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村子地处徽州黄山一带,在歙县的一个深山里。我们到的时候村子里已经忙活开了,随处可见挂着的红色灯笼,村民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扎竹子骨架。有小孩正趴在桌前往纸上涂色,我多看了几眼,红色混着黑色和青色,用色鲜艳,云纹环绕,半圆形一个挨着一个。

  这是鳞片,画的是一条鱼的鱼身。

  胖子说这叫鱼灯,他们村老一辈手艺,估摸着得有八百多年的历史。这灯以细竹架鱼骨,外糊彩绘绵纸,内部放置烛灯。所有大小鱼灯均为村里人亲手制作,村子会在元宵节前后举办嬉鱼灯会,待嬉舞之时点燃烛灯,使得鱼身火红透亮。举灯人将鱼灯游走于全村,以祈福村寨四季平安。

  我们到住处放好东西,老板娘直接领着我们去了她家的祠堂。这灯制作繁琐,小号的手提灯倒是能交给小孩儿,让他们自己搞定。大号的叫鱼王灯,由村子里几个叫鱼灯会的组织负责,起码得有四米多高,需要多个部件组装,此时祠堂里正忙得不可开交。

  老板娘挽着胖子,带着她女儿上去寒暄了一阵子,又介绍了一下我和闷油瓶。然后她让我们先随意逛逛,就挽着袖子忙活去了。

  胖子算他们家的女婿,还没来得及和他丈母娘多扯几句俏皮话,也被拉去干活了。我在旁边饶有兴致地看了一阵子,站了会儿感觉自己有点多余。这地上满是骨架和彩纸,村里人操着方言来来往往,我怕踩到他们的组件,挪了几步走出主屋。

  闷油瓶倒是还站在那里看,他安静的时候就跟自动屏蔽了周身的气息似的,倒不显眼,村民都没注意到他在旁边站了好久。我也就由着他继续在那里。

  我站在祠堂的天井中间,这里都是很典型的徽式建筑,保存得很好,黑瓦白墙,木雕楹柱撑起了天井一框方正的天。我举起相机拍了几张,抬头看到了房檐下悬着的牌匾。

  百忍馀风。

  闷油瓶正好站在牌匾下面,我见他垂着眼睛,表情淡淡地看着村民制作鱼灯,神色很专注。祠堂周围是暗的,鱼灯是鲜艳的,有一点檐边的光漏在他的发顶上。

  他一直都是这样一个很奇妙的人,那些有了年岁的东西在他身边,会无声地融入进他的背景里。我很干脆,把他也直接照了进去。我这些年照了不少他的照片,桌子下面都快没地方压了。胖子觉得数量这么多,要是做成影集可以高价卖给张海客和那群小张。

  我当时“哦”了一声,说,你说得对,我们怕不是直接掌握了财富密码。不过著作权在关根手里,我没让他这个馊主意得逞。

  闷油瓶在我把视线转到他身上的时候就察觉到了。他转头看向我,径直朝着我走了过来。

  我从相机后面移出视线,突然意识到,这幅画活了。

  闷油瓶走到我旁边,我思考了一下,问他:“这么喜欢?”

  他看着我,似乎也思考了一下这句话的含义,随后点了点头。我直接把他拉回主屋:“那再看一会儿。”

  同时我开始寻思能不能找个机会向村里人买一盏灯。这鱼灯看起来是村里独有的,我们三人中也只有胖子被允许上手,不知道外村人能不能把这东西当成土特产搞一个回去。

  我陪着闷油瓶在祠堂看了一下午的鱼灯制作,我蹲到旁边后他倒是没再挪过地方。和他在一起时间并不难熬,再加上我本身对有年代感的东西感兴趣,静下心来看整个流程,也很快找到了乐趣。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这边的鱼灯也全部组装完毕了。胖子满手都是颜料,脸上还沾了一些。这种细致的文化工作平日里他是第一个撂挑子不干的,现在倒是乐在其中。

  村里人也对他很满意,他丈母娘甚至点名让他一起举自家的大鱼灯。

  “初来乍到的,这多不好意思啊。”胖子搓着手,人前谦虚完,人后就来和我嘚瑟。

  我深知再夸几句他尾巴都能翘上天,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举鱼灯,那叫鱼中鱼,般配。就是黑灯瞎火的,你走前面人家可能分不太清楚哪个是鱼头。”

  胖子“哼”了一声,说我是嫉妒他,随后把一个东西塞给我,往手上呸了两口,撸起袖子朝那个大鱼灯走去:“胖爷我今儿就让你们两口子看看,什么是如鱼得水。至于天真你,让小哥带你玩去。”

  我低头一看,发现他塞了一个做得歪瓜裂枣的小鱼灯给我,上色极为张狂,一看就出自他的手笔。我又看了看旁边,小孩子都拿着和我同尺寸的鱼灯,只不过人家的是正常鱼,我这个是从阴间来的。

