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八进四之前的一个傍晚,刚拟好采访稿不久的小段在酒店客房中与时光进行第一次试访。
“时光二段你好。”
“嗯……你好。唔,要握手吗?”
“不要啦,随便就好,像聊天那样吧,这里又没有镜头。”
“好的……”
时光搓了搓放在膝上的手掌,看见小段翻开自己的记事本。
“第一个问题。第二次在正式比赛中跟俞亮碰面,这回你的感觉跟上次有什么不一样?”“上次?你说的是——”
“棋王战的那次。”
“啊嗯,嗯……有一点变化吧,可能不会像上次那么紧张了,也会比较期待俞亮能下出什么样的棋来,因为我觉得他也有……蛮大的变化。”
“具体是哪些变化呢?”
“他的话,之前下棋会觉得他太狠了,就是……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去年真露杯他同李赫昌九段的那一局。那一局我觉得就是很明显的,他太刚了,就好像随时随地要掏刀子跟人拼命一样。在棋盘上总是这样,有时候不是很好。当然后来到现在也是过了一年,他的变化我觉得还挺大,现在可能不会再像当时那样去下了。”
“嗯……”
小段含胸低头,速记了几笔。他摁下圆珠笔按钮,翻着提问继续:
“第一次参加三星杯,你有什么规划吗?”
“是目标的意思?”
“对呀。”
“目标的话……”时光歪着脑袋,他搔掻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其实一开始我没有太明确的目标。”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很逊啦我知道,可是对我来讲就是……刚开始参加三十二强本赛那个时候,我确实不知道我能在这个赛场上走到什么地步。大家都晓得三星杯是世界围棋顶级赛事,我觉得棋院里的其他人,海哥他们那些,他们也不一定能说得出这届比赛我要拿到一个什么名次这种话。真开始比赛以后,这种感觉其实也更明显了。对我来讲参加这次比赛,就是尽力地下好每一局,尽量不要留有什么遗憾吧。”
“可是你刚刚也说了是一开始。现在会有什么变化吗?”
“现在的话……就是根据情况来看。嗯……我打个比方,比如说你在班上考试,你一直只能考到五十分,这个时候的你其实很难想象你自己考到一百分的样子,对不对?但这个时候的你或许能想象一下自己考六十分的样子。那么等你能考到六十分之后,你才会开始想考七十分是什么情况。以此类推吧,比赛也是这个样子。如果说我马上要进行的是三十二进十六的比赛,我是不会去想‘万一我不能进八强会怎么办’这种问题的,你不能左脚还没迈出去就想右脚的事情。”
“也就是说,马上八进四在即,你的目标也只是在这个八进四,是这样吗?”
“差不多吧。就还是,下好自己的每一局吧。比赛的时候只需要想待会怎么下棋就够了,不要去想赢还是输会有什么结果,我觉得其他人也会这样做的。”
“那比赛之余呢?会有野望吗?”
“啊这个。”时光红着脸笑了,“那、那肯定,多少都会有吧。不过我不会让自己想得太多,可能是因为我自己……我自己是一个容易想多的人,发生得比较多次以后,慢慢地我会找些方式去调整。要是我开始胡思乱想,那我会找点别的事情去转移注意力这样。”
“尽量让自己只关注棋。”
“是的啊,尽量只关注棋。”
夕阳把窗外傍晚的云都染成鲜红色。小段远眺了一会窗外,转过来抛给对方一个新问题:“会有觉得孤单的时候吗?”
“啊?”
时光眨了眨眼睛。
“下棋的时候,或者平时不训练的时候,会不会也觉得很孤单?”
