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种非常抽象的说法,因为梦境是无形的,它们存在于人的脑海中,是人的潜意识映射,并且随时都在变化。尝试记录梦境的人是如何将这些东西,转换成实际文字的。是使用了某种转换方法,还是仅仅为记录者自我意识下的表面解读。
“说‘记录’有点不准确,他们是在找一个梦。”吴邪的眉头拧起,飞快接道,“躺进棺材的人并不固定,碉房里的村民有睡棺材的习惯,想必有数不清的人来到过这里。”
“记录者让一批批不同的人躺进棺材,在这里长时间观察睡在里面的人。他们把这些记录下来,同时尝试在数不清的梦境中找出一个梦。”
“目的是什么?”
吴邪说话的时候,张起灵也在一直看着那幅壁画,此时,他的视线深深定在最顶端。他看着那只鸟,说了四个字:“迦陵频伽。”
“离谱。”吴邪听到,笑了一声,“他们现在的状况已经够极乐了。”
说着,他转身走向最中间的那口棺材。棺材静静地立在那里,因为角度和阴影,开口此时黑漆漆的,好像一个未知的深渊,等待着将人吞噬殆尽。
吴邪若有所思地盯着,突然说:“躺进去不就知道了。”
张起灵闻言,迅速收回观察壁画的视线。他皱眉走到吴邪旁边,按住对方的肩膀。
吴邪表情轻松地转头,一咧嘴,说出一句听起来不着边际的话:“我发现你真的很有人情味。”
“你这样又让我想起一些久远的事情,有类人做事很直接,因为他们只有一个纯粹的目的。这类人会执着于寻找,使得一直追随他们脚步的人跟得筋疲力尽。”
“我想想,当时似乎是演了一部荒诞剧叫‘等待戈多’。现在的状况有点神奇,立场像是反过来了。”吴邪刻意露出一个有些夸张的表情,大拇指在两人之间点了个来回。
“对比起来,我反而变成了更没有人情味的那个。”
张起灵的眉越皱越深,按着吴邪肩膀的手停顿几秒,缓慢往下滑了一些。
只不过他的手还没有落下去太多,两人头顶上就突然传来一声异响。
张起灵警觉,抬头看向天花板上那个洞。那里的冰层已经消失了,只余下一片漆黑。他突然意识到另一个问题,按照现在的情况分析,碉房后面的山壁里都存在着复杂交错的路径。两人现在处于村子中央的地下,村里的碉房对称分布在两边的山壁上,他们是从一侧的山壁里下来的,那么在另一侧,很大可能也有同样的通道。
张起灵分辨出声音在他们进来入口的对面,由远及近。他很快做出一个决定,深吸口气,转头看向吴邪:
“我很快回来,待在这里。”
他加重了后半句话的语气,吴邪却并不在意他越来越严肃的神色,只是表情轻松地与他对视,也不作回答。
张起灵抿唇想再说些什么,但上面细微的声音逐渐变得有些杂乱。他最后深深凝视几秒,用力按了下对方的肩膀,转身踩上棺材一个大力起跳,眨眼间就快速爬回上层。
他循着声音,在墙上找到另一端的入口。那通道与两人进来时的无异,张起灵矮身在黑暗中前行,很快看到一个没有完全合拢的暗门。
门外聚集了很多戴着巴姆面具的人,那些人一齐朝门里挤去,此时正相互挤压着堆积在门口。他们无知无觉,沉默地朝里面爬行,从那个狭窄的方框向内挥舞着数只手臂。
张起灵速度不减,站直身体抠住顶上岩体间的裂缝,起跳甩腰一个前踢,直接把堵在那里的巴姆面具人踹回了通道里。
同时他翻身落到暗门边,拍打机关将暗门合上。门合上时外面的人还在试图伸手往里爬,张起灵侧身发力,大力用肩膀抵住门。只听到一阵骨骼被压断的脆响,门缝夹着几根断指,终于还是合上了。
见门关上,张起灵没有停顿,转身朝回跑去。他一路飞奔到迦陵频伽下方的洞前,俯身跳了下去。
这一来一回非常快,他只花了几分钟便将大批面具人堵在了洞口。然而到了下方的房间,却不见吴邪的身影。
张起灵皱起眉,神色一冷,快速站起身的同时将房间每个角落确认了一遍。
这个时候,张起灵突然理解了吴邪所说的“立场互换”,因为在很久之前,自己同样是头也不回走在前面的角色。
此时的吴邪是一个执拗的进攻者,比起个人,他会更注重达成某个目的。一切结束后这种情况才得到改变,如今张起灵沾染了烟火,吴邪却扮演了他曾经的角色。
张起灵想起那晚吴邪的话,他不单单害怕梦醒,他还是在保持自己的这种不可控性。比起一些在他看来更加虚幻的东西,吴邪更需要这种不可控性。这可以让他保持时刻的自我清醒,不受到外界因素的干扰。
张起灵深吸一口气,稳住一瞬间变得有些急促的呼吸。他径直走向那口棺材,吴邪的话他记得很清楚。
——躺进去不就知道了。
棺材盖此时已经合上了,张起灵抬手想要整个掀开,却发现盖是定死的,只能前后水平移动。他用力将盖子往棺尾推去,探头朝里一照,看到吴邪正躺在棺材里。
吴邪面朝上躺着,很平静地闭着眼,如同那些棺中睡着的村民一般。张起灵俯下身,试图将他从里面抱出来,但在弯腰的瞬间,对方却突然伸出来一只手,抓住他的领子朝着棺材里面拖去。
这个姿势非常别扭,为了不压到吴邪身上,张起灵只能顺着那股不大的力,自己翻身进了棺材。
好在棺材非常大,足够两人的位置。他蹲在吴邪旁边,皱着眉刚想说些什么,就见闭着眼睛的吴邪微微掀开一点眼皮,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嘘,我读到了一些东西。”
