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宅, 8月10日,宴会当天中午。

  亲手将江燃胸前的领带打理整齐,齐老太太缓缓退后两步,看着面前身姿挺拔、如鸾鹄停峙般的青年,眼眶湿润地欣慰道:“真是……天神下凡也不过如此了,你妈妈如果在天有灵,看到你这么出挑肯定很高兴。”

  说着又不禁哽咽起来,江燃连忙抽了几张纸巾,弯腰替她擦干眼泪,道:“妈妈要是知道我和哥认祖归宗了,恐怕才是最高兴的。”

  齐老太太破涕而笑。

  “好啦,这么大喜的日子大家都高兴点!”齐母说着打开桌上的黑色礼盒,走过来道:“来,小燃戴上这个。”

  触感温凉的表盘贴上皮肤,江燃惊讶地抬起手腕,随即苦笑,解开腕带道:“舅妈,这太贵重了吧,我不懂表,给我戴也是暴殄天物。”

  “没关系,就是我和你舅舅的一点小心意,你戴着玩就成。”齐母说着便不由分说地把腕带给他重新系好,然后就转头去张罗其他事去了,压根不给江燃推脱的机会。

  “………”江燃只好兀自叹了口气,低头看着手上的腕表,其实主要是因为他根本看不懂这上面的时间。

  仔细端详了下表盘,除了能瞧出设计的美感外,那些轮盘有什么用途他一概不知,研究了片刻他就放弃了,权当个装饰挂在手腕上,却殊不知旁边齐烨已经望眼欲穿得想咬手绢了。

  这可是集三问、陀飞轮、万年历功能于一身的千万级名表啊!他爷爷早年是苦出身,因此对孩子讲究穷养,所以连齐烨自小都没有如此奢侈过呢,结果就这么被当作“小心意”送出去了,他也想要这样的“小心意”啊!

  正羡慕嫉妒恨着,那头齐母又在吼他:“小烨!齐烨!叫你半天你没听见啊?瞧你那点出息,是不是又馋你弟弟那块表了?真是没长进了你!做生意赔了几亿,还要你爸给你填窟窿!三十冒头的人了,连个对象都没有!成天就知道憋在家里添乱,都怪我从小给你惯的啊!……唉,对了,我让你通知你那大外甥你通知没有?”

  “告诉他了,他待会儿过来跟我们一起走。”齐烨缩着头回应,顺便嘀咕道:“谁家外甥和舅才差不到十岁啊,而且外甥比舅还狂……”

  “臭小子说什么呢?”齐母瞪眼,刚要把手里头东西扔过去砸齐烨,门铃便响了,齐母这才堪堪收手,匆匆奔到门口,看到监控画面,顿时笑了:“哎呦,说曹操曹操这就到了……小燃啊!我跟你说我这外甥女家的儿子可聪明了,又有生意头脑,听说搞了个电竞俱乐部,做得有声有色的……你俩肯定有共同语言。”

  “嗯?”江燃正忙里偷闲挖冰淇淋吃呢,闻言抬起头,心想搞战队的就没有我不认识得,所以说这还可能是个熟人?

  “是吗?那我可得好好迎接迎接,说不定大家赛场上还见过。”江燃说着放下冰淇淋桶,跑到门口。

  没过两分钟,人就到了,门刚一开,年轻人便拎着东西,特别热情又有礼貌地打招呼道:“姨奶!有两年没见了,我来H市这么久一直都没找到机会来串门,事情我都听说了,这应该就是——”他说着把目光移到江燃脸上,笑容登时凝固住,江燃也讶异道:“是你?”

  “你怎么在这!?”对方与他异口同声,随即仿佛想通了什么,颤抖着抬起手指道:“你难道、你难道就是……”

  “你们认识啊?那太好了!”齐母看热闹不嫌事大,把浑身僵硬的年轻人拉进屋里来,道:“小燃就是我们齐家刚找回来的孩子,也就是你小舅舅,快点,文康,叫人啊!”