“嗯……会……会啊。不过,因为也有其他人在,所以——”
“我的意思是,如果其他人也都不在呢?”小段看着他的脸,冲他露出一个有安慰性质的笑容,“我觉得你能理解我的问题,时光。”
波动,似乎只要他再望久一点,就能从那片湖水中得到一颗呼之欲出的心来。那片湖水掀起了一些波澜。
“我不知道什么才叫孤单……怎么去形容它,因为它就是一种感觉。
“看起来我们好像谁都不可能孤单。每一天我们来训练室,坐在里面,跟很多人一起下棋。身处这种集体生活中,我觉得一般人很难联想到孤单。
“可是,真要算起来,即使大家一起下棋,甚至一起吃饭、打球、出去玩,一起回宿舍、一起打扫卫生,做这么多事情都是一起,但最后也没有说大家全部都变成彼此的朋友。我……我之前在其他的棋院里也呆过蛮久的,快一年吧,我觉得在那里……有很多人都算不上是朋友。
“我也会有这种感觉,就是我明明站在很多人之中,但这些人都不是我的朋友。但我没有办法朝别人说出来,因为别的人可能连‘站在很多人之中’这样的条件都不具备,他的身边可能”
空无一人,那对他而言,我这种感觉当然是不存在的,他不可能体会得到。”“会不会觉得很沮丧?或者对周围的人有不好的情绪?”小段轻轻地问他。
“沮丧会吧。对周围的人……还好啦。可能会有些难过,可是,唔……别人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啊。”
“会做一些事情去排解吗?”
“当然了,我有很多方式去排解的。不过……其实不可能根除这种感觉。”他说着说着,像坐累了似的半趴在桌上,眼睛里亮晶晶的。
“我会试着接受这件事,把它看得不那么重要,毕竟其他人也会这样。就是因为大家都会这”样,才会需要有谁来告诉你‘你不是一个人’吧。”
“那你遇到这样的人了吗?”
“算是遇到了吧。”时光挠了挠头,“其实我挺幸运的。学棋到现在,每一个阶段都会有那么一些人被我遇到。虽然他们之中有人已经……已经不在了。”他在椅子上换了个舒服点的坐姿,“但,我毕竟从他们那里得到过很多东西。”
“现在的话,比起需要有谁来,我觉得可能我更愿意做一个,能给别人带来什么的……这种人,我希望我能试着去做做看。”
“那可能也会很累喔。”
“会的啊……也会有很多难以预料的事情,会感到难过,或者因为做不到而失去信心。可是……总不能什么也不做。我有朋友跟我说过,说他职业队的老板,每次拉完赞助,回来都喊着说我不想再干了,但之后还是会继续做下去。人的情绪可能就像气球一样,有时候充盈,有时候是瘪的,过量的话气球就会爆炸,太瘪的话气球又成不了型,哪怕身边有个愿意一直陪伴你的人,让那个气球保持一个不太爆又不太瘪的平衡也是你自己的事情。我自己有一些经验,所以我大概能清楚,就是……当你这只气球特别爆或者特别瘪的时候,就算别人有意想帮助你,你也可能连他的好意都接不住。那样的话,你难受,别人也难受。”
“你觉得自己很坚强吗?”小段问道。
“我觉得自己……也没有很坚强吧,我也会感到害怕……怕很多的东西,也会怀疑自己。我不认为我很自卑,只是有的人他确实会对我很好很好,给得实在太多了,你懂吧?多到会让你怀疑我是不是真的配得上这个。”时光耸了耸肩膀,再次露出了不好意思的微笑。
“别人的期待会让你有负担吧?”
“会吧,但……被人帮助或被寄予希望,本身其实已经是很难得的事了,所以我不会把别人对我的期待理解为朝我施压,没有人在这里犯错,只是……
“……想永远都开心,实在是,太难了。”
他的眼睛转了一圈,朝小段轻轻地笑了笑。
也许下棋跟那些比,还没有那么难。
白四十六手,夹。
放下新的一手,时光的右手拇指蜷在桌下,慢慢地摩挲着手上那柄折扇的扇柄。
扇柄的末端系着一块微凉的雕刻玉坠,只要见到它,时光就会想起自己在中日友谊赛期间的奇遇。
比赛会过去,对局也会在复盘中失去原来的光泽,唯有他人的善意永存于心。盘上的博弈是心与心的手谈,一颗心距离另一颗心能有多远?也许永不相交,也许不过是这棋盘上的一点方寸。宇宙是很大的空间,大到能让所有的相遇都变成偶然。当你坐在我的对面,当你与我的联系全部生发自那十九路纵横的棋盘,这是否是我们在跨过偶然进行一次命运中的握手?
我不清楚,我只有走过去。
我的棋就是我自己的一部分。你的棋呢,俞亮?
