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取零件的人身手非凡, 和刚才在楼下见到的两个崽子完全不一样,是受过严苛训练的专业人士。

  这类游走在黑色边界的人饶是伊达航,也谈不上司空见惯。

  他们大多受人雇佣, 只负责拿钱办事,做得也是门生意,自然杀人不眨眼。虽然他们大多行事低调,不想引起警方注意,但被逼急了还是会手起刀落。

  危险系数很高, 不宜单人行动。

  这是伊达航的判断。

  他一边追逐着前方的人影, 一边将手按向耳麦:“石上、真田,我在仓库口碰见了犯人。疑似一人、携带武器, 专业的。他在持续向上层移动,目标地点疑为天台,可能在上面留了后手。”

  “——请尽快赶往天台,做好战斗准备,收到请回复。”

  高速的移动外加开口讲话,导致他的呼吸逐渐紊乱,胸口的起伏越发急促。

  空旷的楼梯间回荡着两道杂乱的脚步声,伊达航继续向上奔跑着, 额角很快渗出细密的汗水。他在大肆喘息中又开了几枪, 可惜楼道的可见度实在太低, 连人影的边界都被这片漆黑模糊了。子弹被栏杆挡下的声音清脆,与犯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擦肩。

  妈的。

  伊达航在心底暗骂了一句。

  直到他奔向了最顶层, 他才发现石上和真田谁也没有回应他, 耳麦之中一片寂静, 连同细微的电流声都消失了。

  他连忙扯下耳机查看, 却发现塑料制的耳机表层出现了肉眼可见的残缺, 锯齿状的缺口下裸露出了芯片和电线。

  ——耳麦坏了。

  男人的眼皮抽搐了一下。

  他下车前还确认过耳麦能否正常工作,没想到短短十几分钟的功夫,这玩意就报废了。

  他脑海里迅速过了一遍,很快意识到应该是前面那家伙刚才朝他踢来的那脚——那脚不仅在他脸上划了个大口子,还他妈把耳麦弄坏了。

  来不及了,万一对方在天台做了准备,可就逃之夭夭了。

  伊达航把残破的耳麦丢进口袋,咬牙切齿地追了上去。

  ……

  被枪抵着脑袋的事,菊川有幸体验过一次。

  印象中是那是三年前的某一天,他因为重感冒请了假。想出门买药的时候发现钱包里没现金了,所以便去了银行。结果取现金的时候,他恰巧撞上了一群恐怖分子劫持银行。

  犯人挑选了一名怀孕的女人做人质,他当即站出来和犯人谎称那是自己的妹妹,身体虚弱还怀着孩子,请求和女人交换。

  犯人大概还留存着点良知,看他戴口罩还病恹恹地咳嗽,也就同意了。

  然后他和外面匆匆赶来的队友里应外合,将这批犯人送进了局子。

  那天作为人质被枪顶着脑袋时,他其实很紧张。但他知道犯人的目标是金库里的钞票,无意再搭进去一条人命。

  但现在的情况,恐怕不太一样。

  他深吸了一口气,恍然意识到这两个少年,根本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

  “我的队友还在外面,他们很快就会回来。别挣扎了,冷静一点,你们现在还被铐着。”菊川尽量保持着语调的平静,他回头盯着那嬉笑的少年,被车座遮挡、藏在他们视觉死角的手,开始向对讲机游移。

  只见那少年弯了弯嘴角,他晃了晃手腕,伴随一声清脆的“咔哒”,银白色的金属镣铐陡然掉落。

  菊川的瞳孔一缩。

  少年笑了笑:“和人说话,会不可避免地被转移注意力。刚才我就是这么干的,当然不会落进别人的套——”他意有所指地说着,双眸危险眯起,声线蓦地变冷:“把手抬起来吧,警官先生。别想动任何东西。”

  手枪的保险栓被他打开了,威胁意味十足。

  菊川咬了咬牙关。

  他的指尖已经摸到了对讲器了!!可是上方按键众多,他还在摸索哪个才是连通公安的频道。

  “我再说一遍,抬手。”少年直接将枪口抵在他的眉心,眸间充斥着嗜血的红光。

  这家伙是认真的。

  菊川不得已,只能将双手举起。

  坐在少年另一边,染着一头黄毛、耳边打了一圈金属环的少年则漫不经心地靠近。

  他此刻和刚被架进来时垂头丧气的模样截然不同,手铐也不知何时被拆开了。他握着一把尖利匕首,直接扯过前排车座上的线。

  刀刃迅速划过,长线被一把割断。

  连同菊川那仅有的希望,也被割断了。

  那是连通对讲机的线。

  被破坏之后,就无法与队友和警视厅联络了。

  黄发的少年直接废品利用,把那一长截被绝缘橡胶包裹的电线,一股脑缠在了菊川的手上。上面打了好几个死结,将他的皮肤勒到发红充血。

  把事情搞完后,黄发少年靠了回去,轻声开口:“现在走吗,菅原?”

