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洁无瑕, 纯粹柔和的光芒绽放在广袤无垠的天地之间,足以净化世间一切晦涩难言。
净世白莲极为浅淡的花瓣晕染开明亮的色调,漫天而落, 纷纷扬扬,使得幻境的边界逐渐模糊, 直至彻底崩裂。
通天闭上了眼眸, 任凭思绪随之空茫一片。
再度睁开眼的那刻, 他回到了紫霄宫。
老子端坐在蒲团之上, 神色复杂,半晌方抬起一双静如玄潭的眼眸,凝视着通天。
少年微微抬眼, 不声不响地与他对视,长睫翕动, 露出底下平静的眉眼。无波无澜, 风平浪静。
他终究不愿再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远在命定的那刻之前, 便已经选择抽身离去。
“通天……”
“谢过道兄成全。”
时间一时静默,只余袅袅云烟氤氲而起,模糊着彼此的面目。
老子微垂了眼眸,只那么一瞬, 便似苍老了许多,须发皆白, 搭在鹤氅上的手指骤然捏紧,显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你……唉……”
他止住了将要出口的话语,长久地凝视着他, 仿佛这便是此生的最后一眼, 往后再没了机会。
通天任凭他看, 又侧过首去,望了一眼仍然紧阖着眼眸,神色苍白如纸的元始。袖中手指掐诀,平静地点上他眉心,灵光一闪,没入其间。
“净世白莲先天克制魔念,尤其是后天所生的心魔,我再留几分力量在此,往后之事,道兄不必再担心。”
老子注视着他的动作,语气平缓:“如此甚好。”
通天对着他微微颔首,干脆道:“此地事了,道兄,我走了。”
老子站起身来:“贫道送你一程。”
通天摇头,只转过身去,朝着鸿钧一笑:“无事,有师尊在呢。”
鸿钧从幻境出来之后便一直没有说话,此时上前一步,轻轻牵住了通天的手,方抬了眼,对着老子一点头:“老子,你留在这里照看元始吧。”
老子凝眸望向鸿钧,视线微垂,落在两人相握的手上,眉头终于彻底皱了起来:“师尊,你们……”
鸿钧淡淡地望他一眼,不肯定也不否认,只道了一声:“为师会好好照顾通天的。”
照顾,怎么个照顾法?
老子的目光愈发凝重,却只见得通天低眸浅笑,侧身回眸一笑,恰似春光融融。
“师尊要照顾弟子?那不如等会儿陪我去赴宴。”
鸿钧挑眉:“赴宴?”
通天拉着他的衣袖,一边往外走一边道:“后土道友邀请我们去夜赏昙花,还要饮酒,他们说您不来就不给我酒喝,好过分啊。”
鸿钧闻言一笑:“看样子风希记住了为师之前的嘱咐。”
通天顿住了脚步,扭头看他:“师尊!”
“好好好,他们真是太过分了。”鸿钧低头哄他,顺手揉了揉少年的头,眉眼间俱是纵容之色。
“这才对嘛。”恃宠而骄(?)的气团子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扬起唇来,笑得眉眼弯弯。
鸿钧低眸望去,不曾瞧见他面上有丝毫难过怅然的痕迹,心下微微一叹,面上仍是一等一的从容。
“走吧。”
他轻轻一笑:“为师陪你一道。”
老子站在阶前,一直凝望着他们的背影,直至两人相携的姿态彻底消失在视线之中。
他微微垂了眼眸,心头渐渐沉下,又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他又有什么资格去劝说呢?
既不是兄长,又算不上什么友人,终究是做了这世间再寻常不过的——陌生人。
缘聚缘又散,原来这般匆忙。
他静静地垂下首去,一步又一步,重新往回走去,步履迟缓,神情疏离,颇有几分无悲无喜的模样。
偶一个瞬息,老子不觉停下脚步,目光透过亘古的时光,穿过邈邈无垠的飞雪,望着那个朝着他跑来的小小孩童。
“大兄,二哥他又骂我!”
大红团子委委屈屈地拉着他的衣袖不放,又在瞧见怒气冲冲走过来的元始时,刷得一下躲到了他身后。
他无奈摇头,左劝一声,右哄一句,方才拦下了这场闹剧,旋即低下头去,抱起了这只软乎乎的气团子,望着他抬起眼来,朝他盈盈一笑,霎时间,春光无限好。
盘古三清皆由父神的元神而来,纵使没有世俗凡人之间的血脉亲缘,却也是天地认可的兄弟。
只可惜,这份兄弟之情,到底被他和元始摔了个粉碎。
玉碎难全,镜破难圆。
前世今生,他们终究是有缘无分。
倘若,倘若……
没有倘若。
老子微微摇头,一步迈入殿中,身形掩在缓缓合拢的大门之间,忽而生出几分颓然之感。
只一瞬,他以袖掩唇,身上的修为微微一晃,倏地跌落了一个境界。
……
通天如有所感,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眸光若有似无地闪烁了几下,映入鸿钧雪青的衣袂。
道祖低头望他,十指紧扣:“通天如今可还欢喜?”