来吧,回答我——
他深深地吸气,再落子。
“四十八是一步问应手。这里问应的话,趣向暂时不太明朗。”安太善依着直播中的棋路落子,“白棋还是需要一些比较有利的趣向。在下边下三连星也可以,抢占大场嘛。”
“黑棋到目前的应手仍然是坚实为主,不过应该不会一直这样下去吧?黑棋不管怎么说也是背负着大贴目的,不拉扯大这个差距,那很容易被白棋追上。”
“现在我们看下面的几手……”安太善又拿了几颗磁力棋子,“如果四十九在左下这个位置应的话,正中白棋三路、四路和五路上五颗子的下怀。白棋的趣向现在可能有两种,一种是右下延伸,另一种是接着四十七手上边长出来,妨碍黑棋的开拆。那么接下去,黑棋得在这里挡住,然后……”他的手动得很快,啪嗒啪嗒地落了七八颗子,“交换一波以后,黑棋抢到了实利,白棋看上去好像没有什么动静,但是我们可以观察到五十二手的扳和五十六手的跳,特别是这手跳,它的存在就有一种,守株待兔的感觉,它是直接盯着五十一手的,而五十一手是铺设下方棋阵的通道之一。总的来说这样走的话,虽然白棋稍微落后了一点,但是给后来做了铺垫。嗯……”
他退出棋盘几步,外头往盘上看。
“以我对时光二段的了解,他应该的确是有可能这样下下去的。”白川接话道。白川能料得到的事情,俞亮不可能料不到。
他眯起眼睛,拈起黑子的手指略略停了停。
黑四十九,单靠。
目前黑棋左下部位大约有五十余目的大场,这个大场他必须要抢到手。他丝毫不怀疑时光留后手的能力,故而黑棋绝不能给对方上长的机会。单靠是之前四十三路立的着手,此处也可以单挂,不过如果是单挂,五十手就可以在左下低夹,届时盘面情况将会骤然复杂起来。现在刚到序盘阶段,俞亮并不想过早就亮出自己的刺刀。
所以他只用了这一手看起来并不显锋芒的靠。
——看来他还是想抢占大场。
时光吧嗒吧嗒地眨了眨眼,掐住白棋的手指把那颗棋子来来回回摩挲着。
到什么地步,或者怎么用它去支撑另一处地方的进攻。他看过俞亮那么多盘棋,对俞亮那种把自己全盘的棋阵有效链接起来再策划进攻的下法印象太深了,他可不想经历那种腹背受敌的局面。
不能让他把大场拿到手,可是自己就能把大场拿到吗?
时光咬了一下下唇。
白棋有两种走法。一种是在二路拦,届时俞亮得在四路的位置上构阵,那么他就也在四路的位置上飞封一手。这样看黑棋也没什么好怕的,但在二路拦的时候,白棋也会失去五路上的好点,而这处好点,俞亮肯定不会放过。设若俞亮占据了这处好点,那么接下去白棋就得去六路应手了,双方接下去就会像互相踢皮球似的绕着几个点打来打去,这种棋在时光眼里实在没什么意思,就算他能在局部打赢,获利也十分有限,更不用说把大场拿在手里了。
想到这里,时光在心里否决了第一种走法。
第二种走法有些简单粗暴:四路上扳。
对局时棋手最需要提防的一种状况,是在某个节点上过分拘泥于某种攻击手段。这样的拘泥多半都是处于某种心理预设而生发的。譬如说,要是白棋非要在这里对黑棋构成夹击手段,那么白棋就要千防万防地拦着黑棋在接下来拆边。而在无法拆边的情况下,黑棋必然要上五路碰,这一手碰的位置却是紧邻白棋的阵脚。且不说黑棋目前还有先手优势在,白棋的形还没稳固多少,现在被碰一下八成是要散架的。
黑棋的真正意图是什么呢?下到目前这一步,时光的心中差不多也能了然。
只认识到黑棋想保留先手优势,或者黑棋想抢占大场,对俞亮这个棋手也还是不够。时光深知俞亮对全盘的控制力,所谓的局部争夺也必然是为了全盘的利益而考虑,那五十余目大场的背后,是黑棋坚实实地的通道。
坚实着手,稳固实地,就是俞亮本次对局的策略之一。
他盯着纹枰,皱起眉头。一个不留神,自己就进入了第一次读秒。
五十六、五十七、五十八……
“啧。”
他猛地捏紧右手的折扇,左手拈子,“哒”地下在六路。
白五十手,粘。
“啊,这一手……”白川脸色一变。
“……研究室那边不知道会怎么看啊……”安太善先落了子,良久才点评:“研究室内的老师肯定会说,这一手有点……不太好。”
“坏着吗?”
