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岚也不知道怎么就心软了。
或许是因为纪行那时候的眼神看起来有一点不动声色的慌张，十七岁的少年人手指不自觉地捏紧筷子，漂亮修长的指节都有些发白，或许是因为祝岚自己的恶趣味作祟，想看看他到底之后还能作出什么幺蛾子。
纪行这小孩儿闷不出声的，头脑却敏锐——他说的没错，祝岚的确压根没想让一个刚认识不过几个小时的陌生人住进自己家里。祝岚一个人独惯了，受不了陌生人在自己身边闹出动静，更别说天天面对着面吃饭、抬头不见低头见，打一局游戏都不能专心。
纪行这性子，他冷眼旁观着，都知道十有八九不是个省油的灯，他刚回国，国内的国外的、要处理的事情恨不得堆到家门口，CNG那边儿也是死催活催，欠了一脑门的帐，实在没时间没精力应付别的，更不想做什么收留叛逆少年的老好人。
但一想起人声喧闹的大马路上，被风吹得飘飘扬扬的那幅衣摆在冬日稀疏的阳光里显得那样单薄，祝岚到嘴边的拒绝又打住了。
真他妈是上天派来惩罚他的道德之眼。
“岚神，昨天那小屁孩儿最后给送回家了没有？”周舟坐在CNG俱乐部基地一楼的大沙发里，撑着脑袋问对面的人。
“唔，”祝岚语焉不详地从喉咙里轻轻哼了一声，一手按着文件边缘，另一只手在指间夹了一支笔，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着。
“慢点儿慢点儿，”周舟看着这颇有分量的一沓文件被哗啦啦地迅速翻到了底，跟看小人书似的，顿时就急了，“你看什么呢？一目十行啊？认真点儿行不行。”
祝岚又长又密的睫毛上下扇动了几下，看完了最后几个条款，笔划流畅地在末尾签了名：“反正你早就检查过了，还怕你坑我不成？”
他抬头一笑，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估计是没休息好，眼尾还带着一点红，翘成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周舟一看祝岚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惨痛的教训告诉他这种看似温良的笑容背后往往藏着温柔一刀，被坑的多了，下意识地就对这种放大招之前的迷惑敌人行为作出了拒绝——“别别别，可别给我扣帽子，我不吃这一套，也别冲着我笑，笑的怪瘆人的，有这招留着对漂亮妹妹们使去。”
“这大几千万的合同，你两分钟翻完，过家家来呢？”战队经理深觉自己现在待在俱乐部，干的事儿越发没谱起来，跟这一帮子说是小学生都抬举他们了的混蛋待在一块儿，久了自己三观智力都得下降。
祝岚对战队经理这种奶妈保姆似的唠唠叨叨也早就免疫了，把笔盖上了盖儿，潇洒地朝桌上一扔，整个人后仰着伸了个懒腰。
“困死我了。”
周舟一边收拾文件，一边瞥着祝岚：“怎么？昨晚熬夜蹦迪去了？还是一整晚没睡扒别人家墙头做贼去了？”
“做贼不用扒一整晚，一般人睡得最熟的时候都是三四点钟左右，早上两点起床再去也来得及。”周边没了某个未成年人，祝岚也不用顾忌了，骚话一拈即来，偏偏还说的一脸认真。
“违法犯罪……我信你个鬼，我信你的话还不如信圆星说自己游泳从来不沉底。”周舟呸。
“卧槽你们说你们自己的别扯胖哥行不行？”圆星穿着个大裤衩，在卫生间里一边刷牙一边怒吼，“我躺着都能中枪啊！”
“这么远都能听见，狗耳朵啊你？”战队经理也扯着嗓子冲卫生间喊了回去，转过头来对祝岚嘟囔，“什么毛病。”
祝岚十分贴心，没去提醒这位自己也不太正常的战队经理明明是你先说别人坏话的，他在摆在茶几上的小果盘里挑挑拣拣了一颗冬枣出来，一边啃一边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
“还有你，”周舟翻了个白眼儿，“什么时候把你东西搬过来？我开车去帮你搬。”
祝岚咔嚓一口咬掉半边果子，含糊不清地说：“等些天吧。”
周舟纳闷了：“为什么要等些天？你房间我让阿姨早就收拾好了啊，再说了，这总不能每天训练还都花时间往基地跑吧，多耽误功夫啊。”
祝岚啃着枣没说话。
“想什么呢岚神？搬不搬啊？”
“先等几天吧，”祝岚没回答，以一个中二的投篮姿势一扬手把枣核投进了垃圾桶里，“我先跑两趟，有车，没事儿。”
周舟十分不能理解——这么一个但凡能在早上睡到十一点零一分、就绝不十一点钟起床的人怎么突然就改性子了，居然甘愿牺牲睡眠时间做一个通勤社畜！
劳心劳力的战队保姆瞪着迷惑的大眼睛上上下下把祝岚看了个遍，突然福至心灵、一拍大腿：“卧槽岚神你可以啊！家里不是有女朋友吧！”
祝岚失笑：“你从哪儿得出的这个结论。”