  没错,面前的年轻人,也就是乔文康,他此刻面部肌肉不住地抽搐着,看得出来整个人的世界观都崩塌了。

  江燃本来还想逗逗他的,见状也有些于心不忍了,毕竟他也不是什么恶魔,他是个慈祥的小舅舅啊!于是便转头对齐母道:“算了,舅妈,别逼孩子了。”

  “好吧。”齐母叹气,她知道两人岁数相差不大,乔文康估计很难张口,便没再提。

  而再一看乔文康,听到这话额头上青筋都憋出来了。

  刚巧,这时齐家两个老人也出来了,见到乔文康又是好一顿夸,这让乔文康内心更加郁结了,毕竟当着长辈的面,他自是有再多憋屈也不好发作,便只能强忍着挨个招呼打过去。

  齐烨在旁边看着热闹,自从经历过聂稚心那茬后,他再看江燃就多了层祸水滤镜,总觉得对方一举一动都带着摄人心魄的能力,此等魔物,恐怕受其荼毒绝不止他身边这两人,于是此刻看到乔文康的反应,他立刻就洞穿了其中猫腻,暗自咂舌江燃威力的同时,他也计上心头,瞬间知道该怎么对付这个一向不可一世的大外甥了。

  “文康啊!不是我说,你总得迈过这个坎,要不对你小燃舅舅多没礼貌啊,往后他要是结婚成家了,婚礼上你还叫不出口的话……”

  齐烨正摇头晃脑地说着,每句话都准确地踩到乔文康的痛脚,果不其然,后者忍到极限终于爆发了:“想都别想!我都等了多少年了!他还想再和别人结婚?还让我在婚礼叫……叫……”

  说到此处他就格外抓狂:“他怎么可能是我……是我……这不可能!我不承认!”

  不管不顾地喊出来,整个大厅瞬间寂静了,长辈们各个面色古怪,心想这孩子怎么了?他既不是齐家直系亲属,又跟江燃没血缘关系,可瞧这样子怎么跟不小心谈了不伦恋似的。

  气氛冷却下来,乔文康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干嘛这么激动啊?他是齐母娘家这边的亲戚,跟江燃没有血缘关系的,根本不耽误什么,况且基于这个原则沾点亲带点故不是更好吗?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啊,假如有一日他们真成了,在床上还可以搞一些刺激的情趣……

  想想就让人热血沸腾,在尴尬的双重作用下,乔文康憋得脸色通红,江燃见状站出来解围道:“文康以前跟我一个大学的,是我学弟,本来关系挺好的,但快毕业那会儿我跟他有点误会,后来挺久没联系了,所以估计他一时半会儿还转不过来这个弯。”

  “奥奥,这样啊。”齐母其实半信半疑,但还是道:“都是亲戚,有啥事说开了就好了。”

  “唔……”乔文康呐呐地应着,眼神却飘向江燃,他还从没见过江燃西装革履的样子呢,以前江燃在他面前也一向摆出学长的模样来,不知道如果是在床上——还好江燃不知道他内心所想,不然非得说句:“来人,喂公子吃桃。”

  “啊,快到时间了。”齐母这时看了眼表,连忙拎起自己的珍珠小包道:“车都在外面备好了,文康你跟小燃一个车吧,正好一块儿叙叙旧,别再犯倔了啊!”

  乔文康:“嗯。”

  江燃:“舅妈放心。”

  说完,大家都鱼贯出了门,乔文康缀在江燃身后,就跟高中班上暗恋班花的小流氓似的,故作吊儿郎当地吹着口哨,强装不在意,实际没坚持一会儿,就七拐八拐地绕到江燃前方,道:“诶!今天不是你们客场对战IASON吗,怎么?这么有信心,都没去监战啊?”

  江燃用对待小孩的无奈眼神瞥他一眼:“你觉得还有必要吗?”

  “确实。”乔文康不屑一顾道:“就他们那状态……诶诶,你等等,走那么快干什么!?”

  说着他跑上去,抢先一步开了车门,却是等候在一侧,做了个绅士弯腰的动作,对江燃道:“请。”

  江燃脸上浮现出一种类似于不忍直视的神情,道:“大外甥,咱能别这么浮夸吗?”

  说着不管乔文康的脸色,弯腰钻进车厢,乔文康随后跟进来,发现车厢特别宽敞后,他先是露出痛恨之色,随即往后一靠,用霸道总裁式的口气对江燃道:“你也就嘴上这么说,其实我知道你就喜欢这样。”

  江燃面无表情:“我的喜欢要是这么廉价,那我该对酒店的门童一见钟情才对。”

  乔文康:“………”

  ……

  精神病院,7月29日。

  走到501病房门前,周辅深刚要抬手,门就忽然从里面被打开,护士边冲里面的尹兆笑着道谢,边往外走,转过头来才发觉自己差点撞上人。

  “啊……”或许趋利避害的本能,护士的表现有些僵硬。

  周辅深低下头,认出这是第一次给他送药的那个实习护士,短短一瞬,不知道想到什么,他脸上的漠然逐渐褪去,忽然间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笑容,然后微侧开身。

