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岛萤从医院走出来的时候,雨正下得密不透风。他才做完手术,眼睛睁不开,只能任由黑尾铁朗带着。直行,左转,走出十米远,身边的人掏出钥匙,替他拉开车门。月岛躬身坐进去,对他道了声谢。

  淅淅沥沥的雨声,把那人的声音吞没一点:“不用客气。”

  “我知道。”他下意识抬头扶眼镜,却忽然想起眼镜已经在术后被黑尾收进了包里,“毕竟前辈天生待人热忱。”

  六月一到,东京连日下雨,空气仿佛游满金鱼,人也跟着长蘑菇。前阵子警视厅刑事部组织体检,查出月岛眼底有个裂孔。医生说你算是运气好,晚一步发现,很容易发展为视网膜脱落。于是月岛当天就去批假条,告诉黑尾自己周六早上要做个小手术。第三机动搜查队队长签字的手顿了一下,头也不抬地问他,怎么了?

  仿佛只是例行公事般一问。月岛想,我本可以不必答的。然而他还是鬼使神差交了底:“先前体检查出来的……眼底裂孔,打个激光,之后得休息几天。”

  “双眼都打吗?”

  “应该是吧。”

  黑尾看了眼墙上的排班表,说周末木兔赤苇值班,横竖没什么事儿,我陪你一起过去。月岛条件反射想说不用,接触到他兴味盎然、近乎挑衅的目光,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前辈用不着这么积极加班吧。而且没记错的话,”他换了个说法,“医院是一队的巡逻范围?”

  “前辈也不想加班的。”黑尾耸耸肩,把签好字的假条递过来,指尖在他掌心蜻蜓点水般一掠,“不过你打算怎么回来?乘地铁?我担心我们的新人刚打完激光,连闸机都过不去。很可能还会平地摔跤。”

  此刻月岛坐在后排,觉得黑尾话虽然多,但是道理也没有错。他的确没法自己回家。视网膜裂孔手术排在上午最后一班,体检那天见过的医生面诊完所有病人,才掏出钥匙打开激光操作室的门。在这之前,月岛已经滴过四次眼药水,散瞳散得近处一片模糊,黑尾还故意把手机屏幕举到面前,问他上面写的什么。简直是三岁小孩。

  月岛跟在医生后面走进房间,看他掀开防尘布,指挥自己在仪器前坐下,又问高度怎么样,下巴够不够得到?他心想,这和那些测视力、测眼压的仪器也没什么区别,不料下一秒,医生撑开他的眼皮,把一块涂着凝胶的玻璃透镜贴了上来。

  黏黏乎乎的,像冰奶油,又像果冻。这东西可以接触角膜吗?月岛当然不会问。紧接着医生按下开关,视野大亮,一束白光笔直照过来。他条件反射性移开视线,却听医生说,往前看。

  往前看便相当于直视白光。直视了还不够,医生还要调整角度,仔细观察,偶尔让他的视线往四面移动。月岛这才领悟中学课本上的光热转化原理,只听见自己耳边轰隆作响,浑身血液都往头上涌,痛苦程度不亚于徒手去抓白炽灯泡。

  黑尾没有跟进来。他应该是坐在外头那排长椅上玩手机,就像月岛刚进搜查队的时候,两人一块儿出去巡逻,黑尾也是让他开车,自己坐在边上玩手机,美其名曰训练新人。虽然同属刑事部,但是机动搜查队和搜查一课那种精锐部门不同,他们什么都查,上至杀人放火,下至扒窃失踪,日常工作就是开着匿名巡逻车到地区巡逻,放自己的歌单,烧公家的汽油,接到警情,就迅速赶往事发地点,进行初次调查。如果无法解决案件,再移交给搜查一课和三课。黑尾还说,若不是上头有规定,他甚至想注册个Uber赚点外快。

  月岛的思绪悬浮在那一片空茫的白光中,只能感觉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沿着脸颊滑到口罩里面。无纺布底下,温热的是自己的气息。偏偏医生还说,往前看,马上就好了。

