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大概发生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五十年代长沙大清洗,我爷爷逃到杭州,入赘我奶奶家。吴家的人丁本就不是很兴旺,大清洗过后成员分散,之后留在冒沙井附近的,也就剩下些不成气候的旁支。

  表伯叔和他那如今要归西急需用地的兄弟,也就是我表二叔,便是其中两人。

  吴家世代倒斗,但掏沙子这行不是人人都能干的。当年长沙镖子岭那宗血案闹得吴家人心惶惶,再加上大清洗时局动荡。表伯叔等人在学习风水上没什么天赋,也就歇了干掏土行当的心思,在祖村周边混日子。

  跑长途做生意、高价倒卖货物、拿学到的三脚猫功夫给别人乱看风水……招摇撞骗弄虚作假,两人什么都干过。当年的冒沙井穷得要命,信息又封闭,这两人装得人模狗样,每逢回到村中都是一通胡乱吹逼。村里部分人还真把他们当成个人物,遇到都给几分脸面,一些风水事宜也会请他们去看。

  某年两人回冒沙井过年,初七那天,村里一户人家请了他们过去给人算命。表伯叔头天和村里的狐朋狗友拼酒,宿醉,在床上躺尸起不来,最后只能表二叔一个人去。

  那家住得极为偏僻,位于村末某个山脚下。表二叔的水平比他兄弟还烂,但还是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装模作样打量周边的山势,问是要给谁看。

  来人满脸苦相,勉强憋出个笑脸,说是家里的大儿媳今早生了个小子。

  表二叔疑惑,按理说这是件喜事,怎么这人跟死了全家似的。直到他进到这户人家,在一个密不透风黑漆漆的房间里看到那个新生儿,才明白了为什么。

  那男孩儿一看就是个早产儿,瘦巴巴像个猴儿,呼吸极其微弱,喘气只进不出。最让人惊讶的是,这小孩儿没有腿。

  只见婴儿下半身往下的血肉都是粘在一起的,两条腿之间皮肤紧密相连,整个下半身好似一条怪异的尾巴。

  表二叔自诩本家世代倒斗,什么怪事没听说过,走南闯北也算见过市面,看到这孩子还是吓得差点当场丢出去。

  房间里只剩年龄最大的当家和刚生产完的儿媳妇,老头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表情阴沉地盯着表二叔:“怎么样?”

  在当时那个年代,信息不流通,群众普遍文化水平不高,根本不知道这是种畸形病,更不知道什么美人鱼综合症。住在偏远山村的异常迷信,在他们心里,医生的权威可能还比不上一个当地的神婆。

  ——还能怎么样,这他妈的是个妖怪啊,赶紧趁热埋后山。

  表二叔心里跟吃了苍蝇似的,厌恶得要命,但当着主人家的面没敢表现出来。正打算开口让这家人拿去处理了,却忽地感觉袖子被拽了一下。他低头,见是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女人,暗中从被子里伸出只手。

  孩子的母亲微侧着眼,用祈求的目光看着他。表二叔为人狠辣,又贪财,本就不是什么善类,见此情景不为所动,心里冷哼一声,打算跨步挣开女人,把婴儿丢给老头。

  就在这时,他又感到手里被偷偷塞了个东西。表二叔条件反射用指腹摸了一下,摸到块玉,算不得特别好的材质,但也值几个钱。

  表二叔心念微动,瞬间明白这其中有油水可捞。算命是一锤子买卖,但要是握到某些把柄,就是长期买卖了。

  表二叔当场便改口,胡乱编了个说法。也不知道这家人信没信,总之当天这小孩儿留在了屋里。

  接下来的事表二叔也懒得管了,哼着歌走出这户人家。对着光把手头的东西一看,是个玉镯子,大概是女人的陪嫁。

  表二叔不屑一笑,心想:就为这个鬼东西,看老子不捞个盆满钵满。

  虽然心里对这个事情厌恶,转头他还是和表伯叔炫耀了一番。最开始表伯叔的重点还在那个新生儿上,觉得这孩子听着怪异至极,留下会不会出什么祸端。但又听表二叔说这个新生儿多活一天,就能在他妈身上多捞一笔,也眼睛一亮,觉得是笔划算买卖。

