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 灵通观的道士出钱买下小灵通道观, 前院神像悉皆保留,只把后院改建为慈济所,用以收容孤儿。
轻云的“小弟”们从前大都在外流浪,现下却很乐意待在“大哥”曾住过的地方。
那个上回跑来通风报信的孩子尤其活跃, 周不渡便教他组织同伴成立互助小组, 捐了些许银钱作为公用的成长基金,又让浣川、揽月告诉他们如何经营道观、制作饮子, 说到底,授人以渔方为长久之策。
八月三日,小雨。
李清源养好伤, 穿一件百衲僧衣、戴一顶竹斗笠, 背一只破布包袱, 扛着周不渡从破钱山里捡来的龙胆亮银枪, 独自离开定海,真就像是去苦行的游方僧人。
八月五日, 秋高气爽。
周不渡调试好新制的可转向四轮马车,王求牵来四匹骏马。
轻云跳上马背, 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 越千江看他学得不错, 便没去管,把轮换的马儿拴好,长腿一抬, 翻身跨了上去。
浣川套好车, 扶揽月进车厢。
周不渡再望了一眼身后的道观, 侧目, 同越千江相视一笑, 也上了车。
王求坐在车头,甩开缰绳。
一行六人踏上新程。
孩子们成群结队地跟在后头笑闹,一路送到城门口。
远望碧空万里无云,直道向前延展至天际,小小马车摇晃,渐变成一个圆点。一阵风来,丹桂纷落,那小点儿便消失在了金红花雨里。
“此去鄂州,路程近两千里。”周不渡给马车做了简易的减震装置,但条件有限,他仍然被晃得头晕,靠在车窗边透气,情绪有些低落。
正当他喃喃自语时,忽闻到一股桂花香的浓香。
“折花赠美人。”越千江策马跟在车旁徐徐而行,隔着车窗,递来一枝刚折的丹桂。
周不渡看出来他是在故意学黄天化的样子寻开心,没忍住笑:“太油了。师父,别这样。”
“我给小月的。”越千江也笑,飞快地伸手,在他脸上轻轻捏了一下,旋即打马上前。
郁闷一扫而空,周不渡回身坐好,见揽月正捧着收镖花篮,同浣川研究火龙镖的用法,便插花枝入篮,道:“阿越师父给你的。”
揽月失笑,看他情绪好了些,才说:“每日缓行五十里,两个月也就到了,你睡会儿,慢慢会好的。”
周不渡点点头,闭目养神。
他原本是有周游天下的心,但计划赶不上变化,李清源和沈浣川占卜推演得出的结论大大超出他的预料。
天下将乱,最乱之处有二,一在东海诸岛,一在吐蕃雪山。
可那两个地方交通不便,荒无人烟,什么时候会出乱子、会出什么样的乱子皆是未知。
一年、五年、十年?放下生活乃至于抛下一切守在那偏僻地界等待问题出现是不切实际的。天灾不可避免,人祸自可查明,倒不如找一个交通便利、消息畅通之地建立大本营。
那么,该去哪儿呢?
这个时代没有火车、飞机,内陆水运靠船,走河道,陆运运输靠人、马和马车,走直道,要说交通便利,当然是中部地区。
打开神州全图一看,最中心的区域非荆湖北路莫属。该地横跨长江南北,境内有山川湖泊、丘陵盆地、广袤的平原,气候宜人,土壤肥沃,往后将成为重要产粮地。
因地广人稀,朝廷自来就有在荆湖安置流民的惯例,当地官府对新住民的身份来历查得不严。移民多,劳动力也就充足,思想交融,社会风气自然开放,正处于开发阶段,竞争压力应当不大,官方还可能会出台不少鼓励商贸的好政策。
在荆湖北路的诸多州县之中,鄂州,即古武昌极富潜力。九省通衢之地,自古就是水陆交通枢纽,以此地为据点,足可以辐射全国。等到了之后,再看看具体形势,说不定可以着手建立仓储物流、邮政快递系统了,把新闻报刊办起来才是真的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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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饭再睡。”
车门帘布被掀开,微光洒落。
周不渡迷迷瞪瞪睁眼,发现车厢里只剩下自己一人,抬头,见越千江站在门边,侧脸映着夕阳的余晖,身后是紫红梦幻的晚霞。
“还是晕得厉害?”越千江探身上前,想抱他下去。
“不用。”周不渡不想在人前显得太娇弱,忙爬起来,但又怕越千江误会,便补了一句,“你一碰我,我就……”
两人在业海逍遥峰待了整整十五日,什么花样都试过了,离开时,周不渡甚至有种自己已经“熟透了”的奇异感觉,“我就”什么?不必多言。
“等晚上。”越千江心照不宣。
周不渡咳了两声,不搭茬了,走下车,问:“这儿是哪?”