  毫无诚意。他的下巴快要搁不住了。这时候医生动了,月岛听见衣袖拂过桌面的声音,紧接着,白光变暗,变作能够适应的绿色光线——医生按下按钮,滴的一声——仿佛烟花在视神经上炸开,眼前捏爆了一个血橙;几次下来,疼痛逐渐清晰,酸胀感泛起,连带着后脑勺也痛,恍惚间觉得有子弹打穿了头盖骨。

  然后又换左眼。相同的流程再来一遍,医生推开房门叫黑尾进来的时候,月岛双颊满是泪痕,眼睛根本睁不开。耳鸣仍在继续,他听见黑尾问医生,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医生说别搬运重物,别剧烈运动,一个月之后再来复查。

  “大夫辛苦,这边我来就好,别耽误您吃饭了。”他几乎能想象黑尾热情挥手的模样。没睡好的头发翘得乱七八糟,底下是一张生人看了赏心悦目熟人看了颇不对味的脸。前辈总是很擅长和人打交道的,他想。

  于是前辈把注意力转回他身上了:“感觉怎么样?可以自己回去吗,阿月?”

  不愧是前辈,嘴上说着令人恶心的客套话,手上已经很快乐地把他搁在桌角的眼镜收进了包里。“……不可以。”月岛觉得自己的确被恶心到了,“还要麻烦前辈送我一下。”

  这是休息日。黑尾开自己的车,可以名正言顺挂Uber。路上有些堵,月岛靠在后排临窗的位置上闭目养神,听见黑尾打开歌单,听见黑尾说:“你现在很像悲情剧男主角。”

  月岛不响。你现在很像闲得没事干。

  “就那种,刚刚失恋,或者刚刚坠入爱河,从外面打车回家,头靠在车窗上,然后外面的灯光从脸上飞快地闪过——”

  “好有钱的男主角。”月岛打岔,“我可打不起车。”

  黑尾十年驾龄,据说(据他自己吹牛)高中就已偷摸他爸方向盘过瘾(并因此被当地警署的值班警察拎着耳朵教训),虽然今天路况不好,但车倒是开得很稳。月岛本来是想睡觉的,可是前辈辛辛苦苦送一趟,他心里到底过意不去,便打算说些什么。

  思来想去半天,只冒出这么一句:“前辈刚才换过车位?”

  他听见黑尾打转向灯:“怎么发现的?”

  月岛很笃定:“出了门诊楼,先直行,后左转,没几步就到了。要是按照早上来时停的位置,应该还要再转一次,走个几十米。”

  黑尾“嚯”了一声:“我看雨那么大,你做完手术又睁不了眼,外面等着也无聊,干脆下来挪了车。少走几步路也好,你现在可是伤员。”

  月岛不响。黑尾那番关心来得自然,仿佛早上来接、中午又送,中途还大费周章下去挪了车,只是随手尽一尽前辈的责任。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是不是有点异样。

  疼痛稍有缓解。月岛眼皮撑开一条缝,他个子高,毫不费力就能借着后视镜看到自己的脸。然而手术效果还没过去,视野暗沉,仿佛蒙了一层黑布,眼前的景象也失真,轮廓朦胧,泛着赭红色的光。

  然而后视镜照出的却是黑尾的脸。眉毛斜飞入鬓角,一双眼睛在看他,像深潭底下的石子,上面汪着水,下面表情莫测,月岛看不清,只觉得似乎在笑。一把年纪了,笑得像是十七岁第一次摸到父亲方向盘,捉摸不透,就是开心。

  于是他迅速闭上了眼睛。

  *

  月岛萤的谨慎细致在整个机动搜查队都出名。当年和他同批入组的新人里,日向翔阳从地方调上来,第六感绝佳,体能出色,在窄巷里追击歹徒时,上蹿下跳、飞檐走壁,相当轻松。影山飞雄则是全能型选手,正经大学刑侦科毕业,能力有目共睹,茶水间传闻,此人来机动搜查队就是镀金,铁定是奔着搜查一课去的。那时搜查队换血,两人被塞进二机搜,入职第三天,处理一桩简单的超市抢劫案时,日向发现老板脸色有恙,不顾影山反对执意要查,最后发现对方的儿子居然和另一桩少女走失案有关。

  “你知道那小子怎么发现的吗?”同组的木兔去二机搜串门,回来就对他们感叹日向有趣,“他说老板的眼神是他高中时候没做作业被老师的眼神!”

