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治孤力>第61章

  还没有完全迈入走廊,通往前厅的方向就已经被各路嘈杂声所填满了。

  驻足在对局会场的门外,俞亮古怪地环顾四周,看见不时有颈子上挂着证件卡的棋院工作人员形色匆匆地来往。他在门口观望了一会,忽然瞧见走廊南侧的尽头,有个身材高挑的男人正朝这儿急急忙忙地赶来,是安太善。

  “太善先生!”他出声叫住了对方,“太善先生!”

  还没有什么心情顾全体面,然而他还是没有忘记今天的比赛,“恭喜你。”他对俞亮说。“不说这个。”俞亮觉得他想急着走,索性长话短说,“今天下午的比赛,是为什么?”

  虽说他也见识过高永夏弃赛的前科,但通过昨天的一战,俞亮觉得这个人至少不会再因为使性子就重蹈覆辙;何况,就算他有那种心思,他的老师李赫昌恐怕也不会让他这么乱来。

  说来,可真是要对不住你啦!”他说。

  “……这么说,居然还是——”俞亮很愕然。

  “不,不是那样的……”安太善抹了一下脖子,那里面已经渗出了些汗,“其实,我也是今天下午的时候才知道这件事。”

  他朝走廊另一头看了一眼,可能是在查看前厅发布会现场的来人情况。趁着这样紧张的间隙,他语速飞快地对俞亮说:

  “简而言之,今天上午的时候,全罗南道以南的南环岛一带发生了渡船事故。”他略微顿了顿,“而南环岛……是永夏的故乡。”

  俞亮听他说完,人在会场门口怔住了。

  “……事故?”

  “是啊,据说是回岛的路上发生的。在渡船上坐着的,都是在南环岛上居住的人。”安太善有些沉痛地敛起眼睛,“永夏的父母,还有他的弟弟和妹妹都在那条船上。”

  “那——那现在,现在怎么样了呢?”俞亮皱紧了眉头,他追问道。

  “目前的话,尚且还不太清楚。海警方面已经出动救援和打捞了,具体的情况可能还要再晚一些才能知道……晚到什么时候呢,以及,到了那个时候,沉船上的大家又怎么样了?没人清楚……电话是从永夏的老家打来的。”安太善虬结着眉头,“真是,太伤脑筋了。那孩子正好是下午一点半多一些的时候接到了他亲戚打来的电话,那以后他就哭着求李赫昌老师让他回家去。”

  俞亮忍不住轻轻地叹了口气。他的目光在走廊两侧游弋个不停,并没有找到其他认识的人,于是他转过脸来,又问:

  “这么说来,他现在应该已经回家去了?”

  “还没有呢。”安太善捏了捏眉心道,“这也是我和老师一直都在担心的事。赫昌老师之前也是请求他,最好比完赛再走,这回说什么也不能弃赛。但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这样的事情,叫他怎么能坐得住呢?老师就算是想劝,也没有办法劝太多啊,最多也只能告诉他,如果这回再弃赛,就会被棋院严厉惩罚,只能这样而已。难道要说他不应该回去才对吗?这样的话,我们怎么忍心说出口呢?”

  俞亮听完,他想了想,低下眼睛,把双手抄回大衣口袋里。

  安太善无奈地叹着气,他望向大厅的方向,沉声说:

  “我了解永夏那个孩子,他确实任性了些……但他并不是不通事理。遭遇到这样不幸的事情,身为他的老师和同伴,也应该尽可能理解他同情他才是。我想……李赫昌老师应该也会帮他跟棋院求情的吧,只是……这一回,媒体那边又会怎么说呢?他们也能体谅永夏吗?棋院的高层,也可以体谅永夏吗?收看这场比赛的棋友们又会怎么看呢?这些事,真是让人伤脑筋呐!”

  他一气说了两回“伤脑筋”,脸上也展露出与平日十分不符的困扰来。

  俞亮抿了一下嘴。他也向着大厅那边张望了一会,“应该——不会因为这种事责怪他吧?”他说,“他们也有自己的家人吧?”

