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 佘小路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未亮。窗外的夏虫还在不停鸣叫。
她于朦胧中听到这细微的声音之后脑海中闪出一个意识：要赶紧醒过来，不然要迟到了。
家里三张嘴, 还要靠她的俸禄养活。不然可就要揭不开锅了。
可是好困, 好想要再睡一会儿，即使努力想要醒过来, 脑海里面也是一团浆糊。
昨天睡得实在是太晚了。
昨天晚上，宁姬烧得越来越厉害, 外加胡言乱语不停梦呓, 让她着实担心。
“你来找我了么？那太好了，我一直在这里等着你带出去呢……这里好黑, 好冷……别松手啊……”
他记忆恍恍惚惚又回到小时候。
那时候可真的是很糟糕, 整个世界恍若一片漆黑的噩梦。
家门口被人泼上油漆与污秽物, 然写用油漆笔极尽所能地写上各种辱骂性质的话语是怎么样一种体验？
年幼的周闻宴便早就知晓了。
其间还夹杂着在学校里面不停被人欺负排挤与嘲笑。他曾经有一次被人堵在楼道里面, 然后被一群小朋友推倒，挤满一身的过期酸奶。
那是很难闻的味道。
等到那伙人嘻嘻哈哈渐行渐远的时候，他也只能拍拍身子再站起来。他面无表情站起来, 所有情绪被完美隐藏，一双黑眸里面又恢复平静无波。
要自己把痕迹清理干净。不能让母亲担心。因为要让她伤心痛苦的事情已经够多了。
这一切都是梁成道惹出的麻烦，或许换用他们那些人的说法是‘周闻宴的父亲梁成道’惹出来的麻烦。
他当然无法承认梁成道那种家伙可以被称之为父亲，所以干脆连他的姓氏都舍弃了。
在变故发生的一年以前, 梁成道还是人尽皆知的金融大鳄, 投资高手，管理一家基金，每个月日进斗金, 无数人都满怀期望把大半积蓄投进去以期安安稳稳得到一笔不小的分红。
那个时候的梁成道挥金如土，受人景仰，过着奢靡混乱到令人不齿的生活。
不过那时候梁成道的万贯家财也和周闻宴没什么关系。
梁成道对他的妻子和这个儿子并不上心。
因为投怀送抱的女人实在是太多了，莺莺燕燕都挑花了眼，哪里有功夫搭理那半老徐娘。
周闻宴和他的母亲对于梁成道来说接近于不存在。
他的母亲曾经对于梁成道投以完全的爱恋，如今看透了他，便也变得愈发冷漠，甚至把这冷漠逐渐迁移到周闻宴身上。
这是，自己的孩子。所以有时候喜欢到不行，生怕他受伤害，小心对待，殷殷嘱咐。
可是，这也是那个人的孩子。从某些角度看过去竟然和他父亲相像得令人作呕，所以有时候忍不住斥责、辱骂，表露出自己难以控制的厌恶。
梁成道那为人称道、替他日进斗金的理财基金其实不过是旁氏骗局罢了。
庞氏骗局终于有爆发的一天。
那无数投资者的积蓄和对于未来的美好期望，一夜之间化为一堆泡沫。
梁成道带着他的情妇早早偷跑出境，然后把骂名和污水留给周闻宴和他的母亲。
他们两个明明没有得过他一分钱好处，却白白替他挡了子弹。
母亲更加暴躁抑郁，甚至有时候会拿周闻宴出气。
家里面天天被人围住，邻居们闲言碎语、恨不得拿目光凌迟他们母子二人。
实在住不下去了，母亲改名换姓，带着他去了离家万里之遥的另一座城市。
情况确实稍微好了一些，可也只是‘好了一些’而已。
流言蜚语如同长了脚一般，像是想要追随他直到天涯海角，不死不休。
新学校、新的名字，仍旧有人不停揣测。
“听说了么，他就是那个梁成道的儿子呢。”
“就是那个骗走了我们家很多钱的梁成道么？天呐，我恨死他了，本来我们家今年过年还想去北海道看雪呢，这下计划泡汤了，估计今年只能在家门口的人行道看雪了。”
“哼，老鼠的儿子会打洞，长着一张欺骗性的好看面庞，只怕一肚子坏水呢。”
欺负、辱骂、排挤，孤立，似乎又要如同旧日潮水一般向他袭来。
如同被困在被冰冷海水包裹住的黑暗孤岛。
明明没有做错什么，却无端端遭受惩罚。
直到有一天孤零零的他在学校里面被人拍了拍肩膀。
那人一张讨喜得可爱脸庞，笑眯眯地坐在了他身边“你是周闻宴么？”
他面无表情点点头，脸上全是戒备与警惕。
没想到她笑得更灿烂了伸过手来“啊，你就是周闻宴啊。他们说你是个很可爱诶，你果然也很可爱啊。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孩子。哦，对了，我叫佘小路。”
“他们……是谁？”他仍旧十分警惕，害怕这又是一场戏弄或者骗局。
“我爸爸妈妈，还有家里面的大人哪。我妈妈年轻的时候和你妈妈是好朋友呢，不过很多年没见过面了呢。”佘小路小朋友竹筒倒豆子一般把所有她知道的事情全盘托出。“我妈妈知道你们来了这里超开心的，她甚至还把他们年轻时候的照片翻出来给我看呢……你妈妈也不早说，我妈妈也是今天才知道的……”
“你好聪明啊，我前几天路过你们班的时候看到你的奥数卷子了，竟然是满分。连最后一道大题你都会解么？你好厉害啊。”