吴邪虽然有了动作,但意志并没有完全回归现实,他的大部分精神力还集中在其他地方。他又拉了张起灵一把,强硬地让他和自己一样躺下,随后推动棺材盖,将其合上。
吴邪没有带灯进来,摸索着熄灭了张起灵身上的风灯,周围瞬间一片漆黑。他躺回张起灵旁边,轻声说:“看。”
张起灵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仰面朝上看去,发现此时棺材盖的背面亮起了莹莹绿光。与碉房里棺材的背面一样,这些全是类似的字符,大概是使用了某种含有夜光成分的矿物质颜料。
这里的字符更加杂乱,还夹杂着图画,此时星星点点的在两人上方亮起,恍惚看去,竟如同星图一般。
张起灵无心多看这一幕奇异的景象,他意识到吴邪说的不是“发现”,而是“读到”。吴邪的声音在此时响起,有些含糊,但还是在尽力控制自己吐出的字句:“华胥。”
“没人知道村子是什么时候建的,村民来了无数,却没有一个从这里离开。他们有规律地轮流睡在棺材里,棺盖背面的文字对其产生影响。”
吴邪的音量不定,最初是正常的,后来逐渐变小,现在又提高:“人丧失了负面情感,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这是一个同化的过程,我们在同化失败的过程中丧失五感,如同巴姆,仅仅剩下一具皮囊。”
张起灵听到他的代称变成了“我们”,神色一凛,翻身摸上对方的脸,发现吴邪已经再次闭上了眼睛,牙关紧咬,眼皮下的眼珠急速颤动。
他继续在黑暗中喃喃自语:“我们在百年之中,让这个村子远离一切痛苦。我们是快乐的,但这还不够。我们一直在寻找一个梦。这个梦可以指引我们去往迦陵频伽所在的地方。”
“在梦棺当中,可以梦到一切。”
张起灵心中一沉,他叫了一声“吴邪”,同时飞速思考如何安全地终止读取信息的行为。
吴邪的身体却突然僵了一下,随后翻身将面部朝向棺材壁,以一种背部朝外的姿势蜷缩起来。
在黑暗中,张起灵闻到了一股血腥味,他再次摸上对方的脸,发现吴邪开始流鼻血。吴邪的鼻粘膜非常脆弱,此时粘稠温热的血已经爬满了他半张脸。
张起灵动作一停,意识到这里的空气里不单单有那种会让人陷入假死状态的藏香,还存在着类似费洛蒙的物质。吴邪一开始就发现了,这些东西只能他来读取,他也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读取。
张起灵不再犹豫,他俯身将吴邪拖到怀里,同时抬起手想要打开棺材,但就在这时,手腕被吴邪用极大的力气抓住,他不得不停下开棺的动作。张起灵低头贴上吴邪的脸,发现他依旧没有清醒。
但他似乎是看到了一些更具体的场景,此时愈发用力地咬紧牙关,深深拧起眉,呼吸也开始变得粗而急促。
他艰难且含糊地吐出三个字:“不可能。”
同时,吴邪的身体开始发抖,这种颤抖愈发剧烈,似乎很快就要转变为抽搐和痉挛。张起灵意识到不能再等了,他大力抽出手,再次想要打开棺材,这时却听到吴邪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咳嗽几声,把流进喉咙里的鼻血狠狠咳了出来。
他仿佛从那个梦境中硬生生抽离了出来,突然一个转身面朝向张起灵,再次阻止了对方打开棺材的行为。
张起灵皱眉扶住他,转而摸上他的脸,确认对方此时已经睁开了眼睛,才略微松掉那口气。
吴邪却在此时握住了他的手腕。在黑暗中,吴邪的身体因为后遗症状还在颤抖,但搭在他手腕上的那只手却非常用力。
张起灵愣了一下,片刻之后他突然意识到,吴邪是在摸自己的脉搏。
紧接着,吴邪往上摸向他的脸。他很仔细地摸过那张人皮面具,最后停在脖子的大动脉上。
他在黑暗中沉默地数着张起灵的脉搏,过了好一阵,吴邪仰起头,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气,此时僵硬着的身体才很缓慢地放松了下来。
张起灵感觉心脏猛地出现一瞬间的钝痛,他明白吴邪看到了什么。在打开青铜门之前,他知道吴邪重复过无数次读取的行为,也看到过数不清的幻境。
但吴邪从来不会提及自己看到过什么。
张起灵没有再去打开棺材,他沉默许久,在黑暗里慢慢抱紧吴邪,将头埋到他的肩膀上。
吴邪的身体再次僵住,张起灵闭着眼,半晌叫了一声:
“吴邪。”
他没有再使用拟声。这两个字轻不可闻,仿佛从非常遥远的地方而来。
那个声音穿过山川河流,穿过无边的黑暗,穿过未来与重合的时间,如同一阵带着雪山味道的风,径直来到吴邪身边。
吴邪的动作顿住,他安静地低下头,将脸靠到张起灵的肩膀上,血逐渐浸染了上面的衣料。
最后,他笑了一声:“人们说,忘记一个人,最先忘记的是他的声音。我以为这个场景要到很久以后,提前到现在,我也没有一丝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