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仰头叹了一口气:“他死前向我忏悔,不应该为了银子出卖朋友,我替你原谅了他。”

  西门吹雪不置可否。

  陆小凤早已习惯了他的冷淡,和沙曼手拉住手消失在白墙的另一头。

  他们走了之后,叶孤城才问:“鹰眼老七是谁?”

  西门吹雪:“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曾经是陆小凤多年的朋友。”

  叶孤城若有所思:“十二连环坞……宫九应该打听到朝廷可能重建造船坞,打算早一步将十二连环坞握在自己手中。若是这样,鹰眼老七无论如何也会死的。”

  这个说法倒是很有道理,西门吹雪摩挲着手里的乌黑剑鞘,问:“太平王事了,你,有何打算?”

  叶孤城手里夹着一枚白色棋子把玩:“太平王的事只解决了陆地上的一半,海上的另外一半,陆小凤说的那个奇怪小岛,和一百零三个绝顶高手,还没有解决。”

  “我怀疑那是陈祖义的一个海上据点。”他的眼睑微垂,目光淡淡,手指与白色棋子几近同色,手背上青色血管蜿蜒,这是放血拔毒之法的症状。

  西门吹雪嘴唇抿着,他极少会有犹豫的时候,但此刻他算得上欲言又止。

  在泉州的这一个月里,叶孤城几乎日日与他同进、同出、同食、下棋、论道,这样与人同寝同游的经历是他此生第一次,且意外的令他心生想要留住这种感觉的冲动。

  这是极少见的,也是难以理解的。

  但眼下,他却已没有再留下的借口。

  江湖人不涉朝廷事,是黑白两道默认的规则,侠不可以武犯禁,正如民不能与官斗。叶孤城一直回避将陆小凤卷入更多朝廷的倾压,他如何解决太平王的事情,甚至不曾在陆小凤面前提及一二。

  但,这人却渐渐愿意在自己面前袒露心机谋划,不管是不是因为自己替他拔毒疗伤而愿意对自己另眼相待。

  西门吹雪忽然很想请一个人,去万梅山庄做客。

  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

  于是他开口了:“之前老实和尚遗失的一枚药丸,尚在万梅山庄,我仍在参详城主之毒的单方。山庄有好酒,冬日城主若至,当共饮作陪。”

  叶孤城诧异地看过来,须臾将头点点:“船坞若重设,必定大肆招募工匠修建船坞,白云城和泉州府有福船造船术的工匠必然会携带图纸入京。届时我亦随匠人北上。若有闲,必定登门拜访。”

  西门吹雪将未尽之言暂且按下不表,颔首道:“如此,我在万梅山庄恭候城主。”

  寒冬已至,万梅吐艳。

  万梅山庄的主人依旧会在清晨无人时赏梅看雪,会在日出时练剑,会在午时打坐运功,会在傍晚拭剑,一切都和从前没有任何不同。

  山庄的地窖里藏着最好的竹叶青,已经从地窖里搬出搬进三次,答应赴约的人却一直未到。

  西门吹雪早已过了对寻常事务抱有期待的年纪,但当某一日傍晚,听管家说有客来访的时候,仍然是心中生出一线浅浅的喜悦。当他询问过来者只是孤身一人时,立即吩咐下人准备那坛三十年的竹叶青。

  来的人当然是陆小凤,江湖浪子陆小凤。

  他吃着下人准备的好菜,喝着三十年的陈酿,双颊酡红,醉醺醺的说:“西门,你果然才是我的知己,知道我又恢复了单身,才拿出这样难得的好酒灌醉我。”

  屋子里明明没有花,却四处飘散着花香。西门吹雪坐在桌前,面前也放着一只玉杯,里面盛着淡碧色的酒液。即便是数九寒天,他的衣裳总是轻而柔软的白。

  陆小凤看着老友,叹了口气:“有时候,我真羡慕你,从来不会烦恼。”

  西门吹雪看了他一眼:“这么说,你又有了烦恼?”

  陆小凤愁眉苦脸:“很大的烦恼。”

  “你的退隐江湖之约呢?”

  “西门,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就是我的烦恼源头!”

  西门吹雪难得提起一点好奇:“为什么?”

  陆小凤仿佛找到了亲人,苦着脸道:“我和你说,女人真是很奇怪,端茶揭盖头之前都是温温柔柔,男人要做什么都可以;成亲之后一个两个凶得像母老虎,什么都要管一管。”他已经很久没有赌一把了。

  西门吹雪难得哑声,似乎陷入了沉思。

  陆小凤已经半醉,说话也不经脑子:“孙姑娘——哦,西门夫人到底为什么走?”

  西门吹雪低头浅啜杯中陈酿:“她要的,我不能答应。”

  “她想要什么?武功秘籍?还是一个邀请全天下人都参加的成亲典礼?”

  “她希望我退隐江湖,从此不问世事。”

  陆小凤一怔,半晌不知该说什么。许久之后,他轻声问:“那你后来有没有打听过,她到底去了哪里?”

  西门吹雪摇摇头:“不知道。”

  陆小凤瞪大了眼睛:“你就没有去找过?”

  西门吹雪很认真的回答:“万梅山庄在此,西门吹雪在此,她若想回来,直接回来便可,为何要我去找?”

  陆小凤一怔,喃喃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为什么每一次一定要我去找她?”

  “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喝酒喝酒!”陆小凤好像忽然想通了什么,又变成嘻嘻哈哈的浪子模样。

  西门吹雪却有些心不在焉,问道:“你从外面来,可曾听说朝廷要新建市舶司或船坞的消息?”

  陆小凤走过很多地方,有过各种各样的朋友,消息也是最灵通的,闻言皱着眉想了许久,道:“市舶司好像并没有,但我听鹰眼老七的朋友提起过,朝廷好像正在筹备龙江和太仓的船坞,可惜鹰眼老七死了,不然说不定也成了吃官饭的人。”

  西门吹雪一默,将手中残酒一饮而尽。

  陆小凤脑子慢了,此刻才问:“你极少留意这些江湖无聊的事,怎么今天有兴趣问?”

  西门吹雪决定实话实说:“泉州一别,叶孤城曾说今岁冬天船坞筹建时,他会来万梅山庄拜访。”

  陆小凤一拍脑袋,叫道:“嗨,我忘了帮他带一句话。”

  “什么话?”

  “叶孤城托我给你说一声,今岁爽约,改日赔罪。”

  西门吹雪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你可知他为何爽约?”

  陆小凤摇摇头:“我没有见过他,但沙曼听小玉说,他似乎本已计划北上,但收到一封飞鸽传书之后,便临时改变计划出海去做一件很危险的事。”

  “什么事?”

  “没有人知道。”

  “小玉也不知道?”

  “那时沙曼最后一次见到小玉,之后小玉也失踪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西门吹雪不再开口,他并不是个好奇的人。

  他低头饮下杯中酒,忽然觉得便是三十年的陈酿,入喉也不解寂寞。

  万梅山庄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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