  “只能寄希望于此,现在也只是尽力对棋院和媒体解释这件事,但更多的也没法做到了。事已至此,有些负面影响恐怕也不可能脱得开干系,相比起现在的我,永夏和赫昌老师那里大概会更艰难吧?”

  他喟叹着说完,掉头朝俞亮施了一礼:

  “我先走一步。”

  “好的。”

  俞亮也压了压下巴,朝他鞠躬。等他直起上身时,安太善魁梧的背影已经走远了。

  陆续都有人往前厅赶,无形中倒让俞亮这个比赛的获胜者被冷落了。前厅的方向投来几束光线,光线聚拢的地方,传来一阵又一阵麦克风调试的声音。

  人式的礼貌对他打招呼:

  “恭喜你了!”

  他轻轻地颔首,算是回应。

  临时在前厅搭建好的会场中,主席台上已经坐满了棋院方面的人,为首的当然是韩国棋院的领军人物、高永夏的恩师李赫昌。他甫一出现,第二排就有记者举起了单反相机,对他“啪嚓”、“啪嚓”地拍了好几张。镁光闪烁在主席台前,镁光映照在右手边端坐的安太善身上,到了这时,才有些细心的人发现,这个平时一贯温和稳重的八段棋士,脸上有些莫名的紧张。

  “赫昌老师。”第一排已经有记者按捺不住地发问了,“您对这次的结果有什么看法呢?有消”

  息说高永夏四段是因为家中急事才放弃比赛的,是这样吗?”

  “请问,可不可以请高永夏四段出来接受采访呢?接下来也会有针对俞亮四段的采访吧?如果他还在这里的话,可不可以请他出来?”第二排的记者问道。

  “非常抱歉,不过永夏现在大概没有办法接受诸位的采访,就由我这个老师来代替他好了。”李赫昌平静地答道。前厅的射灯灯光半映在他的脸上,在他双眼下凸出的两块肌肉上投射出下睫毛短短的阴影。

  “赫昌老师。”前厅坐着的记者中,有人提出了一个稍显尖锐的问题,“高永夏这回弃赛,是否会影响到他在三星杯中的出场呢?我听说,是您的推荐让他得到了进入本赛的名额。他在北斗杯的时候已经弃赛了一次,这回是否会影响到您的声誉呢?”

  “喂,那个家伙怎么这样问呐!”前厅的一侧,两个院生模样的少年互相攀谈着。先开口的是个戴着鸭舌帽的男孩子。

  “总得问些有意思的话吧。”男孩的同伴说道,“永夏哥这回还不知道要怎么办,其实他也算情有可原,就是不知道棋院那边想怎么料理他。”

  “啊,该不会真的要停他的赛吧?赫昌先生会准许那样吗?赫昌先生那么疼爱永夏哥,不管怎么说都会帮忙吧?”男孩皱着脸接道。

  “今年三星杯中可以直接进入本赛的名额,早就已经由棋院方面公布给棋手了,与这回比赛的结果并无关系。”李赫昌回答。

  “这样的话,难道不会太偏爱他了吗?您看中的学生也不止他一个吧?听说今年在北斗杯中大放异彩的林日焕二段,也还是要准备参加预选赛呢。”提问的记者蹙着眉头道,“虽然高永夏四段在过去也取得了很多的好成绩,但他怎么能在半年不到的时间里就弃赛两次呢?对于这样的棋手,难道还能够信任他吗?像三星杯这样的世界比赛,是每年各国棋手的必争之地,如果他又在那样的比赛中弃赛,该怎么办呢?作为我国青年棋手的代表人物,这样的做法也会让新生代韩国棋手的名誉蒙羞。”

  “他不会那样做的。”李赫昌轻轻地摇了摇头,他的神情看上去并不气恼,但话语中有一股隐秘的威压,“这次的比赛,发生了让棋手意想不到的不幸的事件。然而,直到今天上午的时候,这位棋手还在自己的房间里努力地为下午的对局做准备。对于北斗杯上发生的事,他也已经受到了棋院方面的处罚,任何一个头脑清醒的人都不会在这种时候轻言弃赛的。所以,也希望各位能理解他的苦衷。”