  两人后来又跑了好几趟那户人家,各种胡诌,总算没让这家人在短期内把孩子掐死埋了。在这段时间里,两人从孩子母亲那里收了不少好处,表二叔占大头,把女人的嫁妆搜刮得一干二净。

  最后见从孩子母亲身上再也捞不到什么油水,这件事才勉强画下了句号。两人在村里混吃混喝一段时间,钱花得差不多了,才又出去跑生意。

  按理说在此之后,这孩子是死是活都跟他们没关系了,但事情却出现了转折。

  首先是两人的运气变得奇差无比,出去不管做什么生意都赔本。年尾跑高速路时还出了场车祸,差点当场把命交代了。

  在医院躺了几个月,钱如流水花出去。表二叔运气更差,出院后不知怎地身体又落下了毛病,成天头痛腿痛。特别是膝盖,一到晚上骨头就跟被蚂蚁啃似的。

  最开始他以为是年纪轻轻得了风湿,但不管怎么查,愣是查不出个所以然。医院跑遍,各种土方偏方都尝试了一遍,也不见好转。

  两人在外头日子过得苦不堪言,偶然经某个同行提醒了句“你们这运势不对啊,怎么突然就变了”,才猛地回过神来。

  他们在风水玄学方面没什么造诣,于是花大价钱找了个所谓的道上大师。那大师掐指一算,告诉他们:两人的运势的确被改了,必定是在此前遇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这个东西不除掉,他们会继续倒霉下去。

  大师的说法其实很含糊,但在当时的二人听来,简直是醍醐灌顶。他们虽然偶尔靠着给人瞎看风水招摇撞骗,但因为家中很多人都是土夫子,从小耳濡目染,后来又做生意,本质上异常看重命理运势一说。

  两人从运势变差的时间点算,开始往回想有没有遇到什么事。这一想他们勃然大怒:狗日的,可不就是村里那个没腿的鬼东西。

  没有犹豫,两人风风火火赶回冒沙井。向留在老宅的吴家人一打听,那下半身是尾巴的怪人竟真活到了现在。

  据说这些年间那家人多次想把孩子除掉,但每次都被孩子母亲给拦了下来。那女人异常刚硬,一个人对付家里的大老爷们,软硬兼施以死相逼。最后那家人没办法,孩子勉勉强强活了下来。

  但那孩子下半身不似常人,家里人觉得丢脸,经常把小孩关柴房,要饿死了才准孩子母亲过去喂口饭。他们家又住得偏僻,因此只有附近少数人家知道孩子的存在。

  有人路过院子时见过那孩子,模样普通,长得干干瘦瘦的,上半身看着倒还正常,下半身真就跟条尾巴一样。走路要么靠爬,要么靠拐杖撑着走。

  看到的村民觉得吓人,在门口吐口水,骂他是妖怪。结果被他妈听到了,冲出来不要命似的和村民打架,谁骂她儿子是妖怪,她就冲上去扯对方的头发。最后村民怕了不敢再嘴碎,给这人取了个外号叫“瘸子”,因为他没有腿。

  兄弟二人并不关心这人叫什么,现在活得好不好,只是在心里恨得牙痒痒。那孩子如今还好好活着,不正是验证了那套说法。他们在接触过瘸子后,运势开始变得奇差。敢情一开始就做错了,没有狠心除掉这鬼东西,对方恩将仇报,直接把两人的运势给吸走了。

  人心是极其复杂恐怖的东西,一旦心底生出个念头,就会如同荒草,疯狂扎根肆意生长,直到把最后一寸土壤吞没。

  两人越想越觉得瘸子是罪魁祸首,但表面上不敢轻举妄动。他们先是假装闲暇回村看望族人,到那户人家里走了一遭。虽然当年两人骗走女人不少钱财,但毕竟因为他们的花言巧语,这孩子才没一开始就被除掉。女人看到两人还挺热情,让瘸子出来磕头道谢。