  “再等一会吧。”被唤作‘菅原’的少年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他们还没结束。”

  黄发少年缩了座椅上,很是不耐烦地嘟囔:“慢死了。”

  “别急。”菅原再次扬起嘴角。那笑容分明单纯至极,露出了一排整齐的牙齿,却又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惊骇感:“毕竟早良君有点不情愿,他很珍惜最后的时间。”

  菊川盯着聊得正欢的二人,关键词汇落入耳中,他的眉头不禁紧蹙。

  “菅原”、“早良”、“最后的时间”……

  还有——“他们”?

  然而还未来得及深思,菊川的思绪便被一道高昂的呼喊打断——“对啦!!!”

  他猛地抬起头。眼前的少年正在满眼兴味地把玩着手枪。他将食指穿过扳机,慢悠悠地转动着那样可以轻松掠夺人命的物什。

  菅原弯起眉眼,嬉笑道:“警官,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另一边的黄发少年当即不满地:“喂!别做多余的事!”

  然而下一刻,伴随一道清脆的“咔哒”,黑漆漆的枪口,却转而指向了黄发少年的眉心。

  菅原的神情骤然泛冷:“你也别做多余的事——少来管我。”

  ……

  ……

  不出伊达航所料,犯人最后果然逃到了天台上。

  他们在楼梯间上演了一场你追我赶的戏码,而伊达航不得不挫败地承认——对方跑步的速度远比他快得多。他拼尽全力也没能追到犯人,就这么一路跟进了天台的大门。

  但让他意外的是——大门并没被犯人关上。

  这很诡异。

  即使再怎么走投无路,犯人也不至于将堵门的环节抛开。

  因为过于慌张所以忘记了?——可那家伙是个专业人士。

  还是说,他其实是在邀请他走上天台?

  这个猜想令伊达航停顿在大门前。

  本就没有平复的呼吸,在这个骇人的想法下,再度急促起来。他甚至能感受到太阳穴在伴随心脏高频的跳动一抽一缩。

  耳麦损坏,他短时间内无法联络队员。

  石上和真田指不定还在遍地寻找他,但什么时候能来天台却是个谜。他不可能就这么一直徘徊在门前——犯人也许会趁此脱逃,他将错过抓捕对方的最佳时机。

  伊达航深吸了一口气,做足了心理准备,随后紧紧握住手枪一鼓作气,飞快地踹开大门——

  “咚!!”震耳的破门声,在天台响彻。

  远边的天际云雾重重,月色被遮掩在云层之下。

  伊达航看见那身着黑色紧身衣的犯人,正独身一人立在栏杆边。犯人手里握着枪,却没有抬起手臂的打算,甚至还背对他而站。

  伊达航集中注意力观察四下,附近并无掩体,仅有一片平坦的水泥地。

  一切尽数落在男人的眼中,他没有发现埋伏和异样,这里只有他和罪犯两个人。

  伊达航心中存疑,却还是将手枪抬起,开阔的视野中有了更多可见光,他无需再担心子弹射偏。他微微偏头,迎着凛冽的风,眼眸犹如鹰隼般穿过手枪准星,径直落在犯人的背影上。

  衣领被夜风掀起,一侧扑打着他的脸颊,恰巧触碰到脸上的伤口。

  那道又长又深的红痕渗着血珠,灼热的刺痛却令伊达航的头脑更加清醒。

  “你已经无路可走了。”他沉沉道,“把手举起来。”

  前面那道身影听见声音,竟缓慢又乖巧地转过身。

  他脸上还是带着头罩,窥不见真容,但他似乎正在笑。

  “兄弟,”一道操着津轻口音的日语,“你说人是摔死痛一点,还是一枪穿过脑子痛一点?”

  这怪异的问题,令伊达航皱起双眉。

  但他也仅是疑惑了半秒钟,执行任务最忌讳被犯人的胡言乱语迷惑,他只重复着高呼:“把手举起来!!”