  “您说‘理解苦衷’吗?可还有很多的棋迷朋友,期盼着他能拿下漂亮对局的人,他们的心情又有谁能理解呢?海警方面到现在也还没有更新南环岛一带的消息吧?一个职业棋手,在消息未定的时候就如此慌张,这样的人也可以担当重任吗?”记者的脸上隐隐现出了一些不耐烦的神色。

  李赫昌朝他抬起了眼,他的瞳仁生得很黑,被射灯一朝,又显得透亮。

  “‘消息未定’——你是这样说的,是吧?”他反问对方。

  “……呃。”那个记者眨了一下眼睛,他看了看李赫昌,忽然感到前厅中端坐的其他同袍猝然间一片寂静。“是……是我说的。”他答道。

  闻言,今日参与发布会的三位棋手——李赫昌、安太善和朴永烈,全都齐刷刷地望向了他。连原本站在人群最后观望的俞亮也不由得挺直了身子。

  “那么。”朴永烈微微地睁大眼睛,一张看不出年纪的脸孔上并无波澜,“‘消息’……是什么样的‘消息’呢?”

  他渐渐加深了看向记者的眼光,“您是觉得,他应该在确认了父母亲的死讯后再想着回去才比较对吗?还是说,在确认他弟弟和妹妹的死讯以后呢?亦或是……确认了他在船上的亲人们都去世了,这样才能想着回去——是不是这样做,才会让你认为他做得对呢?”

  “啊……啊,这、这——”记者的脸上陡然弥满惨白。到了现在,他才惊觉到自己刚刚的失言,“我、我的意思是——”

  “他确实很慌张。”李赫昌在一边沉沉地接道,“跟他自己那有些毛躁的急性子也不无关系,将来的话,我会规劝他努力改正的。”

  他伸手调整了一下面前的话筒,目光朝前,落在记者惨白的脸上。

  “身为职业棋手,放弃比赛是耻辱的,它令对手蒙羞,也更让自己蒙羞。因此,不论是出于什么理由,高永夏这位棋手今天的行径,都会受到棋院方面的处罚。在此,我也以个人的名誉朝诸位保证,他会得到应有的处分,而绝不会因为是我的学生就受到包庇。

  “只是,是否应该因为这回的弃赛,就质疑他身为棋手的资格呢?就算是要质疑好了,他真的就如你所说,这样地不堪重任吗?在你看来,至亲的安危也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所以为此心痛恐惧到无法坐下来下棋是不对的——是这样吗?”

  “我、我……我,我不、不是——”记者慌慌张张地开口,他想要自辩,却发觉话已从口出,现在想收回已经晚了。

  李赫昌继续说道:

  “在对局的时候,保持冷静和缜密,的确是棋手应该做到的。可再怎样高妙的棋手,说到底也只是最普通的人类而已。既然是人类,就会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有自己的亲人和朋友。要求棋手不论如何都保持冷静,我认为这样做是可以的;但要求一个人能不论如何都保持冷静,这未免太冷酷了,我想在座的各位,大概也没有人可以做得到吧。

  “事实上,直到此刻,永夏君大概也还沉浸在心痛和无尽的恐惧中。就如你所说,海警方面到现在还没有消息,我们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有消息传来,而天色已经快黑了。在那条船上的,是他的至亲家人。不管接下来迎接他的是什么样的结果,我想……哪怕只是其中一条生命的罹难,大概也能让他痛不欲生吧。所以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要等来怎样的一个消息才能让他‘做得对’呢?他是我们大韩民国的棋手,也是别人的儿子和哥哥,如此这般地要求他,是不是有些太残忍了?

  “对于他犯下的错误,我这个老师也会督促他一肩承担,但除此之外,至少在这次的事情里,我觉得自己没有理由再苛责他什么。假如他身上的遭遇发生在在座的诸位身上,你们又能否像这位先生所说的那样‘足堪重负’呢?这个问题的答案,就请诸位留在自己的心里吧。”他推开话筒。

  “我的发言就到这里了。”

