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轮攻擂者会是高永夏吗？
自从俞亮取得擂主位置后，中国队研讨室里就没有停下这个话题。
随队教练在白板上写写画画，“如果按最保险的策略，韩国下轮应该上洪秀英，就算他下不赢你，日本队还有两个人，再让他们耗一轮，接着李勋，高永夏，就算小俞实力再强，也难免倒在这种车轮战里。”
杨海和许厚投来担心的目光。
俞亮摇摇头，“如果是这样，轮到高永夏对阵我的时候，我就很累了，而且也不一定能对得上。”
“我记得高永夏以前说过，”时光回想着一年前曾看过的新闻，“他说上一届输给俞亮的时候，不是他最好的状态。如果这次他让队友先去耗俞亮的精力，然后由他来赢状态不好的俞亮，像他这种性格，能容忍别人说他胜之不武吗？那他渴望的胜利就没啥意思了。”时光望向俞亮。
“所以他想赢的，恰恰是状态最好的我。”俞亮笑了笑。
众人听得纷纷点头。
“走吧，”方绪站起身，“先去吃饭。明天好好打赢这一仗。”
餐厅墙上的电视正在播放当地新闻。大家边吃边当消遣地看着，突然电视画面一转，漂亮的女主播脸色一正，开始严肃地播报一条消息。
看画面好像是天气相关，但说的是韩语，时光听不懂，于是碰了碰俞亮，“电视里在说啥？”
俞亮抬头，边看边翻译道：“十年难遇的强劲寒潮将于今夜抵达本地，预计夜间将降温16℃以上，明天气温将会降到零下10℃到零下20℃，请大家避免外出，做好防寒，千万不要冻伤。”
“降温这么多？”时光一讶。
许厚转头问道：“你们衣服带够了吗？”
时光点头，“那应该没问题，有羽绒服呢，而且咱们都在室内，没事儿。”
十年难遇的寒潮果然没有辜负它的名头，当天色逐渐转暗，窗外的风便开始凌冽起来。要说之前的海风还算温柔的话，今夜的寒风便像在刮刀子一样，把窗户都吹得“噔噔”直响。
时光把两层窗帘都关得紧紧的，才勉强挡住窗户传来的冰凉寒意。空调开到24℃，再钻进被窝挨着俞亮，时光觉得他又活过来了。刚刚一直坐在桌前下网棋，都没意识到风从窗户缝里灌进来了。
“你还不回去睡觉？”时光将冰冷的手贴着脸，瞬间暖多了。
“什么时候不当擂主了，就什么时候回去。”身旁的俞亮又翻了一页酒店杂志。
时光无奈望了他一眼，伸手去捉俞亮的手，心放下来一些。还好，他的手没在抖。又摸到他的脉搏，唉，跳得还是快，这人真是会装，明明心里还是紧张。
俞亮蹙眉，任时光这么摸来摸去，依然翻着杂志，“摸完了吗？”
“我手凉吗？”时光故意凑近，去冰俞亮的脖子。
俞亮伸出右手，把时光两只手都掰下来握住，收进面前的被子里，左手继续翻着杂志。
两人右手腕的红绳也挨在了一起。
时光顺势躺下，“那今晚我给你加个能量防护，明天你带着我传的能量上场，不怂。”
俞亮偏头看了一眼时光，实在是忍不住眼角的笑意。
1月10日，第10届农辛杯第九轮。
早上9点，对局室大门打开，轮到日本队棋手面色惊愕。
擂主：俞亮VS攻擂者：高永夏。
围棋论坛又炸锅了。在很多棋迷心里，这无疑是一场提前进行的主将决战。
“这届也太刺激了！高永夏是提前上了吧！”
“不如来押谁会赢？”
“必须俞亮啊！不然后面还怎么打啊！”
“不好说啊，看看这棋面，恐怕是场持久战了。”
中国队研讨室里，时光紧盯着电视屏幕，第一次体会到了看棋比下棋还紧张。
这次俞亮执黑。
黑白子棋面胶着，不相上下。两方都下得小心翼翼，眼见各自一小时都快用完了，才下到80多手，远远未分胜负，看来果然是场持久战。
但从这80多手里，便能感觉出白子强大的企图心。
高永夏的棋力涨得显而易见，比起去年，他的棋更有理性，更有压迫感。他的布局其实很有艺术感，中盘也不会轻易跟你大刀砍杀，他就凭着高超绝顶的计算力压迫对手，一目一目地把实地抠到自己名下。
别人再把他研究透彻也没用，因为这是力量的绝对悬殊，算不过，就没用。要跟他抗衡，除非拿出同样甚至更强大的力量。
100多手了，两人先后进入读秒。
越到后期，目数差距越在毫厘之间，他们却必须在一分钟之内做出决断。否则，超时判负。
俞亮皱着眉头，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对局时露出这般凝重的表情了。
