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孩子最终被余元取名为余化。
他抱起孩子想了很久, 又下意识抬起眼眸,望着此间的苍凉天地。尘土飞扬之间,尸骸深埋在野草之下。
他想起自己一路所见的景象, 懵懵懂懂之间,却只忆起短短的一句:
“天地似熔炉, 众生皆煎熬。”
他从前不懂这句话的含义, 现在仿佛懂了一点, 却又不知……是不是不懂才好。
大概, 这就是师尊他们让自己这批弟子出来历练的原因吧。
量劫之下,何处有桃源?
他能救一些人回碧游宫,难道又救得了所有人吗?还有一些人, 舍桃源而不入,对于这些人, 又该如何是好?
余元摇了摇头, 没有继续想下去,只依照着自己原本的规划走了下去, 看这世间该看的事情,走他该走的修行之路。
师尊说过:“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师祖也说:“唯天下至诚, 为能尽其性。”
世上怎么会有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就能得到的好处呢?所有这样对待自己大道的人,总有一天会为此后悔。
*
碧游宫中, 通天正在翻看多宝的来信。
他的大徒弟把该交代的事情都交代了一遍,又开始写各种零零碎碎的小事。
他说西方风景不错,人人皆有一颗虔诚修行之心;又说佛寺建得极好, 庄严雄伟, 有空请通天来观赏观赏。
通天捏着信笺沉思良久, 很想问问他徒弟是认真的吗?让玄门三清之一去佛门欣赏佛寺?
不过这也从侧面说明,多宝大概已经掌握住大半个西方了,否则他也不会自信地说出这样的话。
是个好消息。
通天点了点头,又提笔交代了两句,便放手让他去做了。
虽然不知道接引和准提为什么还没有反应过来,但是敌人的失误就是我们的机会!
不趁此薅一薅羊毛,怎么对得起他在紫霄宫关的那么久的禁闭呢?
想着想着,他又不禁唏嘘几分。
你看,就算洪荒都说通天圣人是最不懂人心谋划的圣人,至于今日,也都有所长进了。
可见大家都是会成长的。
长着长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成另一个人了。
譬如元始,譬如他……
三清不复的结局,也许在一开始便已经注定。
“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一旁的鸿钧随手放下了手中的玉简,侧首望向通天。
仿佛是瞧见了他面上的怅然之色,道祖微微蹙起了眉头,略微加重了语气,将人从沉思中唤醒:“通天?”
“师尊。”通天应了一声,侧首去看他的师尊,又站起身来拉着道祖雪青色的衣袖,熟练地同他撒娇。
一念所起,又将他本该高坐于三十三天外的师尊,拉入了这滚滚红尘是非。
“师尊,我突然想起我以前的样子,很早很早以前,就是我刚刚拜入紫霄宫门下的时候,那个时候的我,是不是有些过于天真,近乎于可笑了?”
红衣的少年扬起脸来,好奇地问道,眸光愈发清冽出尘,生动极了。
鸿钧瞥他一眼,却道:“难道你现在就不天真了吗?”
通天睁大了眼,不解道:“师尊?”
鸿钧笑了笑,揉了揉他弟子的发:“对为师而言,你一直都没有变过啊。”
鸿钧:“过去的你,天真到无所畏惧,如今有了敬畏的东西,却依旧清醒地选择踏上这条道途。通天怎会觉得,你自己变过呢?”
通天张了张口,没有发出声音,整个人不禁陷入了深沉的思考。
鸿钧见状也不急,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他曳地的长发,修长的指尖微微挑起几缕乌发,揉搓捻捏,又平白生出几分趣味。
“而且,天真又有什么不好?”
见惯了阴谋诡计,背叛厮杀的混沌魔神,却于尘世之中寻觅到了一个纯粹无瑕的魂魄。有多意外?有多惊喜?
鸿钧微微一笑:“我正喜欢这样的通天啊。”
糟糕,气团子又变成红彤彤的了!
鸿钧低下头来,心满意足地哄了哄他的弟子,直到团子见势不妙,迅速地从他身边溜走为止。
鸿钧摇了摇头,宽容地注视着这一幕,又侧过身去,望着窗边斜伸出来的一枝桃花,花瓣粉白,暧昧纠缠。
他站在窗边,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执起了那枝头似锦的桃花,抵在唇边轻吻,目光却仍然追逐着少年圣人的身影,目光平和而悠长,仿佛连时光都为之静止。
世事无常,天命残酷。
可他的弟子始终万年如一日,一心慕道,别无他求。
多好啊。
道祖喟叹一声,松开了枝头的桃花,又随意地整了整衣袍。眉眼深处,尽是纵容之色。
大劫之下,似乎人人都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人人为着自己心中所求,走上了各种各样的道路。
此时此刻,至少此时此刻,谁又能说得清是非黑白,算得清对错因果?
皆交给后来人评判。
……
桃花成林,繁花似锦。
通天溜出宫阙之后,又悄悄地选了一棵开得正盛的桃树,纵身一跃而上,叼着草叶,双手往后一枕,便仰起首来,望着碧游宫上方那一轮圆滚滚的月亮。
月华如水般落在圣人身上,帝流浆泛着点点的金辉落入洪荒大地。
通天定定地看去,不自觉地想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今夜的月亮真大啊,看上去格外好吃的样子,也不知道咬一口会是什么样的滋味。
如果是圣人的话,咬一口圆滚滚的月亮,应该不会把牙齿崩掉吧?
不过听说月亮上面到处是帝流浆,也许还没等他咬坏牙齿,就已经醉倒在月亮之上了。
到时候通天圣人该怎么和别人解释呢?
说他一时兴起,把太阴星咬掉了一个口子?说他贪杯醉酒,误入了那广寒仙境?
那他的好友,妖族的东皇陛下,大概会不远万里前来追杀他吧?
通天认真地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不禁眉眼弯弯,笑出了声。
他煞有介事地想着:这可不行。
怎么可以为一时的冲动,而去做下这样糟糕的事情呢?那他和天道还有什么区别?!
……
瞧着瞧着,通天渐渐有些出神,凝眸望去,不知在思索着什么。一袭大红白鹤绛绡衣,在月华的照耀下愈发夺目,透着几分惊心动魄之感。
他的目光越出了碧游宫,转而投向了眼前的大千世界。
洪荒的命数映在那双夺尽天地造化的眼眸之中,愈发清晰,几乎无所遁形。
通天始终没有闭上眼,只静静地望着众生的悲欢离合,为之而喜,因之而悲,又渐渐地,悟出了几分波澜不惊的心境。
他的道就在那里。
一直都在。
通天忽而轻松了起来,眉眼弯弯,笑得甚是开怀。他抬起一片广袖,似乎要邀请那天地间永恒的明月,目光却自始至终,注视着脚下的人间。
……
几个时辰之后。
鸿钧道祖不经意间路过此地,抬头时,一眼望见了醉倒在月色之中的红衣圣人。
道祖不语,起身抱下了圣人。
皎皎月色之中,两人身影恍若重叠,乌发与雪色交织在一处,实乃天地间难以再得的绝色。
作者有话说:
1.“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上天所给予人的气质叫做本性,按照本性去办一些事情就叫做道,遵循道修养自身就叫做教化。出自《中庸》。
2.“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
只有天下极端真诚的人,能充分发挥他的本性。出自《中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