  那记者在人群前浑身僵硬地站了几分钟,之后才悻悻地坐下了。

  发布会统共开了近一个小时,期间难免乱糟糟的。等到散会时,俞亮才发现既定好的采访环节也因为超出时间太多而被取消了,这个改变使他轻松不少。

  在撤离前厅道具的酒店服务人员背后观望了一会,他遥遥望见了正在人群中离去的李赫昌。他眼前一亮,连忙拨开人群,紧跟上去。“赫昌先生!”他在对方身后喊道。

  李赫昌朝前走了几步,才听见耳朵后边有人叫自己。他转过头,看见俞亮紧着步伐跟到自己的身后来,脸上不由得一笑。

  “俞亮七段。”他唤道,开口时已然改了称谓,“我还没有恭喜你,今天是你的好日子。”

  俞亮望着他,两眼微微地一敛。良久,他用有些低沉的声音说:“我想,我还是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他说完,缓缓地又抬起眼睛,目光有些倔强地看向对面的男人。

  “您知道为什么。”他说。

  李赫昌只是眨了一下眼睛,他的神情里并无太多意外。

  “你有什么想法吗?”他问。

  “我想知道。”俞亮的右眉心皱了一下,“这场比赛,是否……是否可以重赛?难道高永夏君自己也能接受这个结果吗?”

  他紧紧地盯着李赫昌的脸,想竭力从中索求一种表态。不过,李赫昌只是露出了有些疲倦的表情。

  “结果已经公布了,俞亮。”他接道,“如果是比赛中途,或许还有办法。要是比赛时间还没有到,他能想得到申请比赛延期,我想裁判长也会给予理解的,但这都已经是事后的话了。当那种时候,我猜他大概根本就想不了那么多吧,我或者太善也绝没有可能去替他申请的。对于公布结果的比赛,从来就没有重赛一说,何况他的缺席全国观众都看得见,棋院不可能容许这样的他与你重赛。而且……”他的目光里隐隐地透出忧愁,“比起这个,我更担心的,是永夏那孩子今后的围棋道路。”

  俞亮思索了一番,出声道:“您的意思是,棋院方面会严厉地惩罚他吗?”

  “哎,当然不是那样。”李赫昌左右地摇着头,“比起外界的处罚,他自己能否过他自己心里那关,才更加重要。”

  他抬起左腕,看着表,少顷接道:

  “天已经开始黑了,海上的搜救会愈发困难。这种事情,时间拖得越久,就越危险……我也不想这样说,可是,万一永夏的家人真的遭遇了不测,他今后要怎么面对这一切呢?不要说下棋了,他要怎么才能从这样巨大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坚强起来呢?我可以教会他下棋,但这样的事情,我实在无能为力啊……

  “所以——”

  说听起来很奇怪,不过。”他看着俞亮,“这回,还真的就只能委屈你接受这个冠军了。”“失陪。”

  他说着,朝俞亮轻轻颔首,转身离去。

  俞亮看着他的背影。起初他没有动,而是静静地立在原地,目送着李赫昌的背影消失在往南的一角。

  直到那背影已经完全不见,他稍稍地抿了一下嘴,也不知自己是不甘更多一点,还是不忿更多一点。

  舒出一口闷气,他转过身。

  手机在身后的床头柜上响个不停。他放下手里的谱集,几步凑过去看来电显示:

  “方绪”。

  他眉头微松,抓过手机摁下了接听键。

  “恭喜你了。”方绪一开口就是他熟悉的说辞,“俞亮七段。”

  “……师兄。”他半抱右臂,把右手抵在支起来的左肘下方,侧头接听着,“这场比赛——”“我都知道了。”方绪及时地截断他的话头,“他——我是说高永夏,他现在怎么样?”

  俞亮挑了挑眉,他转头看向一边开着的电视机,屏幕中正在滚动播送南环岛船难的救援实录,“那边的话,看样子,好像……很严重。”他想了半天,选了一个相对精准的表达方式答道。

  “我问过太善先生,他说高永夏估计今晚就会赶回他老家去。”

  可能是听出了他语气里那种蛰伏的犹豫感,方绪在另一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真是飞来横祸啊。”他说,“听安太善说,他的家里人……好像都在那艘船上。”“嗯……”俞亮在床边坐了下来,“我也没想到竟然会有这样的事情。”

  “要是他的亲人真的出了什么意外,只怕,他这一生都不会安心的。”方绪低低地接道,复而长叹一气。

  俞亮没有作声,只是半垂着眼睛。

  “先不说他了。”方绪咳了咳,“小亮,师兄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俞亮持着机身,眼睛稍稍一抬:“……好消息?”