“坏着称不上。但是在现在这个兵家必争的局面中,下出这么一手有点意味不明、分不出好坏的棋,就等于是给自己增添了不确定的砝码嘛。”安太善沉吟了一番,又说:
“不过还是看时光接下去的应手吧。”
了一个雪亮的评价——
好手!
这一手连他也没有料到。
正常情况下五十手可以单拐,这样能捞到一些实利,虽然抢不到大场,但高低也不亏。不过,这样的下法在俞亮眼中只是拘泥于常识的平庸之手,它无法为白棋的筹划提供更大的价值。
也可以大飞,大飞能获利更多,但大飞就太贪了,捞过头就会撞到黑棋的外势范围里头,到时候他有的是办法收拾这几颗子。
而在实战中,时光给出的却是一手粘。
这是一手……很柔软的棋。柔软地避开了所有捞地和抢占大场的可能,可它并没有失去进攻的意图,因为它的真正目的,是构建白棋在左中部一带的大模样。只有当模样完成时,进攻才能具有气势和力量。
至少在俞亮看来,这样的一手棋非常有时光的个人特色。
之后,白棋的应手印证了俞亮的猜测。
“等等……我……”安太善连续落子,他半捂着嘴,看上去像在苦恼如何组织语言,“呃……我来想想该怎么解说这几手啊。”
“哈哈哈哈哈哈,太善先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吗?”
“主要是我还没有从这几手扳粘里缓过劲来。”安太善笑了笑,“总的来说,这几手……很惊人。”
他把双手张开,分别笼在白棋方才下的两手上:
“前扳后粘,这两手共计‘送’给了对方二十多目,看起来是绝对亏损的两手。但实际上这两手具有很高的战略价值,为什么我说它有战略价值呢,因为你看这边黑棋本来预计要收入囊中的五十多目,在这两手的操作下被割成了四块,而且这四块局部的势力对比情况都不一样。
“也就是说,在这两手以后,抢夺大场对黑棋来讲就没有意义了。当然了,对白棋也没有意义,但这肯定是时光预料之中的事情,因为他从扳打开始,就没有再做任何抢夺大场的准备,他的这几步棋,都是为了化整为零,把这五十多目打散。”
“也就是说他实际上是割裂了整块大场。”白川接道。
“说‘割裂’还不太准确,因为你再看这一块,原来的大场等于说已经消失了,所以我刚刚才震惊了很久。”安太善张开手在局部画了一个圈,“就在博弈中而言,在这种序盘的阶段,大家的余裕还比较多,优势区别也没有那么明显,一般人在这里想的肯定是只要我拿到这块大场,优势就能在我;时光他想的却是,只要你俞亮不拿到这块大场,优势就不会在你那。怎么说呢这确实是很‘另类’的对弈思路。所以他的下法就像我们现在所见的一样:这块大场,我白棋可能不一定能拿到,那我干脆就碎了这块大场,让你黑棋一定拿不到。”
“这个棋手的下法,就是比较逆向思维的。”白川讲。
“很另类,他的下法会给你一种电波一闪的感觉,就刚刚那个瞬间,你可能忍不住会想‘还能”
这样下’?可他就是这样下的。”
“这么一来的话……”白川读了一会盘,继续道,“整座棋盘的空间就被划分成了大概四、五个局部,这几个局部的情况都不太一样。我有点期待接下来的中盘阶段要怎么办了,像这种很零碎的局面,可以说是很多棋手唯恐避之不及的。不管是要组织进攻,还是联络,难度都会变大。”
“我对俞亮七段的棋更熟悉一些,俞亮他本身就是一个非常善于链接局部来作战的棋手,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在序盘阶段白棋简直可以说是咬着黑棋不放,甚至于不惜白送二十多目来阻止黑棋对大场的抢夺。这里足以看到时光对俞亮在这个方面是非常非常忌惮的,对他来说就是我宁可赔你二十多目也不想看到你在局部成模样。”