  “要不还是跳吧。”那人似乎也没准在他这里求得答案,只喃喃自语着:“虽然很痛,但只要不把脑子摔碎,应该可以在人世多停留几分钟。几分钟也行……总比没有强,忍一忍就结束了。”

  话音落下,只见犯人将手枪丢在一边,直接抬腿跨上了栏杆。

  “!!!”伊达航一惊。

  这一幕完全不在他的预想之内,突如其来的转变令他下意识地动作起来,朝前伸着手狂奔。

  救人性命早已成为他的本能,即使对方是十恶不赦的恶鬼,他也不能任由对方就这么死去——何况这家伙身上还有那包宝贵的零件,脑子里更是装着数不胜数的情报。

  可是犯人早已站立在栏杆外,那里有个可以容纳一足长度的狭窄平台。他缓慢地转过身,用双手握着围栏以保持平衡。可即便如此,身体也在不可抑制地向后倾斜。

  伊达航靠近了一些,朝对方伸出手,试图扯住犯人的手臂。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对方头罩下露出的一圈眼睛,同样年轻无比。

  “放弃吧。”犯人盯着他,平和地说道。

  “你们不可能赢过‘那位先生’的。他能主宰别人的生死,亦能主宰这个世界。”

  下一刻,他避开了伊达航的手,像是要接受拥抱般,将双臂敞开。

  那具高瘦的身躯垂直下落,迅速坠向八层之下的沥青路。

  “——砰!!”

  车厢内的少年漫不经心地收回手枪。

  枪管有点发烫,他将枪揣回衣兜里,驾驶座上的男人脑袋倏地歪下。

  “差不多了,菅原。”黄发的少年舔了舔嘴唇,“早良已经死了。”

  “死了?”菅原探了探头,将视线落向车窗外,狐疑地打量着:“你怎么知道?你看见了?”

  黄发少年撇了撇嘴:“没看见,但听见了。”

  “从楼顶跳下来的。一百多斤的人,摔在地上的声音震耳欲聋。不过刚才和枪声叠在一起了,你应该没听到——你还挺会挑时候。”

  “哦。”菅原平淡地应了一声。

  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怠惰的不像话,像是没骨头似的,软绵绵地从驾驶座和副驾的缝隙穿过。接着,他拉开车门,将浑身浴满鲜红的男人一脚踹到车门外。

  他瞥了一眼瘫软在地上的躯体,不禁努了努嘴:“我还挺喜欢这家伙的,他很有趣。可惜运气好像不怎么好……嗯?”

  “怎么了?”车后座的少年挑眉。

  菅原皱了皱鼻子,“……味道不太对。”

  “什么味不味道的,没时间了,快点走!”后面的少年催促,“警察要是追上来,我们就死定了!”

  菅原懒散地将声音拖长:“是是——”

  他将车子打上火,一台黑色的面包车从停车场飞速窜出。

  伴随着越发震荡的引擎声,还有从旁划过越发模糊的夜景,少年仰着头畅快地大笑起来。

  车子横冲直撞地驶向一处转角,他大力转动着方向盘,一连打了好几圈。轮胎擦着地面,在沥青路弥留下疯狂的印记,车子也一个急转弯,勉强贴着墙壁飞速而过。

  惯性使然,车后座的黄发少年一头栽在车窗上。

  他稳住身子,捂住被撞得生疼的肩膀,大吼道:“……你搞什么!疯子!!!”

  “没什么!”驾驶座上的菅原嬉笑着,他敞开车窗,在刺骨的寒风中高声呐喊:“崇德君!!接下来,我们一起玩点更刺激的吧!!!!”

  ……

  11:35

  今泉昇望着被戴在手腕内侧的表盘,面目凝重地收回视线。

  “还没到吗?”他将身子前倾,头部探到了车厢的前座,“菊川那边半天都没回消息,伊达也是……”

  驾驶座上的年轻警察回应:“就快到了,今泉先生。还有不到十分钟的路程。”

  黑发青年蹙着眉,姑且靠回身后的座椅上。

  今天是10月13日,这个日子实在太重要了。

  伊拉斯特预计画展在10月14日举办。在他的计划里,画作最迟也会在13日拿到手中。因而只要他和乌丸莲耶进行过联络,就一定会保证将藏在画框里的零件在14日之前成递上去。

  伊拉斯特被逼急了,绝对会挑着今夜动手。

  菊川汇报行动时,联络员询问他是否需要增派人手。菊川回应伊达没有下令,可见行动应该是顺利的……

  公安近期人手紧缺,一个多月之前在黑衣组织的日本驻地折损了一半NBC的队员——虽说行动中无队员死亡,但受伤的人占据半数,有许多人伤势严峻到第二天就申请了离职,还有小半人在医院里休养生息尚未归队。

