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

  次日清晨并没有甚么异样——至少相府后院是如此。毕竟四个伤患情形依旧,而近来从天明到午时初都是南宫将军他们在校场操练,若非师叔点将,早上暂无消息来往也不奇怪。

  将近巳时,冯老爹和武吉在我房中商议事情,厨下烧水备饭的两个从人来找他告假,说肠胃翻腾得紧,怕是早上冒了凉风。冯老爹道:“这些时大家都十分辛苦,我也正犯头疼哩。你两个轮番歇歇罢,厨下总要留个人看着。”

  武吉听了便道:“既这样,你老何必忍着,也去休息就是。我们这许多人在此,又没有战事,自家照管些饮食也不难。”

  冯老爹叹道:“你们哪还有‘许多人’——一个伤患摊不上两个看护,昨天上阵回来,也没谁得空喘口气。”

  他两个正说间,天化忽然进来,皱着眉道:“刚才我到前面去,竟没一个将官在,正厅轮班的侍从一半都告了病假。我和师叔说话的当口,又听得昨天值夜的军士大都发热病倒了。师叔正命人去检查昨夜备的饮食,教我也回来看看。”

  冯老爹道:“这可不好!往常春季常闹时疫,正说近几年没见,只怕是又来了。”

  他连忙聚集后院的从人,教没症候的几个后生同去库房,搬出柴米灯烛之类备用;又检看厨间,好在各处并无虫鼠之患。

  转眼已到正午。我虽少有经历,也已笃定这并非一般的时疫:不仅冯老爹他们纷纷倒卧不起,连武吉和天化也犯了头疼的症候。我刚让金毛童子替下他两个照看伤患,忽前面一个军士进来禀告,说丞相也病倒了,相府卫戍之中如他一般还能支持的十无一二。

  那一日的慌张忙乱难以细述。待到傍晚时分,相府前后各处已不见人迹,只闻房中呻|吟呼痛之声。我出了一趟大门,见城中铺户关闭,炊烟尽绝,也是一样情形。

  我和哪吒都疑惑是吕岳下的毒手,却一时不知关窍在哪里。所幸我有元功护体,他乃莲花化身,彼此都知道对方可免为毒疫所侵,并非强自支持。

  此时我俩再说不上换班轮值,只能都去各人房中往来看视。酉时中,哪吒从前面回来,叹道:“师叔只是心念着千岁,教我去王宫探望——若是我‘探望’有益,大家还在这里遭罪不成。”

  我教他还是走一趟,将陈医官刚才勉强写就的药方带去。——虽然我和他一样,心知连玉虚宫的金丹也不济事,哪有良方可以药到病除。

  当夜我们已经顾不上睡觉,全靠各自花半个时辰运功调息。次日早上计议起来,都道偌大一座西岐城这般空虚,实在危险,还须先顾军务大事。

  我们和还能言语的几位同门说了缘故,又在房中留下饮食,硬着心肠出了相府,往东门城楼而去。

  这条道路月余之前闲游还走过的,那时熙熙攘攘,张灯结彩,此刻却一个人影不见,隐约听得一片哀声。

  后世话本虽也有描摹此节故事的,却怎能形容得出我们当时心境之万一。

  我自幼经历的劫难不少,平素自诩处变不惊,如今也觉胸中略为窒闷,气息也有些不稳。若非昨天见情形不对就已运起元功,恐怕此刻即便不染上疫病,也免不得精神溃散无法支撑。

  而前面这位日后的伏魔领袖,也没比我强上许多。他步伐并无异样,却每过一个巷口就要回头看一眼,似乎是怕哪一次转身之际,杨戬就消失无踪,只留下自己在这诡谲空寂、孤立无援之境。

  这一天其实风和日丽,从箭楼可以看去数里之遥。若是往日巡城,立在高处总是心旷神怡,今日观来,却和满目愁云惨雾无异。

  哪吒握着长|枪站了许久,忽然回头道:“杨大哥,你是不是想问我……怕了不曾?”

  我苦笑道:“这倒没有……我知道你不怕。”

  他看了看我,低声道:“其实我是怕的。”

  他想必见到我眼中的惊异,接着道:“若是只有咱们两个,自然没得可怕。可是如今若敌人杀进城来……不知我们拼得性命不要,能保住几个人。”

  我握住他没拿兵器的左手,沉声道:“我一样怕。不过事已至此,怕也无益——我只想些快意之事。”

  “还能有快意之事?”