佘小路坐在他旁边，一双小短腿晃晃悠悠够不到地面，流露出十分仰慕与十分喜爱，“不过你为什么要把卷子撕碎了，还仍到楼道里面来呢？”
那不是他仍的。是被其他同学撕碎了，然后扔到走廊里面的。
虽然她现在只是小学二年级，但是这么傻将来真的没问题么？
“晚上一起回家吧。”佘小路小朋友笑着冲着他伸出手来。
他楞了楞，下意识朝后靠去，想要远离她。
好久没有人冲着自己这般笑过了，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
好像是被拒绝了，她有些丧气，脸趴在椅背上，婴儿肥的脸上有一点肉嘟嘟得，腮帮子鼓起来叹了口气“欸，你不愿意么 ？可是我好想和你一起回家啊 ，我觉得你超棒的。我还想让你帮我打通关SWITCH里面新发售的宝可梦呢。”
就好像只有冰冷海浪拍打的孤独小岛，有人驾着一艘晃晃悠悠的小木船说要带自己离开。
那个船长一脸笑容十分灿烂，就是看上去有些傻气。
套路，其实全都是套路。
佘小路小朋友小学时期交朋友全靠着这一套大致相同的说辞，加上她的妈妈经常做一些超好吃的甜点让她带到学校里面分给小朋友，便因此顺利成了平安里小学人缘最好的小朋友。
对那个时候的周闻宴来说，佘小路实在是接近于超级英雄般的帅气存在。
后来，佘小路在十分后知后觉得发现周闻宴被欺负的第二天，她趁着课间跑到周闻宴他们班上，果然看到周闻宴的文具被人扔到地上，散了一地。
他默不作声把它们全部捡起来，周围人的笑声响成一片，十分刺耳。
佘小路踩着讲桌后的椅子，站到椅子后面，抓着讲桌上的三角尺使劲拍着讲桌，拍得噼啪作响“，你们要是真的恨梁成道那个骗子，就去打梁成道啊，欺负一个与此毫无干系的小朋友干什么！他明显也是受害者啊，不然怎么会被你这般欺负！你们这样太没有志气了，能不能有点梦想！”
昨天晚上饭桌上从母亲口中学来的话，现学现卖而已。
母亲昨天也是第一次知道此事，同样十分气氛，只是尚未想到办法帮助友人摆脱困境。
接下来就是纯属漫画看多了的即兴发挥了。
“再欺负他的人，都没有小饼干吃，还有从我这里借走的漫画书都要速速还给我。”
“这个人，以后我罩了。”
最后一句发言，接近于振聋发聩。
班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她身上，其中甚至包括刚刚从办公室赶来准备上课的班主任老师的目光。
然后佘小路就被班主任老师罚了一周校园值日。理由是拍坏了老师的三角尺和扰乱其他班级课间秩序。
小个子拎着一把大扫帚从操场东边扫到操场西边，扫了一个星期，堪称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但是经此事件之后，班主任老师也总算是了解了学校里正在发生的这桩糟糕霸凌。
该惩治的小朋友统统惩治，该安抚的小朋友通通安抚。
虽然仍旧有很多人对周闻宴怀揣着厌恶，但是他的处境总算是好了很多。
没有人敢再明目张胆找他麻烦了。
这是梦见了什么么？
佘小路看着宁姬紧皱的眉头对此感到十分好奇。
“好冷，好冷，……”宁姬嘴唇翕动，额头却烫得厉害“雨水好冷，我在这里等了你好久……能不能不要走……”
好像换了剧情呢。
这回又是什么古早味狗血剧情，周闻宴你拿的还是女主的剧本啊。
佘小路坐在床边从盆中取了一块冷毛巾给他敷在额头上，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她被他紧紧箍住手腕，一时挣脱不得，只好顺水推舟抓着他的手塞回被子里面，怕这家伙再着凉了。
“……为什么女朋友她会忘记我呢……真苦恼呢……”
这次终于拿到男性角色的剧本了，还是失忆梗啊。
“山洞里面好冷……我的新娘什么时候来呢……新娘……她……还没有来么？……为什么？……”
换剧本换的好快，还是说原先那个失忆的女朋友已经恢复记忆要和你结婚了么？
想不到平时毒舌又有一些傲慢的家伙生病的时候会展开如此狗血的脑内剧本。
佘小路垂眸看着他皱紧的眉头，忍不住低笑着帮他抚平了眉头。
这家伙真是太有意思了吧。
花妖端着药碗进来的时候就刚好看到这一幕，端着碗手在空中猛得一滞。
……
昨天晚上宁姬病得厉害，记得照顾着他换毛巾，喂他喝药，然后剩下的完全不记得了。
是不知不觉睡着了么？
那我现在在……哪里？
她迷迷糊糊之间想要翻个身，却发现动弹不得。
外面枝头的鸟雀开始啼叫起来，佘小路想起自己今天还要去镇抚司上班骤然惊醒。
然后发现自己被圈在怀抱之中。
宁姬的怀抱温暖有力，呼吸沉稳绵长。
他单手搂着她的腰肢似乎正在陷于沉睡之中，如同桃花瓣一般的淡色薄唇近在咫尺。
而右手也被人紧紧攥住，攥住自己右手的手骨节修长却没有涂蔻丹，明显不属于宁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