  “是啊,就是好消息。”方绪的声音中总算多了一些雀跃,“桑原老师跟我说,你和时光都已经被北京棋院选入了今年征召的国家队集训名单。你——”他像卖关子似的拖长音,“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

  抓着手机的机身,俞亮渐渐地在床边坐直了。

  国家队——他听清楚了这个词。

  “你和时光现在所待的地方叫国青队,跟国家队听上去只有一字之差,笼统地说也都可以叫国家队,不过,正经的国家队,的确就是北京棋院的那个。”方绪轻笑一声,“到了国家队里,你的队友就不再只是同龄人了,你要面对的,除了现在活跃在棋坛上的棋手,甚至还有从前那些传说中的棋手前辈们。今后,你和时光的训练地点也会搬到北京棋院那里,每年进行各项国际比赛时,北京棋院能分到的名额也比方圆这里要多。

  “机会大大的有,就看你们的了。”

  方绪讲完,还反问他:

  “怎么样,师兄没说错吧,是不是好消息?”

  俞亮抓紧了手机。仅仅反映了一两秒,他就露出了今天以来的第一个真正开怀的笑容。“是。”他点着头接道,感觉胸膛中的心在怦怦直跳。

  没一会,他突然问道:“师兄,时光他知道这件事吗?”

  “……哎。”方绪的回话让他有些云里雾里,“我只告诉了你啊。”

  “那——”俞亮捏了捏手机机身,“我是——我去告诉他吗?可是,我爸也许会告诉他?”

  “如果老师告诉了他,那么现在告诉你这个消息的人,可能就是他,而不是我了。”方绪一语中的地说。

  俞亮沉思了一会,感到他说得有理,随即接道:“那师兄,我先挂了。”

  “……啊?等等,你这就——”

  方绪的话还没收尾,俞亮就急急摁下了挂断键。他把手机拿在面前,用拇指飞快地翻着菜单键,在通讯簿里寻找时光的名字。

  当屏幕上亮出“小骗子”三个字的刹那,他的嘴角禁不住浮现起微笑。

  他刚想摁下通话键,房门外却响起了一阵门铃:

  “叮咚——”

  等他重新把注意力聚回通讯簿上,门外再次响起了门铃声。

  这回确实没听错。

  他看着门口的方向,脸上的微笑静悄悄敛下去。

  收好手机,关停电视,他随手抓过椅背上的外套,松垮垮地披在肩头。已经快到晚上九点了,这时候不知道还会有什么人要来。

  就着门边的保险链,他拧动门把。当走廊的光线透进来时,他朝门口一番张望,两眼骤然瞪直了。

  “……是你?”

  他隔着半开的门出声道。

  “是我。”

  就在他的门口,在那块浸满走廊灯光的地垫上,静静地站着一个高挺的身影,是一个青年。

  那就是高永夏。

  “你能把门打开吗?”可能是察觉到俞亮对自己夜间叨扰的行为有些抵触,他说话时居然加上了一些敬语。

  这倒是让俞亮深感意外了。当下他并未多言,只是微微地一点头,伸手解开了房门的保险链。

  房间门被“嘎”地一声拉开。他抬脚走出房间,站在门前。

  “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吗?”他朝高永夏扫了一眼,神情中满是疏离的清冷。高永夏是个非常傲慢的人。

  实并不对此特别关心。

  “明天……”高永夏朝他望了望,这时,俞亮才发现他的眼睛和脸颊都十分红肿,这副狼狈的模样与他之前简直判若两人。“明天,我要坐最早的那班巴士,去能到我家那边的渡口。”

  他的话稍微拽回了一点俞亮的思绪。

  想了又想,俞亮转了一下眼睛,开口道:

  “你的……家里人……”

  “他们的话……刚刚警官已经打来过电话了,说是要跟我确认伤患身份。”高永夏勉强地笑了笑,“现在应该都在那边的医院里吧,听说,我弟弟伤得有些重……好在并不致命。

  “爸爸、妈妈还有小妹,现在大概也都在养伤吧。不管怎么说,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他的目光从地毯上升起,投向俞亮,“所以,有些话就得现在对你说了。”

