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苦修,总能看到一条大河,河面上空无一物,水下怨鬼成群。
偶尔会有怨鬼冲出水面,会被他绞杀,偶尔也会出神,出手慢上几分,被暗算。
他被暗算时无一例外,冲出水面的无常鬼会长着灵曜的脸。他会在那个弹指忘了一些什么,又想起来一些什么,等回神杀了那个灵曜,已经不慎被怨鬼伤了。
但也无关紧要,他们都是一样的东西,他不会被无常鬼侵蚀,只是受点伤,赤水也很少能有东西逃出去。那些疼或许并不及绞杀灵曜时候的疼。
长着灵曜面容的无常鬼并不是假的,是被分食的灵曜之一。
脏东西杂糅在一起,长什么模样来回变,偶尔会显示出灵曜的模样,那时候他就会记起来,自己遍寻凡尘找不到的人就在河里,水汀下,随赤水一起流动,和他镇压的怨鬼不分彼此。
赤水就是灵曜,灵曜化在了赤水中。
他不太知道那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那是心魔还是将来,直到前不久见过传闻中那位青霜长老。
宴山亭去往听涯渊之前来同他认罪,他说他不该顾念一己之私,隐瞒到如今,玄门酿成大祸难以弥补,可苍生有难,还是希望尊者先不要问罪,先给他们一个机会弥补。
宴山亭告了罪,当着他的面推演尊者形迹,星点琐事均无错误,可他再推演山君,卦象却是空白的。
他在那时想到了入魔时看到的画面,总在耳边响起的锁链声,他问:“本座的将来呢?”
宴山亭不敢算,代价太高怕被天谴,却告诉他有人看过。
尊者问那人付出了什么代价,宴山亭也不知道,说:“他说因果自担。”
而今,梦境中那位尊者伏在地面流泪,趟在泥泞中问:“见过灵曜吗?”
身边的尊者问:“那是本座的将来吗?”
灵曜没有争辩之力,因为他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尊者的将来,或者说不愿意相信。
那怎么能是尊者的将来?
尊者就在他身边,尊者站在他寻了许久,告四方神明问起下落的人身边,颇有些自嘲:“灵曜,本座在问谁?”
“……”他说不出话。
泣问神明的尊者替他回答了,答案却叫人想要痛哭。
尊者说,他寻他的结发,寻不到。
他的结发。
“为何,本座寻不到你了?”“你不是就在本座跟前吗?”
灵曜也不知道,不久前他还不甘心,惟恐尊者太快释然,哪怕知道再跟尊者牵连会有天谴,也还是恬不知耻去寻他,就像叫尊者多记挂他几日,若有将来,他出了什么事情,尊者也不要太快忘了。无畏又自私,功利心全用在了这里。
可到今天,看到尊者状似平静下的痛不欲生,他又后悔。
尊者怎么可以求索至此?
“麒麟洲尊者数年前规劝本座,叫我杀了促使莲花开的人,本座始终以为那人是来渡我,而非害我。”
“你看,本座说的不错吧?”
若宴山亭说的不错,若这果真是须弥,若眼前一幕果真发生在将来。尊者胸膛抽搐,剜心之痛密密麻麻泛开。
尊者对着近在眼前的灵曜问他下落:“你在哪里?”
灵曜想,大约葬在了尊者的埋骨之地。
也有人回答了。
问遍神明,未有人敢言,最终是山君出现。
狐狸眼平和垂着,泰山尊以山神之姿矗立于尊者前,告诉他:“赤水成灾,您所问之人已于日前以身祭阵,殉道在赤水畔了。”
尊者肩膀耸动,灵曜侧身不敢看他的模样,也不敢回答身边人的问题。
告问四方神明的尊者或许也知道。
他从赤水来,哀鸿遍野之外,没有寻到灵曜。赤水还未平息,他渡了十万仙众,没有一个是灵曜。
三明洞没剩几个人,恒真来为他的徒弟们殓骨,说第三徒是他最骄傲的弟子,从不叫他失望。
灵曜未有尸骸留下,恒真捡回来的只有问心剑穗,用作衣冠冢。
“他们都说灵曜死了,可死了也该有死了的去处,天上地下,遍寻不到。”
山君断情绝欲,听这位尊神嚎啕,也只有公事公办的陈述:“灵曜仙君做了阵眼,死在怨鬼密集的河中央,神魂碎裂,没有转世。”
“闭嘴!闭嘴!”
灵曜没来得及阻止山君说完这些话,他想上前的动作被身侧的尊者制服,尊者扣着他青筋暴起的手,没叫他过去打扰那方悲痛。
一次两次,今世还是前生,何须他这点事后微薄的仁慈?若他知晓他此刻的心痛,自该本本分分,不要做这些事情,而不是在此时假惺惺上前给他捂耳朵。
“你带走莲心时,本座还以为你出息,将本座用作炉鼎,有了想做尊神的野心。”
灵曜摇头,但无话可说,他也痛彻心扉,这次不知道是因为尊者心痛还是因为他心痛。
无知觉就掉下两行热泪,开口也有一些哽咽,尊者尊者地喊着,尊者押着他,摇着头低声阻止:“别喊”
“继续装模作样下去,装作不认识本座,装作若无其事,本座也能强忍着不掐死你。”
“你先于本座求饶,本座却要问谁求饶?天上地下,能够听我祈愿的还有几人?”
“你总不肯放过本座,一次两次。”
灵曜一句接一句说着恕罪,到底也不敢叫尊者恕罪。
真相大白在今日,太突然,他还以为最差不过自己那些暗地筹谋被发现,怎料最终却心碎在尊者的幻梦中?
他猜测尊者对他有偏爱,师兄也说尊者带他有偏爱,却并不知晓尊者偏爱他至此。
走投无路被拒绝,也忘了再掩饰,只是知道该认错了。
“尊者,小仙果真知错了,您……您何必为我痛心至此?灵曜何德何能,得您如此厚爱?”
“若这是你我的来日。”尊者凄然扯着唇角:“灵曜,半颗莲心够你折腾吗?干脆死的干干净净,将你那唬人的法术也用给本座,叫本座也做一回朝生暮死的蜉蝣,被你把玩在手掌心,戏弄天命一般地戏弄于我?”
“不敢,小仙不敢……”
冰凉的手蹭在脸上,这回锁链声十分清晰,须弥猛烈晃动,眼前的幻梦也有些不稳,灵曜手足无措完全忘了之后要做什么,也不敢躲开尊者的手,心虚到极致,舌灿莲花也不会了。
铁证如山,无可争辩。
余光看到白了青丝的尊者眼下垂着猩红一点,他痛彻心扉,也不敢看眼前逼问自己的人。
“小仙只是,欢喜极了尊上。”
“无所供奉,唯有诚心尚有几分,想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
这是他的私心。
他太谦虚了。
这岂止几分诚心?
泰山尊拿着奉于泰山殿的册封宝卷展示给固执不肯相信的尊者看,洋洋洒洒数千字,溢美之词将往日众仙门口中的纨绔浪荡夸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最后一大段都在称颂这位“紫光东极太阴大帝”的无上功德,自然也有他被加封太阴大帝,最为英烈那一战。
他自然配得上这封功德纪,山君执笔,三宗商议。
他太配了。
这封功德纪,本该是写给他的。
“若这是你的欢喜,本座何须你这样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