他轻轻点头,俯身抱住了他的腰身,将头埋入他怀间:“师尊。”
停顿了一会儿,又轻声唤道:“鸿钧。”
“我很是欢喜。”
鸿钧眉眼微动,低头望去,目光中映入少年明亮的眼眸。
他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唇角微微上扬,笑得格外灿烂夺目:“鸿钧最好啦。”
道祖静默了一瞬,浅浅地弯起眼眸,眸光愈发显得柔和轻缓,他轻轻拥着怀中的少年,缓缓呼出一口气,略显低哑的声音拂过少年耳畔,带起一阵舒缓的风:“如此便好。”
我亦,十分欢喜。
……
厚重的雪花打着转儿落了下来,纷纷扬扬地撒了一地。通天的乌发上沾染了几分攒簇的白雪,又被鸿钧抬手轻轻拂落。
他握着少年的手,手指轻轻抚过那细腻白皙的肌肤,又见他微微侧过身去,耳垂边泛起羞恼的绯色,唇角亦不禁泛起几分微微的笑意。
“好了,走吧。”
鸿钧阖了阖眼眸,克制着自己的欲望,仔细地牵起了他的手。
“嗯?好。”通天仿佛才反应过来一般,略显慌乱地偏过头去,半晌,方才定了定神,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随着他一道行去。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
昙花万年盛开一次,一次只开一刻。
庭院之间,后土以法力庇护着此花,手指掐诀,口中念念有词,使得它在寒风料峭之中,仍然展现着独特的生机。
女娲坐在树梢之上,手指间有碧蝶翩翩欲飞,她低眸望去,倏地扬唇一笑:“来了来了,气团子带着他的监护人一起来了。”
帝俊揪着太一的耳朵不放,闻言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面色匆匆地起了一卦叩问吉凶,算完之后方才松了一口气,然后又瞪了一眼太一。
太一气息奄奄,有苦说不出,只得屈服在兄长的淫威之下,老老实实地待在一旁,望着帝俊大踏步地走出门去,同鸿钧攀谈两句。
“道祖,我那弟弟近来……”
帝俊眉头紧皱,视线若有似无地落向两个麻袋的方向,思索着该如何颠倒黑白。
鸿钧凝眉听着,似笑非笑的目光又落在了通天身上,在众人瞧不见的地方,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心。
通天下意识就要缩回手,又被道祖稳稳地扣住,不容许他有丝毫逃离的念头,只得无辜地抬了眼,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此事你放心便是。”
鸿钧心下无奈,望了望天穹,又对着帝俊开口道:“洪荒如今已非昔日的洪荒,有些事情……并非那位说了就算数的。”
近乎明示。
帝俊瞬间领悟。
他笑着拱了拱手,邀请两人一道落座,童子奉上美酒佳酿,又迅速地退了下去。
月色明朗,该来的,能来的人都来了个彻底。
巫族这边的后土玄冥,又添了一个同样爱好花草的春神句芒,妖族这边的帝俊太一,未来的股肱之臣伏羲,以及立场颇为暧昧的女娲和通天。
因果之链悄无声息地构筑,命运以一种意想不到的姿态交织在一处,辉映在他们的命宫之中。
本该毫无牵扯的道途有了关联,本应生死搏杀的人成了好友。
再深一点,便是气运纠缠,互相影响,直至再也难以分割。
通天微垂了眼眸,手指笃笃地敲击在桌案之上,似乎瞧见了未来巫妖之战中尸横遍野的场景,又不由得伸出手去,想去捉住那一星半点的生机。
鸿钧注意到他的举动,略微抬起眼眸,感受着天道传来的微弱气息,那位在遭受重创之后,仍然没有苏醒。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祂不会永远沉睡下去。
好在,如今的祂在大道的钳制之下,已经成不了气候。
道祖静静地思索着,眉头微微蹙起,思绪微转,忽又回想起那日祂所说的话来:
“洪荒注定没有未来。”
鸿钧心头隐约浮现几分阴影,他淡淡地望了望手中的杯盏,随意地饮了一口,心思如电急转。
作为亲眼见证过天道的陨落与洪荒的毁灭的人,他自是不会怀疑无量量劫的存在。更何况,但凡能至圣人这般境界的,心头都隐隐有着几分预感。
万物自萌芽到兴盛,再从兴盛到毁灭,此为自然运转之法则,无人可以避免。
洪荒没有未来。
可他们却逆转了时空,保留着前世的记忆,再度回到了这片熟悉又陌生的世界之中。
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玄妙?又和他,和通天有什么关联?
鸿钧凝视着身旁的少年,望着他回转过身来,朝着他弯眸一笑。微蹙的眉心舒展开来,心神渐渐平定。
无论如何,他决不允许前世的结局再一次上演。
他捧在手上护在心里的气团子,自当永远灿烂明媚地,度过这平平凡凡、无波无折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