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局棋, 一直下到了晨光熹微之际。
通天伏在桌案边上,原先还搭着眼帘,有一下没一下地瞧着棋局, 想着他们每一步落子的用意,算着算着又觉得困倦, 便索性阖了眼眸, 头一点一点地, 同那渐渐沉落的月亮一样, 沉入了无边的梦乡。
老子于落子的间隙回眸望来,一袭玄青的鹤氅之上,沐着疏离清冷的月光, 银色的云线流转着浅浅的光晕,姿容胜雪, 宛如神仙中人。
他眉间萦着几分淡薄之色, 视线落在通天身上时,又带了几分说不清楚的喟叹之情。
鸿钧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捻着棋子的手轻轻摩挲一二,神情捉摸不透,忽而开口唤了一声:“老子,你的心不静。”
那语气淡漠凉薄, 似草丛中一点微萤,一闪一闪的, 泛着极为浅淡的光芒,但听一声足履踏过,那光便忽而散去了, 再也难以寻得。
老子淡淡地回眸, 面上是如出一辙的淡漠:“师尊。”
“这些年来, 劳烦您照顾我弟弟了。他素来顽劣,怕是给您惹了不少的麻烦。”他平静开口,任凭天地将明未明之际,那晦暗难明的色调在他们身边浅浅流淌。
鸿钧便抬了眼。
“劳烦?”他细细琢磨着这两个字,倏地一笑,却令人忽觉周围的空气愈发寒意彻骨。
道祖淡淡地回答:“不麻烦,他的事情在贫道看来,从来算不上麻烦。”
毕竟,那可是曾经逆天妄为,想要重立地火水风的通天教主啊,比起他想要换个世界重来这样的想法,如今的他所做的事情,又算得了什么?
日常辱骂天道?稀疏平常得很,贫道骂得也未必比他少。
他这样想着,又往那棋局上落上一子,话音一转,平淡道:“老子是觉得,弟弟是个麻烦吗?”
老子微垂着眼眸,手指搭在桌案之上,目光沉沉地望着安静熟睡的少年,轻轻拂过他微舒的眉睫,又落至他宁静恬淡的面容上边。
月光如水,衬得他愈发无忧无虑。
他便又掀起眼帘,淡淡地望向鸿钧:“怎会呢?毕竟是自家的弟弟,哪会真觉得他麻烦?只是怕师尊为难罢了。”
鸿钧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指节轻轻敲着桌案,凝视着棋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又轻轻站起身来。
老子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师尊?”
他抬眸望去,却见鸿钧抬手取出了一件大氅披在通天肩头,将他整个人尽皆裹住。那猩红的色泽与玉白的肌肤互相辉映,衬得那隐约露出的一点容色,宛如霞映澄塘一般,何等夺目耀眼。
通天迷迷糊糊中似有那么一点的意识,下意识拉住身旁之人的衣袖,茫茫然地唤他:“师尊……”
比起老子藏而不发的怀疑,他的声音中又浸染几分道不清的依赖与信任。
长兄定定地望去,眉头又是一拧。
“大徒弟,这棋就下到这里吧。”鸿钧信手抱起了通天,淡淡地望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道了一句,“天亮了。”
是啊,晨曦的光透过蒙昧不清的天穹,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
老子立于原地,久久不言,又抬起眼来,望着鸿钧走向内殿的身影,直至他消失在视线之中,方垂了眼眸,定睛望着桌案上纵横交错的黑白棋子。
不知何时,已经入了死局。
*
鸿钧并未在殿中停留太久,轻轻替通天掖好被角之后,环顾一圈,便径直走了出来。
老子不曾留下,亦如他来时的无声无息,去得也安安静静。
鸿钧淡瞧了一眼,目光一扫,将桌案上乱摆的棋子一整理,又令此地凋零的桃花再度于枝头盛放,方一甩广袖,平静自如地踏出了殿宇,偶一抬眸,神色淡淡,旋即又收回了视线。
而在另一座琼楼高台之上,元始静静地投来目光,似在凝望着头顶渐渐升起的太阳,又似无意地掠过那处庭院。
半晌,他淡淡一声,唇边显露一丝讽笑:“可不是麻烦?”
“那也是三清的麻烦!”
那张冷如霜寒的面容上,透着愈发深重的寒意,他定定地凝视着通天的住处,又淡漠地转了身,再度踏入楼阁之中。
或许……还是因为他修为不够,若是够了,总能比如今做得更多,也不至于,受制于人,处处被动。
元始眸光一闪,似又回忆起鸿钧垂眸望来的那一眼,以及……通天同他亲近的模样,心头那份不悦之情又愈发汹涌起来。
道祖……呵。
*
一走一散,月华落尽。
紫霄宫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当然……也没有那么得平静。
庭院之间,仿佛有什么东西打在了窗上,发出一声轻响,接着,又接二连三地砸了过来,声声清脆入耳。
通天于一阵淡淡的如绯香气中睁开眼时,神智还有几分混沌,不知今夕何夕,忽觉日月颠倒。
他略显困倦地打了个哈欠,长睫微微颤着,依旧觉得有几分困倦,正待翻身再睡,耳朵又听到一声清脆的声响。
“?”
