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族的族地举行了一场葬礼。
是谁死在了这个季节?连尸骸都深埋在雪水之下, 任凭寂静的暗河流淌在深夜之中。
年轻的巫族少女为逝者唱起了挽歌,歌声低缓,自不周山巅缓缓流淌而下, 震动着古老的山脉。群山之间回荡着她们的歌声,宛如一只掠过白云的飞鸟, 优美而哀戚地舒展着羽翼。
后土静静地立在坟冢之前, 听着帝江念诵着哀悼的祭文, 眸光微微翕动, 又随着她兄长的举动,一道拜下。
何等悲凉,何等寂寞。
此时方知即便是圣人之尊, 亦不可挽回死亡。
葬礼结束,帝江又望了一眼坟冢, 沉默地带领着众人离开。大家心情都十分低落, 提不起劲来。
烛九阴慢慢走至后土身旁,望着他们最小的妹妹, 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只得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后土。”
后土:“兄长。”
她顿了一顿,又轻声道:“我很抱歉。”
她从生死中悟道,执掌着轮回, 枉自称圣,却依旧救不了她的族人。巫族没有元神, 无法转世重修,死去一个便少了一个,从此茫茫世间, 再不可寻。
大地祖巫的眼中有着真切的悲悯之色, 又间杂着些许的茫然, 像是不明白天意为何如此残酷,教洪荒众生,一生为此所苦。
烛九阴却是摇了摇头,伸出手轻轻抚过她的发顶:“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巫族的生死从诞生的那刻便已定下,一生只有一次,故而能拼尽一切,好好地活过。”烛九阴说道,“将希望寄托在轮回之上,反倒是误了前程。”
烛九阴:“就算你当真能以轮回之力逆转生死,归来的那个人,还是先前那个人吗?”
“失去了记忆,失去了巫族的体魄,失去了曾经拥有过的一切。”他神色平静,“便是为兄,也不敢去承认他是我的兄弟了。”
后土掀起眼帘,静静地望着他,仿佛仍然难以释怀,却不得不释然。
“纵使我成圣,天意如此,命途如此,总是要让我失去至亲。”她缓缓阖了双眼,攥紧了自己的掌心。
指尖陷入柔软的皮肉之中,泛起锥心之痛。
“却又不妨,逆了这天去。”
后土的声音极轻,除去与她离得颇近的烛九阴,几乎无人听闻。后者心神微震,垂眸望她。
她却已然偏开了视线,望着栖息在枝头的一只山雀,唇边噙着一抹恍惚的笑容,清冷出尘。
烛九阴深吸了一口气:“后土,你向来心肠柔软,行事慈悲……”
后土淡淡一笑:“慈悲者,正因慈悲,而心怀杀意。”
烛九阴与她对视了一息,瞧见了她眸底奇异的光彩,几乎令人目眩。他似要开口劝说那么两句,却发觉自己心中也充盈着同样的怒意。
如何开口?无法开口!
他的兄弟为何无辜惨死?他的族人何故平白遭难!造成这些灾难的罪魁祸首依旧高高在上!徒留他们……徒留他们,面对着一方矮矮的坟墓。
烛九阴还记得那天消息传来之后,大哥带着他们,匆匆赶到祝融的族落时所见的景象。
……几乎无法用语言去描述。
那是真正的灾难。
一切语言在足够惨烈的灾难之前,总是那么苍白无力,用尽全力也无法描述出其中万分之一的惨痛。
而这样的灾难不止一处。
妖族的青丘,巫族的祝融。
……倘若伏羲与共工同样因此陨落,无论如何,巫族和妖族的关系势必将再度紧张起来。
据大哥的推算,理当是祝融这边先出了事,从而后者能伪装成巫族的模样,去青丘犯下杀孽。青丘遭难,反过来又会对巫族动手,如此之后,再行掩盖,将祝融族地的灾难推到妖族头上。
死亡是最难解释清楚,也最难获得原谅的劫难。
这世间,唯有生死不可挽回,永无退路。
……
烛九阴闭上了眼。
他失去了他原来的立场,因而无法开口。
后土望了望他,眸光微敛,反而劝说道:“兄长莫要担忧,此事绝非一时之事。后土断然不会冲动行事,反倒将巫族置于绝境。”
烛九阴:“只是你还是要去做。”
后土微微一笑:“是。”
后土:“此事于我,便如皎皎明月,若是不去尝试伸手摘月,恐怕后悔终生。”
实际上,又岂是后悔终生呢?
分明是两辈子,都常怀遗憾。
世人向来是推崇忍耐的,忍一忍,这件事就过去了;再忍一忍,这辈子就过去了。然后呢?
草草地以一抔黄土,掩埋了终生的不甘。
可她再也不想这样了。
再也……不想这样了。
后土微微抬眸,再度望向枝头那歪头看向她的山雀,慢慢地走了过去。银尾的山雀蹦跶了两下,扬起翅膀,跳入她掌心之中。
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落了她的袖中,谁也没有发现。
后土低眸浅浅地一笑,又抬首望向了东海方向。
她的友人们,是在那里吗?