  那是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但却浸淫了多年来所沉淀的教养,与这间随时都在发生荒诞滑稽事件的医院格格不入,强烈的反差不禁让人想到——他或许不该呆在这里的。

  人见多了悲剧会麻木,可对于美好的事物,心底却始终保留了一份动容。

  护士怔忡了片刻,直到后面传来尹兆询问的声音才反应过来,低下头迅速从周辅深身边匆匆走过。

  看着她远去,周辅深收敛了笑容,转身迈进门,就见尹兆正在给隔壁那个狂躁病患喂饭。

  “她原来是来让你帮忙分担工作的?”他挑眉问道。

  “别说得我好像是冤大头一样,这叫互惠互利懂吗?”尹兆熟练地一勺一勺把拌饭塞到浑噩的男人嘴里,冲他挤眉弄眼道:“否则你的柠檬水是哪来的。”

  周辅深敷衍地动动嘴角,随后找了个椅子坐下,拧开手里的便携水杯,对着尹兆隔空一举,透过玻璃杯壁,能看见一片柠檬正在上下浮沉着。

  “敬社会工程学。”

  “啊这……”

  似乎从他的举动中受到了什么启发,尹兆的神色陡然诡异起来,然后放下饭勺,蹑手蹑脚地跑到门口,朝外面望了两下,随后在周辅深的注视下,他重新关好房门,鬼鬼祟祟地返回床边,却是跪了下来,从床底掏出一个小箱子。

  “给你看点好东西……”尹兆神神秘秘道,随后打开箱子,只见里面装满了罐装啤酒,还有扑克牌和一套大富翁的桌游。

  “………”

  这下轮到周辅深面色诡异了,尹兆却啪嗒启开一罐啤酒,嘿嘿笑道:“敬社会工程学。”

  说着仰头直接把啤酒一饮而尽,捏瘪的铝罐扔到一边,尹兆打了个嗝,又把大富翁的地图展开,摇着骰子道:“要来玩几把吗?”

  要搁在从前,对这种宛若大学男生宿舍里聚众颓废丧志的娱乐活动,周辅深多一个眼神都不会施舍,但眼下的他,却正缺一个时机来揭开尹兆身份的真相,让对方回想起曾经迫切想离开这里的冲动,于是现今这个场景对他来说就再合适不过了。

  “好。”他从善如流地走过去,在铺着毯子的地板上盘坐下来。

  “让我看看……”尹兆把骰子扔下来,走了几步:“诶?这就因为嫖娼进局子了!哈哈!自罚一杯。”

  听他描述周辅深眉头一皱,低头扫了眼,才发现这竟然不是什么正经的大富翁地图,其中甚至还有‘中年危机,下班之后即使待在车里发呆也不想回家面对老婆孩子’这种格子。

  放眼望去,这个地图简直写满了一个平庸男人作为loser凄惨的一生,周辅深觉得握在手里的骰子都脏了,嫌弃地随手一丢,骰子滚了几圈,最后停在4点上。

  “啊!你这就白手起家,赚到人生中第一桶金了!行啊,我自罚三杯!”尹兆说着便又启开一罐啤酒,吨吨吨起来。

  周辅深看他这架势,恐怕都不用自己怎么出言引导,就会借酒消愁愁更愁了。

  “说起来,我年轻时候确实挺爱玩的,常常喝个昏天暗地,醒过来以后,都不知道自己睡在哪,身边躺着的人又是谁,哈哈哈!!”尹兆操纵着棋子在格子上跳着:“一二三……嗯?家里人逼我相亲?获得一次扔骰子的机会来查看结果,我看看……嗯,一二……相亲成功!过惯了漂泊的浪子生活,你决定找个温柔可爱的对象稳定下来结婚?得了,这就踏进婚姻的坟墓了……”

  尹兆依旧笑着,神情中却多少染上了丝不由衷的意味。

  周辅深看得分明,心想这应该就是尹兆的真实经历,他潜意识中还是在为此饱受折磨的,而大约正是因为承受不了这份痛苦,他才将痛苦的根源转嫁到别人身上,而自己作为旁观者,则是去同情、去救赎。

  “到我了。”周辅深道,扔了下骰子,格子跳了三下,显示他升职加薪出任总经理。

  “看来你是个专注事业的男人啊。”尹兆摇头叹息。

  “那你呢?”周辅深仿佛随口道:“结婚了是真打算收心了吗?还是只是想在疲惫迷茫的时候有个停靠的港湾呢。”

  “呃……怎么把我形容得跟个渣男似的。”尹兆干笑,随后又在格子上走了几步:“嗯……在老婆生日当天喝得烂醉,错过老婆准备的惊喜,第二天醒过来工资卡被老婆没收了……”

  他的笑容僵硬了,周辅深操纵自己的棋子跳到‘成为青年企业家,出书贩卖成功学’上,不咸不淡地道:“事后有好好道歉了吗?”

