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人被洗西门吹雪身上的煞气震慑,一时也不敢说这是朝廷侵犯不可乱用私刑。

  郑和深吸一口气,挥挥手,让手下将人捂住嘴,飞快地将小船划走了。

  又有人浮出水面,是方才几个从商船上跳下去救人的白云城暗卫,两人深吸一口气再度沉入水中。

  明军水手浮出水面,已经冻得面色煞白。十二月末的天气,很少有人能在水下呆这样久,他借着船上人七手八脚递上船桨让人借力休息,抹了一把脸:“下面太黑,看不见里面什么情况。”

  郑和面色沉沉,眉间一道剑伤也显得异常威严:“再下去——”

  这时,一道声音自海面上飘来。

  “奇怪,这个佛怎么只有一半?”

  “一半佛有什么奇怪的,奇怪的佛里面还能剖出个人呢。”

  “那有什么,我还见过木佛能喝牛肉汤哪!”

  “木头佛像也是佛像,怎么喝牛肉汤?真稀奇!”

  “木佛不会说话,你喂什么当然都喝,但给佛像喂牛肉汤的人,你说稀奇不稀奇?”

  ……

  几声细小的争论从海面飘来,一时间让人分辨不出声音从哪里传来。

  西门吹雪目中有光一闪而过,他心有所感般朝着珊瑚礁背后一处阴影望去,正落在一双琉璃色的瞳孔里。

  这个人盘膝坐着,面孔白得发青,白衫尽湿,衣袍的下摆仍旧垂在海水之中,飘飘荡荡。他肋下和肩膀处的衣衫隐隐透着深深浅浅的粉,头发湿漉漉披散着颊侧,腰间悬着一柄古拙的乌鞘长剑。

  他的眼,被晨曦照耀得如一杯醇冽美酒,也映出了一个人的影子。

  西门吹雪的心,忽然便,定了。

  及至此时,才有人惊呼起来:“是叶城主!他已经脱险了——”

  吵杂的声音此起彼伏,郑和也望过来,只见另一半木佛被海浪推到了礁石的回水处打转,一个白袍人盘腿坐在佛像上,不是叶孤城又是哪个?

  小来和小玉一左一右趴在佛像之上,小玉手中绕着一串铁制的钥匙得意扬扬:“我是不是说过,我会很有用的?”

  二人斗嘴的声音终于将所有人的视线吸引了来,将凝滞的气氛一扫而空。

  西门吹雪身形一闪,人已经落在叶孤城身边。他伸手按住他的肩,微微用力,心下却是一沉。

  这人浑身已冷,毫无半分暖气。

  叶孤城没有说话,抬手按住这人的手,借着他的力道才堪堪站起身。

  郑和目光如炬,自然也看出叶孤城不仅毒发,还力竭失温,堪称强弩之末。此刻不是叙话的时机,他尚有海战战场需要清扫、战舰损毁需要记录、商船损失需要清点,于是便对着二人一拱手,扬声道:“此一役多谢二位援手,稍后郑某人自当亲自上门送药。”

  西门吹雪对这些世俗虚礼充耳不闻,只低头问靠着自己那人:“可还能走?”

  叶孤城微不可见地摇摇头:“回去。”

  西门吹雪便懂了,手下用力托住他的腰脊,将人往身边一带,便似相携般朝后飘去,跃上远处的小船,几个跳跃,已然跃上大船的甲板。

  郑和收回目光,目光在四下里扫过。

  王景弘适时上前报道:“大人,所有海寇已经被驱赶如海中包围,查出桐油火把若干,他们果真打算抢不了船便悉数烧毁。”

  “麻那王子如何?”

  “大夫已经看过,并无大碍,只是肠胃久空虚弱得很。”

  “你随我一道去安抚王子。”

  “领命。”

  郑和回首,望着漂满残骸海中战场,眯着眼:“除了贼寇主船,其余搜过之后悉数沉海,余者——让小玉姑娘辨认之后,凡是海贼,不留活口!”