白川舒了一口气。眼望着直播屏里的对弈情况,他喃喃道:
“中盘开始了。”
“开始得有点快。”
“主要是局面已经被拿捏了。”白川龇牙笑笑,做了一个抓取的动作,“现在的话只能尽早开始局部的争夺,以及伺机联络棋块。黑棋眼下其实比较被动,我想可能是俞亮并没有料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被‘逼’进中盘。”
“刚刚那个局部交手的结果。”安太善点了点黑五十一到五十九几手,结果大概就是白棋局部要亏十八到二十二目这样。问题不是很大,接下来有大把机会把差距补上,重要的是白棋在序盘阶段的目的已经达成,现在的黑棋不再有先手优势了。”
不光没有先手优势,甚至可以说有些被动。
“哗啦——”
俞亮拈起几颗无气的白子,一把丢进旁边的棋盒。
上午的阳光洒在他的发顶,将他凝视棋盘的面孔映得有些冰冷。
在两个棋手看不见的地方,“弈豆”曲折地摹画出了黑白双方的实时胜率——白百分之五十六,黑百分之四十四。
“看一下AI推荐的行棋路线。”方绪望着屏幕,突然指向AI计算表下的“推荐行棋”一栏。“唔,看哪边的路线?”小段依照他的话打开。
“黑棋的。”
“嗯……黑棋的推荐路线是……引渡,跳到右下局部去。应该是因为那边的白棋不太稳固吧,我再看看……”他又往下翻了好几页,才露出伤脑筋的表情,“总之,各个击破好像也不是不行,就是麻烦一点。”
“AI也没有推荐联络棋块的方法吗?难道……没有办法?”方绪瞪大眼睛问道。
“也不完全是不行,但从AI给的推荐来看,如果你想一口气包圆整个棋块是不可能的,电脑也没有给出合适的路线,但你可以……呃,把这些棋块依次打包地解决,就比如右下部 这里有三小块碎棋,用渡把它们联系成一块,接着再用这联络好的一大块棋去支撑进攻,或者作为铺垫,那也是能得到效果的。”
“……我知道了。”
方绪默然地坐回原位,他那心神不宁的模样足以让小段回头看了好几眼。
不管是对场外观战的人,还是对场内的棋手来说,在这个节骨眼上进入中盘交战都是不得已而为之才有的对策。古人行棋之所以战斗血腥激烈,乃是因为古代围棋序盘阶段变化比较少,双方布局得差不多就可以开干了,因而大部分的变化都交给了激烈的中盘去承担;但对于现代围棋来说,中盘时的双方往往备阵已足,中盘更像是序盘的发展,而不是序盘的补遗,这大概也是方绪如此焦虑的理由;另一方面,从棋理来看,时光的下法实际上就是在无法获利的情况下还送出去了二十多目,强行割开了棋盘,并且强行把战况一把推向了复杂的局面。
翻开AI对本局白棋棋路的评价表,赫然就能看到“弈豆”对白棋方才一套应手的评价给了一个很低的分数,几乎接近无理手。可当页面翻回胜率总计表时,人们依然可以发现白棋的胜率已经飙过了黑棋。
“怎么会有这种情况啊……”小段喃喃。
方绪瞅了他一眼,突然挤出一丝微笑。
“要是棋手也能像电脑那样下棋,问题可能就简单多了。”他说。
是他的计算能力、他对俞亮的了解,还有他自己的性格。
AI可以计算得失,但算不出人心。
“黑棋还是像我们之前所猜测的一样,选择了从右下部进攻。”安太善掏出几粒黑子,频频在右下部应手,“这几手目标还是很明确的,在失去了先手优势的这么一个情况下,俞亮大概不会甘于被动挨打,所以他现在需要把右下块的黑棋重新联络起来。”
“黑七十一、七十三、七十五、七十七,这几手都是绕着白棋三颗子的位置来的。这三颗子本身就围得比较松,不排除俞亮待会儿要包圆这几颗子的可能。”
“那反过来看对于时光的话,这三颗白子就是他接下来要稳固的几颗,假如右下部他要争下来的话。”
要争吗?