纪行那家伙脾气硬的像块石头，人又固执又别扭，要听见了周舟这话，脸估计能当场黑成锅底。
“还说不是！”周舟颇有一种村子里唯一的希望终于开窍了的谜之感动，一双眼睛充满了求知的光芒。
开玩笑！这可是电竞圈名人八卦起底的第一现场！一万块钱买岚神独家私人报道，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掉进钱眼儿里的战队经理仿佛看见了各路媒体把CNG门槛踏破来找自己买消息的盛况，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老实交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的每一句话都会作为呈堂证供——不准保持沉默！”
祝岚跟看外星人似的盯着周舟看了几十秒，两个人的目光都快在空中打够三百个回合了。
罢了，岚神叹了一口气，撑住了额头。
能统领神经病的只有神经病，这么些年，周舟的确为CNG付出的很多。
“快说啊！”周舟恨不得掏手机出来录音了。
“先等等，你先回答我，”祝岚道，“你是真心觉得在回国还没几天的情况下找个女朋友，还把人家带回家，不草率么。”
周舟大手一挥：“几天之内找个女朋友怎么了，对你岚神来说那叫事儿吗，还有啊，别高估自己的道德水准行不行啊？”
祝岚不说话，嘴角的弧度明明白白写着嘲讽。
周舟目光如炬，就差当场来个透视了，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了一番祝岚，发现这人好像真的没有开玩笑的意思——“真没有啊？”
“废话。”
眼看着白花花的银子扑棱棱飞走，周舟顿时泄了气：“那你干嘛非得留在家里啊？”
祝岚心里暗道我他妈也想问这个问题，谁知道我昨天造了什么孽、脑子抽了什么风。
“昨天那小孩儿，纪行，死活不愿意回家，这会儿正白吃白住我的呢。”
祝岚一提起这事儿，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更别说周舟了。
昨晚祝岚说让纪行住他家，周舟本来已经很震惊了，他认识祝岚这么些年，还从来没听说过岚神什么时候滥发过这种好心，顿时为自己低估了祝岚的人性而实在感到了一番抱歉，但随后又收到了短信，说过会儿送小孩儿回家，周舟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才把这存在了没多久的震惊咽回了肚子里。
但这会儿祝岚又说那小屁孩儿没回家——非但没回家还真留在了祝岚家里！
周舟呆立原地，觉得自己的三观正在被揉碎了重建似的，那表情跟方才以为祝岚有女朋友的时候别无二致，半晌才干巴巴地咳嗽了一声，问：“为什么不回家？”
“你问我我问谁去？”祝岚一脸麻木。
两人默默无语半晌，周舟开口道：“那……”
他一句话刚说一个开头就自动住了嘴，因为祝岚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半天，那双微微眯着的桃花眼突然不怀好意地一弯，琥珀似的眼瞳光华流转。
周舟凭借多年锻造出来的人体本能感知到了大事不好——
果然，这祖宗下一句话就是：“不如……让他住你那儿？”
周舟差点跪了：“可别可别可别！我的老天爷你放过我吧，来你这么一个祖宗还不行，还得给我再找个祖宗放家里供着？我还活不活了。”
“其实纪行吧……虽然乍一眼看上去特别叛逆……”
“你别说，你什么都别说，我都懂，”周舟迅速打断，“他看上去特别叛逆，但他是个好孩子，我信了，我真信了。”
祝岚一哂。
“但我这个人深受文化糟粕的荼毒，我看他第一眼就觉得他跟我八字犯冲，你也知道我最近在相亲，这有一个特别好的女孩儿眼看就成了，真没工夫再去伺候那小祖宗。”
周舟严守革命战线，仿佛身后是他要守卫的最后一个碉堡。
祝岚长出了一口气，从沙发上站起来往外走。
他朝着门外走，一只手插在兜里，另外一只手举起来朝身后挥了挥，那姿势表达的十分明显，意思是：告辞。
周舟连忙擦了擦自己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在他身后吼道：“干嘛去啊岚神？！买卖不成仁义在啊！你不能因为这个事儿就抛下CNG了啊！”
专业战队经理人蹲在沙发上看祝岚头都不回地朝外走，那背影颇有一股“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味道，半晌耳边传回来一句没好气的回答。
“——回家，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