  非他嗜杀,实在是大船首航,再容不得半分差池。

  一切当以大局为重。

  西门吹雪带着叶孤城回到船舱外的门廊时,叶孤城已经闭了眼,将所有重量交付与他。

  施进卿早已等候在门外,朝着西门吹雪道:“方才我已经命人烧了热水,十个炉子一起烧,很快便能得热水。庄主,城主的安危,便托付给你了。”

  说罢一拱手,将门口的位置让了出来:“我守在外面,若有差遣,庄主只管开口便是。”

  西门吹雪:“水里加上苏木和郁金,等热了再来回话。”

  话音落尽,他已进了门,将两扇门掩在身后。

  地上仍有掉落磕碎的瓷器,他跨过零星碎片,将人安置在榻上,几下扯开被海水浸透的湿衣抛于地上。又拿过一床夹丝絮棉的薄被将人覆住,才伸手探向对方脉搏。

  ……脉搏细弱,几近于无。

  失温至于僵冷,浑身血脉必定也紧缩难寻——这样的状态,连施针也承受不了。

  叶孤城闭着眼睛,静静得睡着,面容沉静,这是失温之症的征兆,预示已经十分凶险。许多人,会这样无知无觉睡过去,毫无痛苦的走完最后一程。

  西门吹雪目光扫过他苍白几近青白的脸,因为失温而显得乌白的唇,掀开被子将人整个抱于身前紧紧按住——只有这样,才能感受到这人越来越微弱的心跳。

  门外传来急促凌乱的脚步,很快施进卿的声音在外响起:“庄主,水已备下,随时可用。”

  西门吹雪:“送进来。”

  很快,一地狼藉被清理干净,热气腾腾的浴桶抬进舱内,布巾、长柄的水勺、皂角香料和干净的衣袍,连同伤药都很快准备妥当。

  西门吹雪燃起一炉辟寒香:“干姜三钱,附子防风各二钱,三碗煎做一碗,煎好了送来,再送一碗陈年老酒。”

  施进卿忙应下,转身带着人下去准备。

  床舱的屋门重新掩上,西门吹雪将昏睡过去的人抱起放入香木打造的浴桶之中。热水蒸腾,弥漫出苏木与郁金特有的香味。

  原本沉寂的男人忽然皱眉开始挣动,鼻息间发出微弱的痛楚之声。西门吹雪立即明白这是失温之后接触热水造成的灼烫错觉,当然也可能是周身伤口遇水之后的疼痛。

  男人的眉睫迅速颤动着,似是疼的,也可能是行想要醒过来。

  西门吹雪从后面环住这人肩颈,轻轻将人固在水中:“你,忍耐一下。”

  叶孤城听见熟悉的声音之后挣动被强自按捺下来,他慢慢张开了一双琥珀色的眼。他在恍惚中看见眼前垂落在水中的一簇漆黑头发,与一双环住自己的强健手臂。

  “……西门?”

  “是我。”

  西门吹雪感觉到怀里的人放松了下来。

  “我无事……”叶孤城的声音断续缥缈,他还没有完全清醒,下意识抬手按住环着自己的手臂,“方才在海中,我用内力护住了心脉。”

  “我知。”西门吹雪从后收紧了力道,紧紧拥住这人。

  这场恶战比想象中更艰难,陈祖义为了一击得中压上了他数十年经营的全部身家。叶孤城一人独战近百一流高手,他在沉海之前已经知晓自己内力耗尽,就要压制不住残余的毒性。幸而他决断,果断放弃最后击杀陈祖义,以仅有的内力护住心脉和丹田,保住自己不受余毒逆流。

  只是这样一来,身体失温之下几近冻僵。

  那一刻,他一定相信,船上有一个人,还在等他一起回万梅山庄。

  *

  如果没有西门吹雪,城主估计不想上来。

  这样沉入深海,全了自己的道,白云城也有最好的结果,也不违背祖训。

  归葬南海深处,是他之前给自己安排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