当然。
白九十二,引征。
俞亮夹着黑子的手指顿了一下。
场上的摄像头于一瞬间捕捉到了他蹙眉的神情。
在平日的对局中,俞亮一贯以沉稳的姿态出现。即使是面对艰险的棋局,摄像机也很少拍到他情绪流露的模样。但这一次,在俞亮最了解、同时也是最了解俞亮的对手跟前,这个年轻的棋手露出了遭遇苦手的神情。
然而在镜头所拍摄不到的地方,俞亮的心脏在砰砰地狂跳。
“接近了……”
听见纹枰对面传来的低诉,时光奇怪地朝对面望了一眼。
接近了。
俞亮掐紧黑子,忍着剧烈跳动的心脏,逼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
冥冥之中,他有一种接近了神迹的感觉,仿佛多年前自己在黑白问道里直视着对面孩童歪歪扭扭地落子那般。棋子打在纹枰上铮然玉响,却宛如陨石砸落般重击他的心门。
这是……这是棋神的棋吗?
己。看着如今这盘棋,谁能想到一年前这还是个被评价为“棋风软”的棋手呢?“白棋这里下了几着都非常狠。”白川轻轻点头,“有力战那个味道了。”
“在时光的棋谱中好像也是,很难得地见到这样的对弈方式。九十二、九十四、九十六、九十八、一百,这几手每一着都下得很坚定,一边加固一边上顶,很有那种仪式感。也是”——”
“棋手战斗意志的体现。”白川接道。
深吸一口气,俞亮敛起眼眸。
黑一百一十七手,断。
论战斗意志,他绝不会屈居人后。
面对右下部的茫茫白阵,黑棋化为一支突刺,于夹角出挺身而出。
“俞亮是……”一面跟着比赛实况落子,白川感慨万分,“当今中国,甚至可以说是当今世界棋坛上,屈指可数的那种具备极其坚强进攻意志的棋手,他的近战能力尤其好,这不单是因为他棋力出色,也是因为他胆识过人,他敢于在别人走钢丝的地方大刀阔斧地动作。像这盘棋的话,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白棋原本是想利用侵消,把侵入到这里的黑棋逐步地蚕食掉,但实战中黑棋的抉择就是用断的方式,发起了一场非常激烈的缠斗……或者说,交换。”
交换的目的很明朗,无非都是为了获利,但对一局行至中盘的棋而言,目的往往只是最后一着罢了。
对着逐渐增长的黑棋,时光扶了一下额头。
要忍耐。
忍住狂躁,忍住不耐,忍住一切会干扰思考的情绪,把自己全身心地揉进对局中。只能这样做,因为不这样做是无法赢过面前这个可怕的对手的。
他揉了一下前额,左手夹起棋子。
白一百三十二手,倒扑。
说到底,为什么俞亮非得撕咬右下部这块棋不可呢?
在激烈的交手中,时光隐隐约约有一些不太妙的预感,但此时右下部已经被卷入了搏斗中。行至中盘,两人的棋速都在加快,俞亮甚至连着对他下了两个命令手,逼得时光不得不应,而应手之余,内心的不安亦在扩大。
怎么回事?
我明明……已经很小心了……
怀抱着如此不安的想法,时光仍旧是应了手。
“咦。”
“怎么了太善先生?”
“对局……”安太善蹙眉,“对局的节奏,有些改变了。”
他指了指右下部黑棋的两个命令手,“用命令手来使对方应手,这种狠绝的做法对俞亮这样的棋手来讲还挺常见的,以观赏的角度来说,大家应该也挺喜欢这种下法。”
“哦……比较霸气吧。”
“哈哈哈哈哈,其实不止是好看而已。”安太善朝右下部白棋的位置虚晃一圈,“如果想在进攻中引导节奏,命令手、问应手,都是比较直接的方式,尤其是命令手。
“这块地方……目前还是没能完全连起来,但是进攻的节奏已经被俞亮所把控了,我想时光能体会得到这一点吧。”
不过,纵使能够体会得到,也没有太好的脱身方式。盘上的缠斗是力量的拉扯,谁先萌生退意,谁就会被击溃。
就在时光心弦紧绷之时,黑棋应了一手让他难以想象的棋着。
黑一百七十一手,鼻顶。
啊?
夹住白子,时光猛地瞪大了眼睛。
下……下在这里?