是谁在敲他的窗户,不要命了吗?
知不知道打扰气团子正常的睡眠时间,是会被打的啊?
他眉心浅浅一蹙,霎时间翻身而起,往窗外看去,却只见得一片缠绵悱恻的绯色桃花,斜织在一起,将视线遮掩殆尽。
少年歪了一下头,眉头略微挑起,心下转过了几个弯,随即便选了个时间将窗户推开。
下一瞬,那颗小小的石子便穿过了窗扉,顺着还未泄去的力道重重砸了进来。
通天眼眸一凝,动作快若惊雷,瞬息间便扣住了石子,视线亦毫不犹豫地朝着它来时的方向看去。
一片浅色的衣角落入少年眼眸之中,似是发觉不对一般,迅速地缩了回去。
“是谁?!”通天一声轻呵,眼眸微微眯起,迅速地追了出去。
满庭院的桃花此时反倒误了他的追查,定睛望去,尽是无边无际,连绵如同花雨的绯色花瓣,一朵又一朵,千朵又万朵,纷纷扬扬,好似落雪。
那人分明是借了这花树藏身,身形隐匿其中,瞧不见踪迹。
通天环顾四周,眉头微微一蹙,又在意识到什么的一瞬,倏然抬头望去。
桃花纷然如雨,轻轻遥坠,一袭白衣,头戴玉冠的太一低头看他,一只鞋履踏在遒劲的枝干之上,另一只仍然踩在墙檐之上,姿态洒然,眉眼间尽是风流之色:“好久不见通天,太一甚是想念,不得不出此下策,亲自来访,还望通天……勿怪啊?”
此时的场景当真是极美的,人美,花美,晨光亦美,徐徐落满庭院,忽而令此地灼灼生辉。
通天抬眸望去,竟也生出了几分恍惚之意,很快又被太一的话拉回了人间。
“勿怪?”
通天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上面还留着好几颗石子,又回忆起那惊扰梦境的一声又一声清脆声响,一时之间颇有些咬牙切齿:“太一是觉得,贫道是这么好心的人吗?”
“难道不是吗?”太一微挑眉梢,唇边笑意灿烂,毫不犹豫地回答道,“通天一向是人美心善,太一笃定至极!”
……你是不是对我存在一些不必要的误解?
通天呆滞了一瞬,不信邪地问道:“上次讲道的时候,太一没瞧见我一怒之下就削人修为这件事?”
怎么还会觉得我人美心善?
谈及此处,太一面上的笑容又愈发灿烂几分:“自然是看到了,那人不识好歹,心生贪念,通天竟然还肯开口劝他两句,甚至没取他性命,可不是人美心善?”
“换做我,他定然不能活着走出这紫霄宫。”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什么稀疏平常之事,唇边仍然噙着笑意。
通天抬眸望去,慢吞吞地想了一会儿,足下一点,亦踏上了那枝枝节节的树干,侧眸望他:“也是哦,按常理来说,是不该让他这么顺顺利利地离开的。”
太一闻言,下意识就要露出一个笑容,又在看见抬头砸来的石子时,瞳孔倏地一紧,极力往后一仰,勉强避开了它:“通天?”
少年笑意盈盈地撑着脸,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狼狈的模样:“可是——这是两回事啊太一道友!”
他倏地冷淡了神色:“就算通天不介意有人冒犯我,但是,扰人清梦,其罪可诛!太一道友,还是速速纳命来吧!”
“唉唉,别这样嘛?”白衣青年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却又不得不躲起了那纷飞的桃花雨,与那时不时就自暗处而来的小石子。
“太一知错了,太一真的知错了!”
然后冷酷无情的气团子丝毫不为所动,仍就借着地势朝着太一扔石子,直到将那投来的石子一个个还了回去,方才抬手扬起一道气劲,将青年头顶的玉冠击落。
太一不觉微微侧眸,手下意识去探自己的头发,目光却停留在终于露出满意神色的通天身上。
那般灿烂明耀的少年,眉眼带笑,神采飞扬:“这就叫,一报还一报!”
太一露出了苦瓜脸:“那通天可是消气了?”
“勉勉强强?”通天沉吟片刻,勉为其难地开口道。
“既然如此,可否听一听太一的来意?”他略整衣冠,随手束了个发,方抬眸望向通天。
通天眨了眨眼,将视线落到太一身上,见那风流洒然的青年轻轻一笑,倏地从墙上翻了下去,落在庭院之外,又遥遥朝着墙内的他伸出一只手。
他下意识思考着会有什么大事,脑中转过许多妖族相关的讯息,偏又只听得一句:
“要一起出去玩吗,通天?”
年少轻狂的岁月,在那一个瞬息扑面而来,几乎令人恍惚。
少年通天静默了一瞬,微垂的眼眸对上那双灿烂的,闪闪发光的金眸。
如此耀眼,如此纯粹。
“好啊!”他愉快地答道。
作者有话说:
春色满园关不住,一只通天出墙来!
感谢“梦幻的心”、“元黎”小天使们灌溉的营养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