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扰一下。”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响起。

  荒木凉介闻言回头, 看到从酒店的一个死角处走出来了那个不久前才分别的身影,正是绫辻行人, 但他的身边却没有跟着之前的那些特工们。

  “我甩开了他们。”像是看出了荒木凉介在想什么, 绫辻行人冷淡道,他戴着黑手套的手掌揣在口袋里, “可以给我十分钟吗?我有话想对你说。”

  他不用去想都知道这个时候丢掉他的行踪的异能特务科此刻是多么焦头烂额。

  尽管他们有下指令说一旦绫辻行人脱离了视线,狙击手就拥有立刻处决他的性命的权利,但是如非无法挽救的情况,他们还是不愿意撕毁这张王牌的。

  况且这不是绫辻行人第一次甩开监视——他一直算是很乖的警犬,虽然他想要脱离异能特务科的控制很容易,但绫辻行人依旧让自己待在监控区里, 哪怕离开也会给自己约束好时间。

  现在, 他计划留给自己和荒木凉介的单独相处就是十分钟。

  十分钟?可以。

  “就在这里说吧。”荒木凉介道。

  绫辻行人看了一眼轰焦冻:“不,他不能听。”

  他的眼神里沉淀着什么东西,让荒木凉介拒绝的话咽了回去,他决定听这个侦探打算对他说些什么——他有种隐约的预感, 这段对话会改变他接下来的计划。

  荒木凉介想了想,还是决定走向了绫辻行人,回头对轰焦冻道:“你可以等我一下吗?”

  轰焦冻点了点头, 他注视着两人的身影肩并肩地消失在酒店对面那条街的奶茶店里, 然后自己缓慢地走到了一旁。

  奶茶店的人并不多, 绫辻行人走到窗边的位置坐下, 荒木凉介问道:“你需要饮料吗?”

  店内有一台悬挂的电视机, 正在播放议员选举的实时情况, 激昂的人群在呼喊着一个人的名字——这个年轻的议员是最有可能当选的新秀,很可能会威胁到保守派的存在,荒木凉介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选举地点就在静冈,离这里不远处。

  “不,不需要。”绫辻行人道,他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然后抬头看了一眼阳光,眯起了眼,“我们直入主题,我知道你和我一样并不对废话感兴趣。”

  荒木凉介坐在了他的对面,直接道:“我喜欢你的性格。”

  绫辻行人不接话:“异能特务科要求我定期上交一份报告——或者说,检讨,以便专业人员对我的思维进行分析,确认我没有变成他们认为的那种人……很傻,因为既然知道我会推理,那么伪装实在是太容易了,所以我的心理评估一直是AA。”

  “……”荒木凉介,“然后呢?”

  既然绫辻行人说了他不喜欢废话,那就说明这段话里包含着他想要传递的讯息。

  “我偶尔会突发奇想给报告加一些文学色彩,不然他们会说我很压抑,”绫辻行人抱着手臂道,他的眼睛没什么感情,“他们想看一些人性……于是我写到‘我像是活在鱼缸里的微生物,被世界困在方寸之地’。”

  “然后他们问我为什么是鱼缸,是不是有什么反叛的象征意义,是不是想浮出水面。”

  荒木凉介完全可以从他说话的冰山一角窥探出绫辻行人平时的生活有多压抑。

  “我回答——因为在我生活的周围都是只知道瞪着眼睛问‘为什么’的愚蠢金鱼,这让我感到很窒息。”

  对不起,荒木凉介忍不住笑了。

  他一笑,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和缓了许多,绫辻行人将他带着的人偶摆到了桌子上,这是一个黑色短发,一边眼睛戴着医用眼罩的精致少女人偶,然后他将她的头扭过一些,直视着街道,口中道:“她帮我们看着有没有金鱼路过。”

  “恐怕让你失望了,我也是金鱼。”荒木凉介道,“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绫辻行人叹了一口气,他拽起人偶的一只手,在半空中挥了挥:“你好,这里有个人在装傻喔。”

  “……”荒木凉介忍俊不禁,“你和我想的是一个意思吗?我听说,异能特务科正在找一个你的监管人。”

  “没错,和你说话很省力。”绫辻行人道,他放下了人偶,“我希望你能当我的监管人。”

  “我是港口黑手党的干部。”

  “只是横滨的一个黑帮组织罢了。”绫辻行人语气平平,“没关系,我会把你写进报告的,如果这之后任何人想要找你的麻烦,我都会保护你。”

  “……?”

  怎么听着就跟死亡笔记一样。

  因为他知道绫辻行人的异能力有多恐怖,堪称侦探版本的夜神月,而他的背后代表的势力是异能特务科。

  在异能特务科眼里,[武装侦探社]只是一间横滨的民办侦探社,而[港口黑手党]则是当地黑帮龙头,与之不同,他们代表的是日本政府,哪怕是他们在横滨的三分格局中扮演一角支柱,也不过指的是是横滨的分部而已。

  异能特务科——一个政府的庞大组织,港口黑手党正在千方百计从他们手里拿到营业许可证。

  “为什么会找我?”荒木凉介问。

  这是第一次,他从别人的口中明确地听到“保护你”这样的话,不得不说,这触动了他。

  “其他人很害怕我。”绫辻行人道,他的眼睛望着窗外,角度竟然和放在桌面上的人偶重合了,他们一样的冰冷、无机质和一丝本人都没有察觉到的空洞,“而你,如果是你的话,特务科会放心的,而且我能获得更多的自由时间。”