  NBC如今可用的成员不足50人。

  今夜有一队人马出了现场任务,地点不在东京,他们根本无法赶来。现在只剩一小批人留在训练中心驻守,以防突发情况。人稀缺到这种地步实在罕见,但也是迫不得已。

  前段时间NBC紧急扩招了一批新人,但他们的训练量和经验根本不足以支撑本次行动,所以只有确认菊川这边需要支援,公安才能增派人手。

  毕竟计划的每一环,都定下了。

  各个节点分去的警察,都是有数的。

  但今泉昇还是赶来了。

  因为在菊川回应公安的五分钟后,联络员再次询问了情况,而菊川没有回答。联络员转而接通伊达航的频道,但是他那边也杳无音讯。

  只有连通车子的对讲机,还有队长专用的耳麦才可以连通公安。

  而这两边,全都无人回应。

  失联意味着意外,这种节骨眼没人不会多想。

  确认伊达航也联络不上之后,今泉昇拎着外套就出发了。

  出发前白石正千仁试图拦着他,但他以“自愿加班”为由打发掉了。现任部长拗不过他,NBC基地也赶忙匀了三个警察出来作为协助,他们现在还在赶去港口的路上。

  嘀呜——嘀呜——

  负责开车的警察发出一声惊疑:“诶?那不是——”

  远边红蓝交替的光芒打照在今泉昇的脸上。

  黑发青年的思绪被骤然拉回,越来越近的警鸣声与他擦肩而过。

  他直起身,迅速按压下车窗,将头探到外面回望。他看见了一辆挂着警灯的黑车横冲直撞地开了过去。附近的居民车在警鸣下连连避让,为“出警”的车子开辟了一条笔直的道路。

  “那是队长的车!车牌号对得上!”前面的小警察激动地喊道,“队长这是在追犯人,他没出事!”

  太天真了。

  跟在伊达身边的那几个人除非喝多了,否则车技不可能烂成这样。何况他刚才可没见到那台车子在追击什么。

  今泉昇的眉头压下,眼底逐渐变暗。

  “不太对劲。”他说。

  “在前面的路口调头,追伊达的那台车子。”

  ……

  ……

  伊达航在下楼的路途上,撞见了石上和真田。

  看来他们已经去过仓库了,意识到事情不对后,便一路追了上来。

  两名新人见了他,也是大吃一惊:“队长!”

  “队长你没事吧!”

  “犯人呢?你见到犯人了吗!”

  他们的视线四下游移,似乎要在找楼梯间里的找不到不存在的第四人。

  伊达航面无表情地走下楼梯,但迈下的每一步都显得沉重无比。

  他沉默了一会,在二人灼热的视线下张开唇瓣,只小声回应:“我见到了。”

  话音落下,他继续向下赶路,步伐飞快。

  被丢在后面的二人对视了一眼,他们显然注意到了队长此刻的不对劲,于是皆默契地闭上嘴不再追问,只小跑着颠颠跟了上去。

  伊达航从后门出了大楼。

  出来的第一件事,是先抬头看了看楼顶,在明确目标后,他便朝着建筑物的一侧奔去。

  石上和真田紧随其后,他们在一处不见路灯的阴影下,找到了一具尸体。

  那应当是个男人的身体。

  只是四肢和躯干都被扭曲得不像话,脖颈的骨骼也折断了,脖子以接近一百八十度的角度诡异地翻折着。他的身下绽开了一滩猩红的液体,血迹好似还残留着余温般,缓慢朝外延伸着。

  那片血迹眼见着就要蔓延到鞋尖了,低着头的石上不禁向后退了一步。

  这死相也太凄惨了。

  连脏器都能窥见一二,周围的腥臭味格外浓郁。

  石上强忍着反胃感,面色铁青地开口,声音发哑:“这是……犯人?”

  若非对方零碎的脑袋上还戴着头罩,他甚至不会问出这种的问题。

  伊达航面色沉重地迈去,他戴上一对白色的警用手套,半蹲着检查起尸体。

  他将此人从头到尾翻了个遍,连鞋袜都脱下来仔细查看了一番。

  ——没有。

  确认这一点后,他满脸不可置信地站起身,瞳孔无法抑制地震颤,犹如被一道从天而降的惊雷劈得四分五裂。他呆滞在原地,良久都没能回过神。

  他没在这家伙的身上找到零件。

  ……那么零件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