  尹兆沉默下来,扔完骰子继续走,抹了把脸念道:“跟老婆发生争吵,气急之下掀了桌子,才发现盒子里面装得原来是蛋糕,然后才想起昨天是老婆生日,但又拉不下面子道歉,随即夺门而出……”

  格子内容有这么长吗?周辅深蹙眉寻找了下尹兆停留的格子,发现上面的内容跟他念得根本不同,再抬头一看,尹兆的眼眶已经红了。

  故意装作不知,周辅深不动声色地把棋子落在‘收购对家,达成行业垄断’上,接着毫无同情心地催促道:“该你了。”

  话传到耳中,尹兆仿佛恍然未觉般,半晌才颤抖着手抓起骰子,还没扔下来,就已经哆嗦着道:“以这件事为导火索,最终和老婆分居,刚开始逍遥了一阵……但回过头来发现自己还是……还是想他,所以买了花束上门打算求和,开门却发现他家里有另一个男人,发飙把姘头赶走后,你们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然后呢?”周辅深逼问道。

  “然后……然后……”尹兆痛苦地抓着头发,看得出他已经不想再继续下去了,可内心的罪恶感却强迫着他说出口:“他说要离婚,他要和……和我离婚,锦程他要离开我,我把他抵在墙边,我想吻他,让他回想起我的好……”

  说到此处,他的代称已然换成了‘我’,直面记忆的痛苦让他整个人都不自主地蜷缩起来,周辅深见状本该升出胜券在握的满意,但不知怎么,当他听到那句‘让他回想起我的好’时,像是陡然间瞬间被冲开了什么阀门,五脏六腑都浸泡在热油里,抽搐起来。

  煎熬的感觉让他不自觉动了动喉结,哑着嗓子接道:“……但他已经不再爱你了,他不会再忍受你的一切,他看着你,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每句话都尖酸刻薄地直刺你的痛处,可相反的是,你看着他这副模样,却依旧能生出无限爱意来,觉得假如是他,便纵是无情也动人……这时你才发现你爱他,爱到能颠山倒海,磕头作揖;但又恨,恨到想把人抽筋扒骨、拆吃入腹……”

  “所以我想要挽回!!那天下着大雨,我不要命地开车追着他,我看着他在我面前出了车祸,我看到深红的血从车厢里流出来,我看见心电监护仪变成一条再也不会起伏的直线!!”尹兆狠狠拿起手边的啤酒罐砸了出去,飞沫顿时四处飞溅,吼道:“你满意了吗!你满意了吗!?”

  “我怎么会满意。”周辅深喃喃道,他垂眸盯着大富翁地图上,自己枯燥乏味、终日形影相吊、但却坐拥无尽名利的一生,半分欣喜也未曾升起——过眼繁华之后,他心中徒留得却只有悔恨。

  “哈哈哈哈……”尹兆又笑又哭道:“我们都是loser……是loser啊!”

  他摔打着周围的东西,室内一片狼藉,连那个狂躁病患见状都缩到了角落里。

  周辅深低头掩去面容浮现出的痛楚,同时咽下喉间的苦涩,重新抬起头来,开口道:“不……还没有结束,我从前犯了很多错,也为此付出了代价,但我仍想回到他身边,哪怕是用跪用爬,受尽世人嘲笑,我也想和他在一起,每天醒来都在一起,而不是在梦里看他和别人亲热……尹兆,给自己一个机会,拯救我,也是拯救你自己。”

  “………”似乎是力气耗尽,尹兆终于停了下来,他望着窗外柳媚花明,却已经再也没有心中所爱的世界——其实他已经没办法再得到拯救了,但他或许可以阻止悲剧的重演,痛苦既然能寄托在别人身上,希望自然也能。

  “……你要我做什么?”他良久开口问道。

  周辅深眸中陡然焕发出光芒:“就是……一件小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