  常年与他搭档的赤苇前辈正在操作传真机,闻言没忍住笑:“……这只能说明他高中时候经常不做作业吧。”

  月岛自认为是正常人,就算高中没做作业,也会装出胸有成竹的笃定模样。他后来还听说,事后日向和影山待在办公室写案件汇报,写着写着又差点打起来。起因是日向的格式不规范,加上现场搜集信息时也没有及时做记录,汇报写得七零八落,全凭印象。据传他们的队长泽村大地赶到时,影山正揪着日向的影子问他:这都不知道,你前几年在地方都干嘛去了?

  月岛感叹,好严格,难怪茶水间又有传闻,说新人板起脸来颇有土方十四郎之风,眼神像,发型也像,幸亏没和他分到一组。转念又想,不过就算分到一组,我也不至于连汇报都写不好。

  他一眼就看出日向和影山本质上没有区别,双份的热血笨蛋,直接抓出来演刑侦剧都不会有任何违和感,说不定还会成为当季荧幕最强拍档(或者,情侣)。站在一起的时候则更加恐怖,散发出的光与热太过耀眼,似乎和他们同坐一班电梯,都有被烤焦的风险。

  所以每次月岛宁可再等一班。

  入职半个月后的周一,他走到大门外面,远远便看见日向和影山狭路相逢,眼神相对的刹那,两人心有灵犀,双双加快脚步冲过闸机。月岛叹口气,心想这也要比,可以说是一种猴子的默契。他慢悠悠地从口袋里掏出工牌,就听见身边“滴”的一声,有人已经刷卡进去了。

  不用抬头就知道是黑尾铁朗。只有他们的队长会在西装裤下面穿运动鞋。木兔前辈不会,因为木兔根本不穿西装裤。

  “早上好啊,阿月。”

  “早上好,黑尾前辈。”

  黑尾咬一口手里的饭团,笑眯眯地等他刷卡,等他磨蹭到电梯口,在他按下按钮的时候冷不丁说:“隔壁的新人很有干劲嘛。”

  月岛不响。野生动物当然很有干劲,你去过猴山吗?

  那天,他们搭档巡逻。车才开出樱田门,就接到警情,多摩地区有一女性失踪二十四小时,要求他们去现场协同调查。报案人是失踪者的父亲,说女儿和他约好周日回家探亲,然而迟迟不见人,打电话也不接。失踪女性的丈夫那边则是连日加班,昨晚五点收到妻子发来的LINE通讯,说自己已经下了地铁,等不到公交,正打算走路过去,他草草回了个好,转身就去敲代码,回家时已经接近十一点,早上接到岳父通话,才知道情况有多严重。

  黑尾一脚油门到底,把巡逻车开出了漂移的气势,仪表盘指针颤颤巍巍靠近六十,只差一点就要超速。月岛在边上闲闲地想,要是被交通部的同事拦下,那就有戏可看了。

  机动搜查队的职责是进行大范围的初次调查,与案件有关的方方面面都要顾及,为后续部门的介入提供线索,并排除无效信息。他们到报案人这边了解完基本情况,便马不停蹄赶往失踪的雏田女士家里。铃响过一声,她丈夫的脸便从门缝间露了出来。黑尾从口袋里掏出记事本,和雏田先生确认他的近日行踪。月岛双手插兜,余光捎带住那丈夫的表情和脸色,两只眼睛从室内设施上一一扫过:垃圾桶里,餐巾纸团成一团,边缘露出料理店的LOGO;方形餐桌左侧的椅子没有收好,应该刚刚还被拉开过;长条形的料理台整洁、干净,水槽内壁结着水珠;平底锅搁在灶台上,旁边摆满了瓶瓶罐罐,八个乐扣保鲜盒积木一样垒起来,边上则是一台微波炉。

  那位丈夫头发蓬乱、眼神恍惚,大概是连日加班,又惊闻妻子失踪,难免有些神经过敏,说话也絮絮叨叨,把看似人帅心善的黑尾警官当成了诉苦对象。他说妻子早就同自己商量好要回娘家,大概要住上几天;又说他昨天忙昏了头,早知道该让她到达目的地就发条信息;还说那地方他去过,治安不好,头顶没监控,周边还有飞车族……