高永夏都坐正了，一改往日自由不羁的坐姿。
还没有人出错，盘面还看不出胜负。
这一场棋，是世界顶级棋手之间，计算力最激烈的较量。
高永夏拿出了百分之一千的认真，他想赢。
俞亮拿出了百分之一万的专注，他更想赢。
黑白子交错而落，棋盘渐密，时光和队友们聚在沙发前的棋盘边，讨论激烈。
黑子好像展露出些微的优势。时光不敢放松，这一两目的优势随时可能在官子被翻转。他聚精会神地寻找白子有没有追上的可能。
“白子开始搅棋了，俞亮要小心了。”杨海看完白子的最新几手，出口评价道。
看来高永夏也意识到了隐隐约约的差距，拿出了他最擅长的手段。
把棋搅乱，最容易破坏对手的心态。
你艰难铺陈的伏笔，对方一手就给你毁了。
你顺势而为的思路，对方偏要把它掐掉，引你去注意别处。
“也得亏对面坐得是俞亮。”时光由衷地说道。他知道自己天生容易崩心态，就算后来改进了很多很多，但是遇到高永夏这种程度的搅局，他还是不敢保证自己不会烦，从而在官子下出恶手。
得亏现在上阵的是俞亮。
心沉如海的俞亮。
俞亮的额头也冒出了轻微的汗珠，坚持到现在，他还是没出错。
这场棋下了3个小时40多分钟了，已经下了220多手。时光一直高悬的心渐渐放松下来，只要俞亮能守到最后，黑棋就能赢一目半。
“白棋再搅也没办法了吧。”许厚也松了一口气。
“嗯……”时光应着，继续把目光放在棋盘上，“啊！”
时光突然昂头看向电视屏幕。
白棋想赢的话……除非……
再这么下去，白棋显然走投无路。高永夏拎起白子，再次凝神看向棋盘。
这一手停滞了50多秒，然后放下。
时光心头的石块轰然又起。
俞亮蹙紧了眉头。
黑子应手。
白子又落。
黑子又被逼得应手。
白子再落。
当角落棋型逐渐明朗，所有人不禁失声惊呼，“高永夏竟然搅出一个四劫！”
普通的黑白两劫之争，规则规定棋手不能连续应劫，否则会无穷无尽，所以棋手必须要在其他地方落子，找一手劫材，才能再行应劫。
然而四劫相套，若棋手应完其中一个劫A，完全可以接着应另一个劫B，紧接着又回来再应劫A，这样不算违规。所以四劫循环，是真真正正的循环无尽。
韩国规则里，出现四劫循环的棋局，即算和棋。若比赛必须要决出胜负，则延续棋手对局剩下的时间，加时重赛。
裁判站了起来，示意对局结束。
已经下了220多手，3小时40多分钟的棋局。俞亮拼尽了全力，即将把赢面维持到结束的棋局！
就这么和棋了。
中国研讨室里，众人瞬间拍桌的拍桌，捶拳的捶拳。时光心里那块石头堵得他简直踹不过气，握拳大吼了一声。
对局室里，俞亮一贯平和有礼的面容，极难得地隐隐冒出怒气。高永夏则是一脸平静。
“为了不影响赛程，今天下午两点，两位棋手进行重赛，直接每手1分钟。高永夏九段，俞亮九段，有异议吗？”裁判冷静问道。
高永夏和俞亮纷纷摇头，表示同意。
裁判记录下判决，朝身边的工作人员点头示意。
对局室大门打开，两位棋手缓步走出，被各自的队友们团团围住接走。
在走廊里还不好说的话，不好撒的怒火，在餐厅里终于憋不住了。
“谁能忍！谁能忍！马上要赢了！结果来个重赛！”许厚手指不停叩着餐桌。
“换成是我，我根本下不了这个重赛。”杨海连连摇头。
“算了，规则就是这样。白子都必输了，还能被高永夏顽强地找出一个四劫，也算是他死里求生的本事了。换成是你们，如果看到这一线机会，你们会放过吗？”方绪叹了口气，幽幽说道。
大家纷纷怔住，叹气无声。
在农辛杯的赛场上，所有人都会竭力追求赢的可能。
时光泛红的眼眶看向俞亮，微蹙眉头，“你还好吗？”
俞亮朝他温柔一笑，“没事。”
可是他脸色那么疲惫，连笑都笑得没那么有力气了。
俞亮中午也没吃几口饭。方绪让他再吃点菜，俞亮只是摇头，“吃饱了下午容易犯困，这么多就够了。”
是啊，下午还有一场硬仗，他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
众人默然走回到研讨室，等待下午的重赛开始。
俞亮又站在窗边，看向酒店远处的大海。时光站在一旁，并排而立。他刚刚跑到酒店大厅的便利店，买了块巧克力，这会儿非要看着俞亮吃下去。