  荒木凉介看着这个金发的青年。

  他只有十九岁,但身上却带着一种大人的感觉,他和太宰治很像,但更多是……一种费奥多尔的气息。荒木凉介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政府监管的,很可能是他的异能力才觉醒的时候,这导致他的成长轨迹和任何一个人都不同。

  ——压抑,烦闷,不得排解。

  难怪之前在酒店破案的时候,他对是否抓到了真凶毫不在意,也对死亡感到很稀疏平常,对他来说,这就是一段故事而已。

  “你又在观察我了,荒木君。”绫辻行人道,“哪怕看透了什么,也请不要说出来。”

  哦……

  “监管我并不麻烦,我确定这点。”绫辻行人道,他的眼睛重新看向了荒木凉介,这是一双沉淀着猩红的眼眸,明明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但荒木凉介却看出了那一丝战栗,“特务科把我当成警犬,认为我是听话的狗,那么我大概就是的。”

  “……”

  “实话说吧,荒木君,我对破案没有什么看法,也完全不感兴趣。也许侦探们想要争个高下,但对我来说,这不是一项让人快乐的事情。杀人也好,作案手法,作案动机也罢,都和我没关系,因为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不平等的,有人出生就有人死去,和呼吸一样无可厚非。”

  如果不是异能特务科,他并不会插手很多案件。

  他们认为绫辻行人是一枚不定时炸.弹,因为没有人能够凌驾于法律之上审判罪人,异能力[意外死亡]听起来就像是对恶行的天罚,很容易引发不知情民众的崇拜心理,所以他们时时刻刻担心绫辻行人的推理杀害犯人,造成社会的动荡。

  但其实绫辻行人并没有这样的兴趣。

  多么讽刺啊,他在被异能特务科监管之前造成的犯人死亡数目,居然比监管后低几个档次。

  他们用他的异能力来暗地里铲除政敌、对手和揭露真相的举报者——

  这就是无耻的人类。

  “一个人杀了另外一个人,就像自然界的捕猎,弱肉强食而已,完全无关紧要。”绫辻行人淡淡道,“虽然可以从凶手被我点破之后恐惧的表情中稍微获得一点愉悦,但更多的时候就像在看跳梁小丑。”

  “我很厌烦。”

  指针拨向了十分钟。

  他的话音刚落下,奶茶店的电视机画面突然一顿,电视里迅速传来了人群的尖叫,像是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人群震动,恐惧几乎从电视里传到了电视外,媒体的破音声在耳边炸开。

  荒木凉介下意识抬起头,正好看到年轻议员的背后一整面宣传夹板倒了下来,直接从天而降砸向了他,几乎避无可避。

  一切发生的太快了,没有一点征兆。

  啪嗒——

  鲜血四溅,四分五裂,镜头摇晃,几乎是立刻,就像掉落在地面的装满水的袋子,议员在轰隆声中变成了一滩肉泥。

  耳边是噪音的嗡鸣和人群浪潮般的尖叫声。

  在展板下,议员露出的手臂还在抽搐着,但这不过是神经反射,就像中学课本解剖课的可悲的青蛙标本。

  血液在地面迅速扩张着,流到了摄像头面前,整个屏幕都逐渐被血色覆盖,像裹尸布一样遮住了惨状。

  奶茶店内的顾客们动作都凝固了,就像一场不约而同上演的默剧,相信任何一个正在收看节目的地方都会因为这个惊人变故而变得鸦雀无声。

  “议员秀吉正野——天哪,天哪!”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意外事故,怎么回事?!!”

  “……螺丝不可能松动的啊?!绝对不可能!”

  “……”

  绫辻行人平静地移开了视线:“时间到了,我要走了,我不想给异能特务科的无能造成太大的心理压力。”

  荒木凉介没有追问,但是……绫辻行人的表现很明显的说明了,造成意外死亡,这是他的异能力,这是他做的。

  保守派们居然利用他的异能来铲除这个新秀议员政敌。

  “不要太在意,我的异能力只对害过人命的人起作用。”绫辻行人顿了顿,说道,“这不过是报应而已。”

  他似乎在试图安慰他。

  “……可是,害人这件事完全可以构成圈套吧?”

  绫辻行人不置与否:“大概吧。”

  他站了起来,抱起了那个精致的少女人偶,他散发出一股漠然的气息,凝视着荒木凉介:“我要走了,下次再见,希望你能考虑我的邀请——我不是为了可笑的侦探比赛才来到这里的,也不是因为所谓的政府任务,而是为了你,荒木凉介。”

  “……我希望你能加入异能特务科,成为我的监管者,而同样,我会保护你。”

  绫辻行人想要的并不是被束缚的自由——当一个人失去这一点太久之后,就觉得无所谓了。

  但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你和我本质是一样的人,或许说,你比我更加冷漠,所以你很合适。”

  合适到令绫辻行人心生好感……他们都是人偶一样的怪物,被命运摆弄,但也许凿开鱼缸正需要这么一个同伴。

  “假装对一切都感兴趣不会觉得疲惫吗?”绫辻行人问道,“为什么要对所有人都很好呢?这有必要吗?”

  “……”

  他留下这句话,走了出去,留下荒木凉介独自坐在奶茶店里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