  他的态度实在令人疑窦丛生。俞亮的眉心皱了起来,“你想说什么?”他用今晚仅剩的一点对外人的耐心问道。

  高永夏微抿着嘴。他看了看俞亮,脚步往后稍退了退。等退出三四个身位的时候,他在原地忽而站得笔挺。

  俞亮奇怪地看着他。正当他想问“你到底想说什么”时,却见高永夏抿紧了嘴,双手贴在裤缝两侧,对着俞亮笔直地把腰弯了下去。

  “——对不起。”

  他低声道。

  因为他把腰几乎弯成了九十度的缘故,对俞亮来说,他现在只剩下了弯下腰去的头顶和背脊。

  俞亮再度瞪直了眼睛。

  “都是我的错。”现在,高永夏只给了他一个完全前倾压低后露出来的后脑勺,“都是我太懦”弱,意志也不坚定,才因此没有履行自己作为职业棋手的职责,没能前去与你对局。”俞亮望着他,没多久,他的脸上也显露出了吃惊的神色。

  “虽然对你来说,我做不做这些可能都没有意义,不过,如果不这样做的话,我自己恐怕会寝食难安的。”

  青年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但真正吸引俞亮注意的,却是二人之间,那块铺在走廊地面上的米白色地毯。

  就在高永夏弯下腰去说话的时候,他确实看见了——一滴又一滴的热泪,从高永夏低下去的脸上不停地往地上掉落,再一滴一滴地砸在地毯上,隐没或浸湿在毛面织料之中。

  青年的嗓音压得很低,只有仔细听才能听出一些哽咽的声音:

  “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放弃比赛。我再也不会……再也不要。之所以会对你这样说,是因为,我希望你能做我的见证者,毕竟,对我来说,要朝你低声下气地道歉,实在是非常痛苦的事情。我要记住这种痛苦才行,因为它会让我记得很清楚,今天我感到的耻辱,都是为了给自己的软弱付出代价。”

  他久久地压着腰,维持着这个道歉鞠躬的姿势,眼泪因此不停地往地上流淌。

  俞亮捏了捏拳头。到了这种时候,他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然而,他一刻不开口说话,高永夏便就这么一直压着腰。

  过了许久——可能是十来分钟,也可能是二十来分钟。俞亮垂着眼睛,望向地面。“我接受你的道歉。”他低沉地说。

  走廊内的脚步声响起,又走远了。房间的门也终于得以阖上。

  站在再次阖紧的门前,俞亮的心中倏然反刍出五味杂陈的感觉。

  “接受道歉”是他自己说的,然而即使如此,他到现在也还是没有感受到什么胜利者的喜悦之情。

  或许这就是遗憾的滋味吧。可是,即使是俞亮,现在也不想再计较今天的第二局了。

  抬手锁好插销,他把手机重新掏出来,掂在手里。没一会,他又一次翻开了通讯簿,又一次找出了时光的条目。

  他摁下了通话键,贴在耳旁。

  应该快要振铃了。他想着,心里默数:一秒、两秒……

  他在等待,然而仅仅过了几秒以后,电话那头传来的是已关机的提示音。他撂开手,把手机举在眼前,再次查看了一番。

  没错,是时光的号码。

  俞亮诧异地抬起右眉。又等了一时半刻,他再次拨通时光的号码。

  “嘟——”

  他拧眉仔细听着,这回听见的依然是已关机的提示音。

  “关机了?”他放下手机,不禁自语,“现在就关机?”

  中国比韩国要慢一个小时,也就是说国内现在才刚过晚上八点。

  时光总不可能现在就睡觉吧?俞亮去年北斗杯的时候就跟他合宿过,多少了解些对方的作息表。他自己的作息很规律,晚上十点睡早上六点起,时光只会睡得比他迟起得比他晚。晚上八点就睡?不可能的。

  端详着只亮了一条联系人信息的手机屏,俞亮伸手在自己的额角穴道位置上捏了捏。真是叫人摸不着头脑,他想着,胸口深处隐隐有些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