窗外的寒潮还未过去。大风猛烈，摧弯了树木，海浪怒吼，击打着礁石。深冬的天地回荡着一片萧瑟。眼前的玻璃都在冒着凉意，十年难遇的寒潮，果然名不虚传。
时光担忧地望向俞亮。一想到他上午一局用脑那么高强度，下得精疲力竭，是体力与脑力的双重考验，一般结束时头都是昏的，下午睡一觉估计才缓得过来。然而这一切却要清零，俞亮马上就要在半个小时后，重下一场。心底就不是滋味。
不过再想到，俞亮累，高永夏也累，谁也不比谁好些。心里又稍稍宽慰了那么一点。
仿佛看出时光眼神的担心，俞亮问道：“还相信我吗？”
从喉咙里滚出了一声“嗯”，如果不是队友们都在后面坐着，时光恨不得立刻抱着俞亮，把眼睛润出的湿意都蹭到他身上。
而他现在只能摸摸俞亮的衣袖，摸到袖子里红绳的触感，低声说道：“相信你，比相信我自己还要相信。”
俞亮眉眼都在笑，“这还差不多。”如果不是队友们都在后面坐着，他一定会俯身咬一口时光。
当重赛的消息在中午对局结束传回国内时，无疑又在棋坛引爆了一颗炸弹。
“我这几天的心脏就没缓下来过，救命！”
“都那时候了竟然搞个和棋出来！杀了我吧！气死了！”
“下午别输了啊俞亮！！！”
“只能看文字直播了，好焦灼！”
“输了就直接完蛋！”
下午的重赛没有电视转播了，就连俞晓旸都打开了电脑，一个键一个键生疏地按鼠标，打开围达网去看棋谱和文字直播。
下午两点，对局室大门重新开启。
棋盘空旷，棋手对坐，致礼猜先。
一切重新开始。
不过不同的是，这次棋手没有保留时间，从第一手就开始一分钟一手读秒。
也就意味着，两位棋手要依靠着更疲惫的精力，进行强度更高的计算比拼。
坐在研讨室里的时光，根本就坐不住，但没办法还是要坐住。
他都没法静下心去看棋盘，总是情不自禁地去看俞亮的脸。
俞亮又在蹙眉了。额头又冒出了一些汗。飞速消耗的脑力，让他的脸色越发苍白。饭也没吃多少，也不知道中午那块巧克力吃了，会不会好一点。
这次俞亮还是执黑。这局棋盘面依然胶着。下到100多手，还是看不出来胜负。看样子又是持久战。
面对白子再次步步紧逼的计算力，黑子步步经营，未曾退后半分。顶着狂怒的风，狂涌的浪，黑子一目目跟白子抢夺实地，拦着风，踩着浪，守护着背后的天地。
就连研讨室里的队友们都在纷纷感叹，幸亏跟高永夏对局的是俞亮。
换了别人，没有胜算。
下到200多手，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黑子再次渐渐露出一两目的优势。
时光心底一块石头又吊起来，既满怀期冀，又担忧不已。
连平时喜欢发表评论的杨海都不说话了，要是以前，他八成都会来一句“俞亮可千万别这时候下个勺子。”
大家都知道高永夏擅下官子，积沙成塔，越乱的局面，他越能不知不觉给你挖走十好几目。读秒之下，加上疲惫，两人下得没有十成十严谨，不是这手白子掉了两三目，就是那手黑子掉了两三目。
所有人的心，就像坐过山车一样，随着棋谱上棋子的增加而上上下下。
棋局行至269手，双方棋手认可终局。
裁判开始点目。
时光一眼看不出来结果，只知道胜负数应该差距很小。
终于，裁判抬起头说道：“黑棋胜一目半，本轮中国队守擂成功。”
俞亮赢了！
至第九轮结束，中日韩三国剩余棋手人数，2比2比2。
他本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高永夏摇摇头，径直站起身走出门去。
中国队研讨室爆发出如雷震般的欢呼。
围达网一瞬间服务器几乎宕机。俞晓旸还想再看一眼棋谱，网页都完全打不开了。
焦灼了三个小时，时光再也不管了，冲到对局室大门外，看俞亮站起身，朝自己走来。
想抱着他。
我的英雄。
他走过来了，浅浅笑着，脸色泛白。时光疾步走过去。
还差一步，俞亮却步伐一晃，倒在了时光的肩膀上。
“俞亮！”
在酒店临时当作医疗室的房间里，队里的翻译跟医生简单交流之后，转身对屋里的队员们说道：“就是脑力消耗太剧烈，心脏供氧不及时，加上血糖偏低，站起来之后意识瞬间空白，人已经醒了，现在没什么事儿了。”
方绪听完感谢了医生和翻译，又看向正望向自己缓缓点头的俞亮，终于放下心。