  抽油烟机摸上去是粘的。打开双门冰箱,从上到下,依次是冷藏鲜奶、果酱罐头、韩式泡菜、三个西红柿、两只茄子,以及数种塞在零度保鲜层的绿色蔬菜;冷冻层里还有猪肉、牛羊卷、秋刀鱼,一些丸类肉制品,以及三个去年夏天生产的盒装冰淇淋。总体来说相当丰盛。月岛在心底下了结论。

  “你觉得接下来去哪里?”车门砰的一声,将雏田先生的殷切视线挡在三楼阳台之上。黑尾倒车出库,却不急着踩油门,反倒侧过脸来问他。

  “前辈不是知道吗?”月岛反问,问完又叹口气,叹完气觉得自己参加工作后,无语的频率显著上升,大概不是好兆头,“去他公司。”

  他们询问了几位同事,得知这对夫妻相当恩爱,下班之后大家一起去小酒馆,中年男人谈起家庭总有满腹怨气,唯独雏田从未说过老婆一句不是。黑尾说,那也不见得,或许是关起门吵架,家丑不外扬。同事被他一激,便老神在在地摇头,说人家花的心思做不了假,别的不说,就冲他老婆每天给他变着花样搭配便当,一周七天不重样,这小子也是相当有福气……

  这次换成月岛做笔记:“他昨天中午吃的什么?”

  “麻婆豆腐搭配水煮西兰花……?”

  黑尾在边上“哦呀”了一声,说品味不错,这不是隔壁菅原的心头好吗。月岛不响,又问:“前天呢?”

  “似乎有块很大的炸猪排,金黄酥脆的,其他我倒是不记得了……”

  黑尾倒也没问他为何揪着这倒霉丈夫的午餐菜单不放,那满脸兴味的表情,以及俨然做起甩手掌柜的态度,让月岛几乎错以为自己是接受入学测试的学生。若是考出不及格,很可能会被拎到办公室进行一对一教育。好可怕。他捏紧方向盘,按照地图指示,在失踪女性家三公里的范围之内兜圈,搜索和餐巾纸同一LOGO的料理店。最后车在地铁站附近停下,月岛出示证件,要求店家调出这三天的外卖记录——果然看到来自陌生手机号的订单,地址在雏田宅隔壁单元楼,前天晚上是麻婆豆腐,大前天晚上是炸猪排,又问配送员是谁来取的外卖,答曰对方戴口罩,看不清脸,听声音是个女的。他们拿出雏田女士的LINE语音,配送员说自己印象不深,不过二者应该有所差别。

  “雏田女士是家庭主妇,平时负责雏田先生的饮食起居。如果她早就决定周日要回家探亲,并且小住一段时间,那么她应该会为丈夫准备好这几天的便当,到时候只要用微波炉加热就可以。但是灶台边上的乐扣保鲜盒是空的,冰箱里没有做好的饭菜,这一点很奇怪。”

  黑尾听他说完,翘着二郎腿,准备给本部汇报情况:“所以有某种隐情,让雏田先生不得不伪装出‘有人给他做饭’的假象。要么是雏田女士一直和他冷战,要么……”

  月岛轻声道:“要么从大前天起,雏田女士就已经不在家了。如果不在家的话,他又为什么不报警呢?”

  有了前期的系列调查,申请搜查令就相对容易。因为失踪者有被害风险,案子上报给一课,他和黑尾转头去报案人那边了解更多信息。忙到凌晨三点,将就着在车上睡了一夜。第二天回本部交班,才听科学搜查研究所的研磨前辈说,一课昨晚连夜去多摩做的调查,从雏田宅的厨房水槽中发现了鲁米诺反应的痕迹。

  换衣间面积狭小,说出的话经由四壁反射回来,仿佛压在身上。研磨刚刚摘了手套,手指带着滑石粉的气息,在铁质储物柜表面留下四个浅淡的指纹,又抬起胳膊轻轻抹去:“你的推理没有问题。不是失踪,是杀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