  两人乐呵呵地受了,转头走出院门就面色一沉。表二叔咔嚓咔嚓啃着指甲,阴恻恻地说:“就是他,我感觉到了,就是他在咒老子。他那眼神在说,你他妈的嫌弃我没有腿,你也尝尝腿痛得要断掉的滋味儿。”

  表伯叔闻言不由得多看了自己兄弟一眼,说实话他虽然心底也厌恶憎恨到了极点,但并没有看出对方眼神有什么问题。

  不过表二叔这些年被病折磨,精神状况本就差,满手的指甲被他啃得参差不齐,还时常会自言自语。表伯叔见怪不怪,由着他跟个神经病一样在旁边咒骂瘸子。

  而确定了瘸子的存在后,接下来的事情似乎就很简单了。这人挡了他们的运势,只要除掉,所有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但想到这里,表伯叔却犹豫了起来。瘸子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当年那个可以当猫崽子掐死的婴儿。除了下半身异常,他反应交谈都和正常人无异。如今再下手,从心理和观感来说都像是在杀人。

  还有一点,瘸子在村里生活了很长时间,有村民见过他。虽然家里人嫌恶,但他的母亲却是百般照顾。要找个万全的方法悄无声息做掉他,并且不会被瘸子妈和村里人抓住把柄,十分困难。

  表伯叔越想越犹豫,最开始的憎恨和对转运的强烈渴望出现动摇。表二叔却满不在乎,整天在那户人家附近闲逛,暗中找下手的机会。

  那家人虽然不放瘸子去村里,但该干的活一件不少。瘸子每天都要去他家后山上打猪草,足足打满三捆。

  表二叔摸清了他的出门规律,觉得山间偏远无人,是个极好的动手之地。表伯叔这些天却摇摆不定,烦得嘴巴起了一圈泡,眼圈青黑。

  表二叔因为生病面色比他还难看,见他犹豫恶狠狠地说:“你他娘的不想转运就一辈子做个窝囊废,老子可不想被那鬼东西害死!”

  表二叔说这话时,凹陷进眼窝的眼睛瞪得极大,表情狰狞目光骇人。表伯叔被他看得心头一震,知道目前也没别的法子,狠下心咬咬牙,硬着头皮答应动手。

  两人挑了个瘸子妈不在村里、瘸子单独进山干活的日子,拿着麻袋和绳子偷偷跟在了后面。大概常年在后山干活,瘸子很熟悉山路,杵着根破拐棍在前面走得飞快,中途还有闲心停下来揪几根开花的野草,凑成一大把仔细放进背篓里。

  两人远远跟着,一路深入山中。表伯叔看着对方的背影,愈发心神不宁。为了遮掩异于常人的下半身,瘸子妈都给他穿宽松的长裤。此时远远看去一只裤管空荡荡的,仿佛真就只是缺了一条腿,其他如同常人。

  表二叔却不管这么多,等对方走到某个山壁的背阴面,周围杂草丛生见不到旁人,再也按捺不住杀心,从地上捡了块石头,一个箭步冲上去,对着瘸子的后脑勺就狠狠来了一下。

  瘸子正弯腰放背篓准备割草,毫无防备,眨眼间就被砸倒在地,满头是血。

  表二叔骂了句脏话,上前踹了他一脚。瘸子却是没有当场昏死过去,挣扎往前爬动,想要去拿背篓里的镰刀反击。

  表二叔一脚踹空一个踉跄,勃然大怒,抡起石头又朝瘸子的脑袋砸去。瘸子面朝下再次倒地,身体抽搐几下不再动弹。见对方这下终于不动了,表二叔拉着瘸子的脚拖到面前,又将石头狠狠砸到他的膝盖上,嘴里骂道:“他娘的,老子让你跑……”

  一下接一下,腿骨应声而断,霎时间皮开肉绽血肉模糊。表二叔坐在地上,伴随着动作嘴里不停喃喃自语,双目圆睁神情狰狞,眼中布满血丝,整个人已是杀红了眼。

  表伯叔被这一幕惊呆了,见表二叔跟疯魔了似的,砸得满脸都是血,眼见就要把瘸子的腿砸得稀烂,这才回过神来,冲上去箍住对方的肩膀,拼命将他从地上扯起来,大吼道:“够了!别打了!”

