透出点笑意来。
“绘理。”
他笑着，将另一只手中捏着的折扇放在了石桌上，“过来。”
绘理对他招了招手，便小步跑了过去。
她和源赖光已经很熟了，优雅淑女是摆给别人看的，在他面前，绘理早就没有形象这个东西，所以小姬君索性也就放飞了自我，不再端着架子。
但因为想起了母亲那轻描淡写实则惊掉人下巴的话，又想了想母亲意味深长的传话，看着小伙伴的脸，小姬君莫名就有些心虚。
她咳了咳，有些矜持地理了理发丝，才踩着小碎步走了过去。
小姬君睥着他：“你怎么又来了？”
故作严肃，清脆的声音因为见了熟悉的友人而产生的笑意却仍然流露出了几分，源赖光也歪了歪头看她，反问道：“难道不可以来吗？”
绘理坐了下来，瞥了他一眼：“如果我说不可以呢？”
源赖光闻言挑了挑眉，他举起茶杯，笑了一下：“有你这句话，看来我是得多来几次才行了。”
开完玩笑，绘理将自己喜欢的糕点分了几块给他，边吃边问：“说吧，你那么忙，上次来看完我了，这么短时间又来，肯定是有什么事情的。”她笃定地说。
说话的时候，小姬君完全忘记了她刚刚的猜测。
废话，源伦子的想法也只是她的想法，虽然在母亲的眼中，自家女儿自然哪儿都好，但别人可不这么认为。她是想给绘理找个对象，也得看这个对象愿不愿意和她搞对象呀。
丈夫都不一定愿意，何况是做情人了。
所以绘理就别扭了一下，就开开心心地又自然地和源赖光坐在一起了。
然而，向来一副我很忙样子的源赖光看了她一眼，却是说：“啊，很可惜，猜错了呢。”
他笑着，一双红色的眸子瞧着绘理，带了点平时很少见到的恶作剧：“我这次来找你，就是单纯地想来找你，你就当我无聊好了。”
绘理：……
绘理：？？？
源赖光看着绘理一副震惊的模样，忍不住又笑了一下。
小姬君长相精致，平日在外人面前格外能唬人，端的架子十足，可是现在，她睁着一双桃金色的眸子有些郁闷、又有些气鼓鼓的样子，叫人好笑的同时，又有些想要揉揉她的脸。
源赖光想到了外人称呼她，“藤原家的公主”，那位落在人间的小月亮。
月亮啊。
他慢慢就垂下了眼睛。
确实是月亮，高贵美丽，可望不可即。但对他来说，比起挂在天幕中遥不可及的明月，绘理更像是他手边触手可及般水中的月亮，看似近在咫尺，近到让人几乎以为自己捉住了月亮，但其实是虚幻的，是不可被捕捉到的。
可是现在，他想要拥有这名小月亮。
想要让她彻底地属于自己。
但偏偏，这位藤原家的小姬君，她太难捕捉了。她总是很警惕的样子，又被千娇百宠着长大，想要什么都能够得到，是很难被别人轻易哄回家的。
他一开始的时候，绘理也是没有多亲近他。
源赖光明明很想要得到，却不得不克制住自己的欲望，他怕吓到她。
从小时候第一次见面起，他就觉得她很好看。
明明那么一副病弱的模样，眼中透露出的生机，却比漫山遍野的花朵还要来得叫人注目。
好不容易让她警惕消了一些，她却忘了他。
但是没关系。
现在……
她已经重新亲近信赖起他了，不是么？
源赖光想着，看着仍然鼓着脸一副生气要哄模样的绘理，轻轻露出了一个笑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