大赛组织方代表也在旁边，分头向医生和俞亮本人确认情况。得知没有其它状况之后，组织方代表开始和方绪、俞亮一起协商比赛是否需要延期。
不过以目前的情况，按规则是不需要延期的。
俞亮深吸了一口手里的氧气罐，点头表示同意，“吃点东西睡一觉，就行了。”他剥了方绪递过来的糖，含在嘴里。
“现在就回去休息吧。”
“打电话叫点吃的送去房间，我帮你叫了啊。”
“先去大厅买点儿垫垫。”
队友们七嘴八舌地叮嘱着，唯有时光一言不发地望着俞亮。
“行了，让小亮安静休息会儿。”方绪出声道：“我们先走吧。”
“我一会儿把他送回去。”时光这才出声。
方绪点点头，把其他人都带了出去。
时光就一直看着俞亮，看得俞亮不禁问道：“想什么呢这么看着我？”
“你……你家心脏病不会是遗传的吧？”时光语无伦次，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想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体检报告上哪儿都没问题。”俞亮失笑。
可是，方才俞亮倒在他身上的那一刹那，时光大脑空白了，他突然无比恐慌，甚至全身僵硬，手足无措，脊背冰凉，直到耳旁远远传来方绪急切地声音，说赶紧送医疗室。他这才反应过来。
时光叹了口气，低声说道：“你要一辈子陪我下棋，听到没有？”
“听到了。”俞亮又温柔笑了笑。他缓了缓精神，拿着氧气罐站起来，朝屋里的医生恭敬致谢，便叫时光一起回去。
回自己房间吃了饭，俞亮就洗漱躺下了。
时光坐在他旁边，靠着床背。
“我今天下得怎么样？”俞亮偏头问他。
“特别好，特别厉害，封神了我的天，俞亮大神，牛大了。”时光毫不思索地冒出一大串，“我都想不出词来夸你了。”
俞亮满意笑了，“晚安。”他闭上眼，还没超过一分钟就沉沉睡着。
他实在太累了。
时光躺下来，伸手抱紧身边的人。忍了那么久，眼泪终于汹涌地淌了出来。
幸亏有你。
各种意义上的。
行程艰难，一路闯关。席天幕地的寒潮里，就剩你我并肩前行，互相取暖。幸亏有你，甘愿顶风冒雪，这般心志坚毅，最终说到做到，一起闯过了最危险的那关。
时光第一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失去俞亮的每一分钟，都如同失了一半灵魂。
1月11日，第10届农辛杯第十轮。
擂主：俞亮VS攻擂者：芹泽幸。
围达网论坛上弥漫着前所未有的高昂气氛。昨天网站服务器就宕了五分钟，很快就恢复了。
实时追踪直播棋谱和解说的网友，无比期待俞亮再下一城，大杀四方。
就连坐在研讨室的队友们，言谈中也带着一点轻松。
但时光知道，俞亮的精力耗损已经在昨天超了极限，他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太阳穴都还有点疼。
当大家看到，俞亮今天的白子竟然下出了一个大勺子，开始惊讶地议论纷纷。时光只是在心里叹了口气。
白棋千方百计想弥补，却因为这手亏得太狠，再怎么追都差了许多。
棋局行至中盘，再没有下的必要。
“白棋中盘认输，本轮日本队攻擂成功。”裁判再次宣布结果。
研讨室里叹息一片。
围达网的发帖量又瞬间飙升，但这次幸好没宕机。
对局室外，时光和队友们接到了一脸疲色走出来的俞亮。他揉了揉眉心，无奈又有些愧疚，“对不起。”
“没关系！”“没事！”大家纷纷拍肩安慰。
大家揽过俞亮，一起走向餐厅，七嘴八舌地说着。
“轮空了也好，看他们打吧，总要下一个的。”
“后面就这么点儿人，都不用猜了。明天，洪秀英打芹泽幸，走一个。后天，时光就打赢的那个。再后面，甭管李勋和羽田司谁先谁后吧，总归是他俩。”
“时光，啥都甭想了，往前冲吧！走到哪儿算哪儿！”
“啧……李勋，羽田司，听听名字就知道多难了。不过这主将之战，咱不能输气势！”
“时光，就剩你了，加油啊！”
时光深吸了一口气。
餐桌下面，俞亮轻轻勾住时光的手指，指尖传来温暖。
就剩你了，往前冲吧，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