  “自然有……”

  我自觉神情郑重,不致教他以为是取笑:“若身临最后一战,是和你并肩,岂非快意之事?”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这样说,皱眉道:“你‘快意’得还真别致。”

  我心下一沉,他却又道:“平素甚少真和你并肩作战……我还嫌不够。若这就‘最后一战’了,实在是恨事。”

  他再不看我,依然往远处望去。我只觉似喜似悲,亦不敢再细想了。

  在城楼上值守了半日,午后我回到相府,哪吒依旧去了王宫一趟。

  如此过了三天。若认真说起来,修道者果然有些过人之处:师叔虽然说话艰难,倒还知道问我可曾见敌军探马往来;而我两个徒弟大约是在深山水泽修行日久,症候略微轻些,好歹能说几句话。听闻我竟不是独自据守城池,都说“小师叔果然了得”。

  小师叔本人却似乎因此更发愁些:“也不知天化说的可是胡话——他仿效雷震子托付了身后之事,存在师叔那里,却说是留给我的。”

  “那想必是真话。”

  “我二哥更有心肠:他说他和大哥都留了短笺给师叔,他是给大哥的,不知大哥是留给谁。”

  “既然如此时节还记得说这话,想必他两个颇多看重你。”

  “还真是多谢他们……昨天听了这话,我晚上功都行不下去了。”

  其实我想说,你大哥的短笺亦是留给你二哥的……不过并不打紧。

  我也写了一封,却是留给你的。

  第四日辰时,我们刚到城上,忽见商营辕门大开,一队人马直奔西岐城而来,不下五千之众。哪吒大惊,提枪在手看着我道:“果然来了——杨大哥可有甚么法子?”

  多年之后,我俩都觉得话本里太过轻描淡写:杨戬已是成竹在胸,只消念了句咒文,就将草秸化作雄兵。

  实则我想出招数虽然不慢,但光是搬出草秸,又找来柴刀剁作寸许的短杆,也颇花了一番力气。——何况是眼看着敌军直奔城下,马蹄扬起的烟尘仿佛下一刻就要漫到身前。

  我尽力定性存神,掐了法诀默诵咒语。那一刻哪吒也不再去看城下,只是揽着火尖枪站在我的身后。

  ——恰似我初至岐山那天,他给“不够坦率”的杨道兄掠阵一般。

  箭楼上密排强弓硬弩,千余健卒沿着城墙摆开队伍。十六名彪形大汉全副盔铠,按剑悬鞭,按方位往来巡守。

  哪吒右手倒控长|枪,探身望着当先统兵的郑伦,只是冷笑不语。郑伦此时已离城楼不远,抬头往上一看,立时勒住坐骑,不敢向前。

  他二人就这么对峙了一盏茶的工夫。我也暗中尽力操纵“守城兵将”,作出镇定自若、往来耀武之态。

  郑伦终于还是将降魔杵一摆,收兵回老营而去。见商军队伍渐远,我才抹了一把额间冷汗,又揽住哪吒的右肩——他却明显地僵直了一瞬,似是还没从方才的境况下缓过神来。

  将近午时,城上的兵将纷纷变回了草秸,零落在地。我们正在烦心,忽然头顶传来鹤唳之声,一位道人飘然而至,竟是黄龙师叔。他上前一把拉住我道:“今番可苦了你们两个娃娃——你师父可曾到了?”

  我和哪吒向他施礼,又说没见师父。黄龙师叔沉吟道:“且稍等,我去看看你们姜师叔和千岁就来。”

  不出半个时辰,师父果然借纵地金光法而至,正巧黄龙师叔也回到城上。师父和他计议了一番,又对我道:“戬儿,此乃吕岳毒术,戕害西岐军民。如今唯有去求三皇圣人解救——我说与你路径,不可迟误。”

  我按师父指点的方位往东南去,云雾中颇多曲折,终于寻见了火云洞。伏羲帝听了缘由,皱眉道:“日前闻得截教之士昏昧,不想竟至如此!”便教神农老爷赐了丹药与我,又随赐一枝药草,名曰柴胡,服之可消疫病。

  我拜辞圣人,急回西岐城时,已是傍晚时分。师徒四个连忙按神农指点,将丹药化开,以杨柳枝洒遍各处。

  姜师叔和几位同门首先病痊,体格强健的兵将不多时也渐能行动。人手一多,自然救治得更快些,到黎明时分,全城生机已复。

  然而大家毕竟体弱神虚,列阵演武力有不逮。师叔传令恢复原先的守城调度,增加了轮换的班次。又亲自进宫,与姬发互相问慰一番。

  岂料吕岳欺人太甚,次日一早便与四个门徒各领人马,分兵来取西岐四门。

  我四人各守一方,少不得大开杀戒。我和哪吒数招之间轻取周信与李奇,师父诛杀了朱天麟,一同来助黄龙师叔。

  此时吕岳大逞威风,已乘金眼驼杀进城中,直逼相府。商军见我们只有四员战将,亦起了欺敌之心,催阵鼓响如爆豆,人人呐喊起来。

  我们唯恐伤及百姓,正欲速战速决。忽闻空中风雷之声,却是雷震子振翅飞出相府,众门人在后相随,齐声大喝“不可走了吕岳!”

  吕岳见遁龙桩落下,忙纵神驼起在半空;不防吴钩剑斜刺里疾射而出,一声响亮,卸下他一条臂膀来。吕岳连声怪叫,伏鞍而逃。杨文辉亦不敢对敌,借遁光随去。

  我教各位同门回去休息,不必帮忙掩杀败兵,心中却想着另一件事:

  若是下次祭起哮天犬时,乾坤圈也来得如此珠联璧合,岂不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