也许是时候找个机会过去看看了。
远远的,帝江似乎发现了他们这边的不对劲,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后土收敛了几分神色,与烛九阴一道向前行去,重新归入了悲伤的人群。
*
洪荒这个巨大的棋局出现了些微的变动,底下暗流汹涌,纷扰不断。
但凡是对天机略有那么几分感应的人,都察觉到了其间的危险。山门关闭,洞府沉寂,如此过上千年万年,醒来再看这人世。
却也有人冷眼旁观,伺机而动,或从中谋取利益,或成了量劫之下微不足道的灰烬。
谁又能笃定自己会成为其中的赢家呢?
没有人。
鸿钧站在庭院之间,遥遥地望着天地间风云变动,眸光愈发得深邃。
这一次,连他也舍身入了棋局,再也无法置身事外,做那高高在上的道祖了。或许,哪怕是他也有可能陨落在这茫茫天地之间。
会后悔吗?
鸿钧这样问自己。
可他随即便摇了摇头,低下首去,凝视着他身边熟练地睡去的少年。
那人有着世间最为惊心动魄的容颜,举世无双的修为与实力,无数人向往着他,亲近着他。
可此时此刻,至少此时此刻,他却只属于他。
通天属于鸿钧。
这就够了。
道祖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声,手指轻轻替他掖好被子,又看着气团子滚啊滚的,熟练地滚到了他身旁,抓着他的衣袂,轻声唤他:“师尊……”
不长记性。
鸿钧淡淡地想着,眼瞧着气团子就要从云榻上滚下去,又不得不伸出手来,捞住了团子。
绯色的衣摆落入他怀中,无声无息,撩动了一角的心弦。
鸿钧眉眼晃动了一息,低头望去,他的弟子正安然地依偎在他身前,依赖地蹭了蹭他的气息,神色间颇有几分欢喜之意。
“抓住了!”
胡闹。
鸿钧面上不免露出几分嗔怪之意,低头望着气团子,十分地想训上那么两句。又听见团子开开心心的声音:“最喜欢师尊了!”
最喜欢……
鸿钧沉默了片刻,到底是低下头来,将他拥入了怀中,额间相抵,耳鬓厮磨。任凭雪色的发间又交错着浓墨似的乌色,仿佛一副人间难以再得的水墨丹青画。
“通天……为师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呢?”他凝视着少年,幽幽感慨。
“为师如何行事,方能将你永远地留在为师身边?”
“在天命面前,在生死面前?”
他低低地发问,又不禁抬首,凝视着亘古不变的苍穹,目光中微微泛起几分冷意。
下一个瞬息,鸿钧将怀中之人拥得更紧,任由他贴在自己的胸膛之前,眉目平和浅淡,陷入了长长久久的安眠之中。
无忧无虑,快活自在,一如他最初的模样。
道祖一袭紫衣华发,安静地坐在桃花树下。落花纷纷,流水淙淙,尚是一派安宁景象。
碧游宫中。
女娲守在伏羲身旁,看着他一边翻书,一边凝眸苦思,思考着接下来该给通天那群弟子们教些什么东西,不禁微微扬起了唇角,露出了几分笑容。
伏羲看了她一眼,揉了揉眉心,甚是无奈:“如此,可算是放心了?”
女娲摇头又点头,站起身来,轻松一笑:“是啊,总算是不用担心一个没看住,兄长就像那沙漠里的一盘散沙,风一吹就散了。”
伏羲抓着玉简的手微微颤抖:“为兄有那么脆弱吗?”
女娲轻轻一笑:“兄长您自己觉得呢?”
伏羲保持了宝贵的沉默,深恶痛绝地盯着手上的玉简看:“风希你觉得,我是该给他们教点卜卦之术呢,还是多涉猎一下医道?”
女娲托着腮看他,认真地出着馊主意:“要不都教好了!反正听起来都很重要的样子。”
伏羲:“……可是通天只给我发一份工资!”
女娲鼓掌:“好说好说,我这就去让师兄给你发两份工资。”
伏羲扭过头去,深深地看了女娲一眼,发出了灵魂询问:“妹妹,你到底是哪边的人?”
女娲转了转眼眸,倏地站起身来,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啊,我突然想起一件高兴的事情,我先出去了。”
伏羲:“风希?!”
女娲:“哥哥加油,哥哥再见!”
她提起裙摆就跑了出去,眼前桃花纷然,缠绵悱恻,周围的截教弟子抱着书卷来来往往,间或有人好奇地朝她投来目光。
来自人族的弟子们很是兴奋,妖族的弟子们活力满满,还有巫族的,龙族的……各种各样,应有尽有,这里仿佛真的是一个世外桃源,不染俗世的纷纷扰扰。
女娲轻轻吐纳了一声,神情都放松了几分。
她旋即伸出手去,接住了从天而降的一只银白山雀,眉眼弯弯,唇角扬起一抹浅笑。
愿洪荒志同道合之士,皆来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