他瞬间抬头看向对面。
对面的棋手微抿嘴唇,脸上瞧不出表情。
“一百七十一在那里?”小段顿时有些绷不住了,“小俞老师,该不会是下错了吧?”方绪抱着双臂,站到了他的身后,眼望着屏幕上的实时推演。
“不可能。”他答道。
俞亮的神情……看上去很平静……
时光的心中略有发憷。如此平静的神情,再加上他对俞亮的了解,几乎可以肯定对方这一手中一定有文章。
可是,文章在哪儿呢?
他用力揉了揉脸颊,目眦欲裂,试图在读盘中找出破绽。
说找破绽也许很奇怪,因为在正常人眼里,一百七十一手本来就是一手送分棋,只要白一百七十二手在四路尖,右下部的五颗黑子就能被他吃得干干净净,白将四十目收入囊中。
放眼整个盘面,原本就被割成了好几块的盘上再也没有哪一个地方能找出超过五十目大的区域了,再往下下空间只会更小,这时候送四十目给他那不等于是在送死吗?
反反复复地确认了好几遍,最终还是捱到了读秒。
五十五、五十六、五十七、五十八……
时光叹了口气,不得不应。
白一百七十二,尖。
“呃……这么一来的话,白棋是不是已经可以……宣告胜利了呢?”白川望着棋盘,表情透着一股难言的犹豫。
“……不知道。”安太善摇了摇头。
“有一件事倒是可以确定,那就是这两个人的这盘对局,甚至是有资格在冠亚军决赛中进行的。”他说,“够新颖、够大胆、够用力,这些正是我们想要在世界级大赛中所看到的东西。不管这盘棋最后是谁赢,都应该对创造了这样对局的棋手予以敬佩。”
“啪嗒、啪嗒、啪嗒……”
随着棋子一颗颗被提走,时光感觉自己的心脏也好像快要蹦裂了。
不好的预感仍然在继续,可他仍旧看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在俞亮还没应手的间隙,他一遍又一遍地计算着盘面上所有的局部情况,试图找到黑棋如此应手的理由。
右上部的黑棋,实地占优,比白棋多十来目。
左下部的黑棋,比白棋少二十多目。
左上部的,比白棋多十来目。
右下部 ……
送出了四十多目,后果显而易见。
时光眯起眼睛。
心中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大,这份预感,终于在第一百七十五手时被引爆了。黑一百七十五手,跨。
这手跨刚下完,三星杯对局现场的研究室内轰然发出喊声。
“我的……我的天哪……”小段狠狠地拍了一下手掌,“怎么会想得到这样的下法!我的天哪!”
方绪不接话,只是抱着双臂,含笑站在他身后。
“这一手下得,很妙。我觉得这几天我都快把‘很妙’说烂了,可是棋手真的是很优秀啊,太优秀了。”白川感慨,“表面上看刚刚送出去四十多目,但如果观察刚刚提走的子的位置,就会发现那些黑子是妨碍上部和下部黑棋联络的存在。我们现在看这里的话,就能看到一条即将成型的大龙。”他抬手在棋盘上划了一下,“然而之前这条龙我们是看不到的。为什”
么看不到,是因为被提走的子都是这条龙上‘多余’的部分。”
“目前可以计算的是,在这条龙成型以后,黑棋可以一下子倒收回半壁江山,几乎可以说是一锤定音了。啧……这几步棋……”安太善欷吁,“棋手的基本功不可小觑,尤其是在刚刚那么激烈的缠斗中,还能有这样艰深的算路,以及维持这种计算的大心脏,这大概只有AI才能做得到吧。”
即使有优秀的计算能力,棋手也依然无法像AI一样战斗。情感、心态、注意力的集中度,都会左右棋手的判断和抉择。俞亮也并非超乎常人,他也会累,也会精神涣散,但他用意志克服了这些困难。
也许在将来的某一天,计算机可以下出比人类棋手更加深湛的棋着,但这份不论如何也要克服困难的意志,却是棋手得以继续战斗的理由。
窗外分明时近中午,但时光却觉得整个会场里骤然暗了下来。
声音、画面,一个个地离他的感官远去,就像潮水退潮,而留下的赫然是面前这盘已至中盘的棋。