  表二叔喘着粗气,倒是没挣扎,直勾勾地看了阵倒地的瘸子,才咚的一声把手里浸满血的石头丢下。

  他撇开表伯叔,甩了甩手上的血,缓慢走到旁边坐下,呆滞几秒后面无表情地说:“解决了,你他娘的孬种,剩下的事老子不干了。”

  说着他点上根烟,恶狠狠吸了一口。表伯叔面色铁青,跟看陌生人一样看了老久自己的弟弟,最后将视线放到倒在血泊中的瘸子身上。

  虽然他没有亲自动手,但这事和他也脱不了干系。两人如今是绑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出事了谁也别想跑。

  表伯叔快速处理了下现场,把瘸子的衣服撕破丢到附近,伪造成被野兽袭击。最后两人往山林深处寻找适合抛尸的地方,意外在一个非常偏僻的狭窄山洞里找到一口枯井。他们合力把瘸子丢进去,又将井口封死,最后破坏了入口,从其他小路绕回村中。

  两人浑身都是血和泥,虽然十分小心地避开了村民,回到老宅还是被家里人撞见了。他们知道这件事瞒不了太严,况且要脱身需要其他人掩护,于是在逼问下半真半假把事情交代了。但没说刻意动的手,只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道是在山上因为误会起了争执,失手把瘸子推下断崖摔死了。

  那几个吴家人听说出事的是瘸子,反而松了口气。如果换成其他村民,这事情哪怕私了,也要赔上一大笔钱。但瘸子不一样,除了瘸子妈,家里人都不待见他,甚至巴不得他早点死,给家里省点粮食。

  于是他们象征性教训了一顿哥俩,把事情死死瞒了下来,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每天去瘸子家附近观察情况。

  瘸子数日未归,那家人除了骂几句没人打猪草,并不上心,也没有出去找过。倒是瘸子妈回家后得知儿子不见了,疯了似的满村满山找,最后在山上发现了衣服和血迹。

  围观的村民见状,都说肯定是遇到野兽,被拖走吃了。那户人家闻言,装模作样哭丧着脸唏嘘了几句,最后也不深究,草草将这事结了,拖着失魂落魄的瘸子妈回了家。

  倒是有几个村民看到了吴家兄弟跟着瘸子一起上山,但当时吴家在村里算大户,他们没敢多说。兄弟俩见事情已经收锣罢鼓松了口气,哪怕被那户人家知道了也无碍,顶多赔一笔钱,因为他们并不希望瘸子回来,也不准瘸子妈再去深究这事。

  兄弟二人彻底放下心,掏出所剩不多的存款,孝敬给了帮他们打掩护的几个族人。那几人装模作样推脱两句,尽数收下,都说多大点事,必然帮他们瞒到入土。

  说来也巧,在瘸子死后,大概是心结已消,表二叔感觉自己的腿半夜都痛得没以前厉害了。两人接下来又意外接到几单生意,赚得盆满钵满。表伯叔心里那点忐忑和负罪感随着时间的推移被钱财冲淡,他觉得,这一趟干得值,真的是被那瘸子挡了运势。

  不过他还是有意减少了回村子的次数,之后两人的生意越做越大,逐渐朝着外地发展,也就不再回祖村。直到表二叔晚年得了绝症,时日所剩不多,需要回村入土,才急匆匆回来迁坟。

  而瘸子妈在那之后被关在家中好些天,等再放出来时,整个人已经变得浑浑噩噩,成天就知道拽着自己儿子的衣物不撒手,精神俨然已经不太正常。

  女人这些年为了让儿子有口饭吃,月子都没坐完就出来干活,给家里人当牛做马,身体早已亏空。疯疯癫癫了一个多月,最终还是没熬住,撒手走了。

  自此以后,冒沙井便没有了瘸子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