  有路过的小崽子对我一个大人举幼儿灯表示嘲笑,我现在脸皮超厚,和蔼地向他们展示了什么叫做我们不一样。老板娘的闺女看着落荒而逃的几人,小声提醒我:“吴叔你那个灯眼睛都流墨水了,怪吓人的。”

  我胳膊肘夹着那根挑灯的棍子,一边抽烟一边冲她笑了笑,开玩笑般问她有没有见过恶鬼索命,要是年轻腿脚还利索,我可以再表演一下连追三条街。

  不过这灯也就在我手里待到吃饭前,最终还是回到了胖子他闺女手上。小丫头这时候又不嫌弃她爹做的灯惨绝人寰了,开开心心地举着,和她爹妈一起去了嬉鱼灯的队伍。

  此时天已经全黑了,吃过晚饭的村民熙熙攘攘地挤在路边,连旁边楼屋的窗台上也站满了人。有人点亮了路边悬挂着的红色灯笼串和造型各异的鱼头灯,周围刹那间就亮堂了不少,满目都是晃动着的橙红色光点。

  小孩举着小鱼灯翘首等待,到点之后只听一声铜锣声响,村子里随即炸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烟花爆竹声音。村落就如同安静的潭水突然开始流动了一般,伴随这些声响,各个鱼灯会的鱼王灯从街角纷涌而至。

  那巨大的鱼灯发着暖色的光,通体透亮,被七八个持灯人控制着,身姿灵活地在人群中穿行。早些时候这里刚下过雨,地上还是湿的,积着一层雨水。鱼灯的光影倒映在了地面上,很模糊,但在夜色中却显得异常澄澈。

  嬉舞的队伍前进着,不断踩碎积水。光碎开,又重组。

  鱼在路面上游走,光在雨水下穿行。

  这里变成了一条真正的河流。

  我和闷油瓶站在人群里,看着不远处的景象。这景象若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描述其带给人的感触。拿着小鱼灯的孩子很快加入了游行的队伍,如同一条光河,伴随着人流前进,不断汇入新的光点。

  周围的人越聚越多,我还没看多久就被人群挡住了视线。我估摸着胖子他们也快走到这边了,于是极力伸长脖子去看。旁边的闷油瓶拉了我一把,把我从拥挤的人群里拽出来,我听到他问:“看不到?”

  我“嗯”了一声:“胖子让我把他的英姿拍下来,我们找个高点的地方……”

  闷油瓶也“嗯”了一声,只是我这话还没说完,就又听到他补充了一句“抓稳”。

  我有点疑惑,刚想问“抓稳什么”,就见他身子一矮,使了个巧劲儿让我坐到他肩膀上,同时抓住我的腿托着我站直身体,直接把我举到了人群之上。

  我来不及反应,骂了一句“我操”,条件反射地抱住了他的头。这一下我感觉自己直接鹤立鸡群了,这骚操作也只有闷油瓶干得出来,谁他妈想都不想就直接把一个大老爷们举起来,还不带一点费劲儿。

  我有点尴尬,不过这样的确视野瞬间开阔了,不远处的灯队随着视野的拔高,看得更加清晰,光路也连贯了起来。

  好在这里是人群的最后面,也没什么人看到。

  我在心里安慰着自己,但一抬头,就见前面有个小姑娘正眼睛睁得溜圆回头看着我。她坐在一个中年人的肩膀上,手里举着一个小鱼灯。小丫头似乎是非常疑惑,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和她一样处境的我。

  我陷入了和她大眼瞪小眼的短暂沉默里,下面的闷油瓶见我半天没动静,拿脸顶了一下我的手。我回过神来,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撸了一把袖子,举起相机开始寻找胖子的身影。

  大概是我撸袖子的动作不太文雅,那小孩儿的视线在我手腕上停留片刻,随后跟抛砖头似的转回前方。

  这下正好省事了,我很快找到了胖子的身影,他正举着托灯的竹竿,跟随队伍的路径前进。这是一项体力活,大冷天的,我看他汗都出来了,但咧着嘴,被光照得满面发红,看得出来兴致很高。老板娘和小姑娘拿着小号鱼灯跟在他旁边,脸上也带着笑。

  有的事情发展到一定地步,人就会变得麻木。我拍了拍闷油瓶,示意他再把我举高点,随后直接吼了一嗓子:“胖子,来给你拍狗熊姿了!”

  “老子是英姿!”胖子很快循着声音找到了我的方向,喘着气喊回来,“你他妈踩高跷了?站得这么高!”

  “老子踩了冲天炮。”我笑骂了他几句,也没多理他,连续给他咔了十几张,最后帮他框了一张全家福。

  胖子骂道:“你能不能专业点。小哥举着你的吧,稳着点啊,照糊了胖爷我不给钱。”

  队伍依旧在前进,胖子也没顾得上多骂几句,很快就跟着人群走远了。闷油瓶在此时出了声:“看到了吗?”

  我低头“嗯”了一声。他也仰头看我,我看着他的眼睛。

  远处的光河还在流淌着,有光倒映在里面。我笑了笑,又补充了一句:

  “看到了,挺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