可奇怪的是,在俞亮落手的瞬间,时光只是觉得心里松了口气。
太好了。他想。
好什么?他不知道。很短暂的时间里他在心中小小地为一百七十五手欢呼了一下,也许这一手会断送他的三星杯之路,可这一手多精彩啊,他无法不为之着迷。
“俞亮,你……”
他吸了吸鼻子,脸颊有些发红。
俞亮诧异地抬眼望向他。
“你真的,很了不起。”
时光说着,话语里有些哽咽。
我是多么幸运的人呐,竟然能在三星杯这样的赛场上与你对弈。
他吐出一口气,伸手进棋盒拿子。
“是不是要认输了啊?俞亮会中盘胜吧。”三星杯的研究室里,有人这样说。
“联络左部的白棋吧,好歹也把自己的大龙连起来,不然没法继续啊。”另一个人回答道。可是,白棋的应手却跌破了所有人的眼镜。
白一百七十六,镇。
俞亮怔住了。
他对着棋盘呆了一阵,才慢慢地去看对面的时光。
时光也在望着他,深棕色的眼睛里映着太阳的倒影。
我不会逃走的,俞亮。
哪怕左半部的大龙被杀净,我也要撕裂你的防线。
一瞬间的心灵相通,让俞亮感觉浑身都烫了起来。
他目光一沉,黑棋果断应手。
黑一百七十七,飞。
时光的应手也飞快:白一百七十八,挂。
黑一百七十九,扑。
白一百八十,冲。
“白棋没有联络左边。看起来好像是……他……好像是想从黑棋这条大龙靠外势近的部分着”手,似乎是打算直接撕开它。哇啊这真的是——”白川眼睛都看直了。
白一百八十二,刺。
“不知道为什么,时光在这一局里的战斗意志非常坚决。按理说他可能会选择一些更聪明的下法,不过……”安太善望向黑棋,“俞亮的应手,似乎也不是那么‘聪明’。”
“太聪明就不是人能下的棋了啊,太善老师。”
“哈哈哈哈哈,是啊。唔,黑棋上跳,这一手是最佳防守。我觉得现在的俞亮有一种,被挑衅了的感觉。可能是在有这样一个优势的情况下,时光非但没有逃,反而选择了正面攻击这条路所导致的。从时光的角度去看的话,我们很难猜测他心里为什么这样决定,不过我认为他做得对。”
安太善指了指左边:“即使能联络左边,能否赢过黑棋也是未知数;但撕开右边一定是翻盘的机会。不过,这一点未必是时光当下所想,因为目前的这盘对局,离分出胜负已经不远,棋手应手的思考时间不会很多,更多的时候大概都是依靠经验和本能来做决定。”
那就看看吧,到底是谁的本能支撑到了终点。
在一手又一手的交换中,俞亮的双眼也紧紧盯着盘面。
粘、打、滚、压……一手接着一手,白棋在以顽强的意志做活下部和上部。可这种分开做活的方式,最终也无法联络两块棋。
大龙无法被杀死,也无法被截断,等穷途末路了以后,自然还得选择认输。可时光依然选择了冲入。
俞亮耐住性子,决定跟他战斗到底。
棋行过两百二十五手后,时光深深地呼吸了一口。
他把第两百二十六手,放在了五路。
白两百二十六手,并。
俞亮伸入棋盒里的食指猝然不动了。
同一时刻,围棋研究室、围棋演播室,以及其他无数围观了这场对局的人,全都倏然噤声。
……
怎么就会……并在这呢……
十三、一百九十五、一百九十七、两百零七和两百一十三。
棋筋被掏走,龙头也被割下。
“卧槽,这条路他是怎么找到的啊?”小段抓着头发疯狂搓揉,“妈呀,神啊,他竟然能找到!”
“也许……”
在他身后观望了良久对局的方绪,慢慢地沉下眼眸。
“也许这条棋路,并不是他找到的,而是他在脑子里画出来的。”
在脑海中画出棋的道路,需要一点想象力。
掂着手里的黑子,俞亮蹙眉良久,突然露出一抹微笑。
“……恭喜你,时光。”
他看着棋盘,缓慢地说。
他的声音像梦。
时光抬起脸,睁大眼睛。他的前额已经渗出汗水。
对面的人嘴唇一张一合,道出了他本次对局的终点:
“我认输了。”
——时光二段,中盘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