越千江:“两浙路西南,离绍化县城还有一段距离。前边儿是水泊,直道要绕远路,今夜只能就地歇息。”
“五天了,还在浙江沿海。”周不渡苦笑摇头,“师兄号称‘万川独行’,那身体该是有多好?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放心,他在外从不吃亏。”越千江轻声道。
风起,芦花飘。
入眼是一片白茫茫的芦苇荡,水泽间杂着泥沼、滩涂,荒凉静谧,透着一股莫测的危险气息。
但有金瞳罗刹坐镇,不必把盗匪放在眼里。
野生动物嗅到周不渡的汹汹恶业,也都自觉绕着道走。
天书神笔在手,吃穿用度更是半点不缺。
于是,一行人便安安心心露宿荒郊,架小床、支屏风,撑起油布大伞,摆放桌椅碗筷,搭灶,生火、烧饭。
秋夜凉风习习,饭后烹茶,赏月吹箫。
周不渡心情不错,喝了一小杯从王求家里带来的竹叶青,酒后早早睡下。
这天轮到王求守下半夜。
万籁俱寂,正适合学习。
他坐在篝火旁,捧着笔记本,写写算算,周身真气充盈,感觉竟比睡觉还要舒爽。
三更天,月如霜。
夜风扬,涟漪轻荡。
芦苇丛中忽然钻出两架小船。
船只悄无声息地靠了岸,继而,十来个蒙面人蹿了出来,吵吵嚷嚷,喊的却不是草寇劫道常用的黑话,而是:“弥勒降生,明王出世。拔苦救难,赎罪消灾。”
周不渡跟越千江离魂到阴间逍遥去了,相拥而眠,睡得香甜。
王求只抬头瞥了一眼,扔出石子一颗,一下就把那喊话之人手里的木棍拦腰打成了两断,轻轻抛出一个“滚”字,而后便再不惜得理会。
那人反应快,及时松开木棍,却仍被无形气劲撞得连退了好几步,登时面露惊恐之色,无奈又被后头的人强行推上前。
浣川戴上琉璃眼镜,飞快打量,看清来者之中只有一个带刀的壮汉,脑壳锃亮、膀大腰圆,像是有点儿功夫,余下的个个瘦骨嶙峋、衣衫褴褛,武器不是木棍就是破烂农具,便知其中多半另有文章。
他按住轻云,当先同对方交涉:“敢问诸位是哪一座山头、哪一寨的好汉?”
持刀壮汉怒瞪眼,喝道:“什么山寨?吾乃弥勒坐下三品正恩,临凡替天行道,稽查人间罪业。”
此话一出,旁边便有人配合他“唱大戏”,翻开一卷残破书册,拿一支开了叉的毛笔,假装查找勾画,对着浣川等人指指点点:“罪孽深重,当下地狱受拔舌剥皮、业火焚身之刑。”
“那可怎生是好?”浣川故作惊恐状。
便听对面的人说:“上仙慈悲,只要尔等舍得身外之物献祭赎罪,自此洗、洗心革面,当可以网开、开一面。”
浣川搓了搓手指:“请上仙看看,我们几个的命值多少银钱?”
对面的人叱道:“你这不知轻重的浑小子!身外之物何、何足惜?若想活命,当把车马留下,衣裳脱去,跪地闭眼默诵明王法号直至天明。”
这几个人说话都有些磕巴,听着却不像是口齿有疾,更似是对预先背下的“戏词”记得不熟的缘故。
“可我大哥大嫂睡得沉,若就这么脱去衣裳,唉……”浣川眯着眼笑,像只白狐狸,原想再套两句话,但睡在马车里的揽月被吵醒了。
揽月掀开车帘,探出脑袋张望。她长相柔美,气质如冷月清辉,让那光头的“上仙”看得眼睛都直了。
浣川察觉到越千江睁开双眼,神情却很漠然,便知他尚未回魂,生怕他在僵死之时出手伤人,周不渡醒来后不高兴,大家免不了又要跟着反思好几天,便朝揽月使了个眼色。
揽月接到暗号,手捧花篮,催发真气,轻轻一摇:“着!”
火红的飞镖如电芒般射出,一下扎入“上仙”握刀的手背,飞镖威猛,直将他一路往后拖行,死死钉在了树干上。
“直娘贼!”壮汉“大仙”痛得目眦欲裂,破口大骂,却挣脱不了,只能扯着嗓子骂那些跟他一道来的人,“看什么?快给本尊拿下他们!”
余者惊惧交加,进退维谷。
正此时,周不渡睫毛颤动,越千江眼里也有了温情。
好了,“大哥大嫂”回魂了。
“收!”揽月马上收回飞镖,钻回车里,拉上车帘,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受伤的“大仙”捂着手掌拔腿就跑,三步并作两步,一跃跳上小船,把紧跟在他身后的人都踹了下去,兀自撑船跑了个没影儿。
轻云忙去水边捞人。
沈浣川再问了几句,事情就差不多理清了。
这地方是苏北绍化沿海的穷乡僻壤,地势低洼,常年海水倒灌,多盐碱滩涂,境内湖泊沼泽密布,耕者岁无所望,然而,朝廷的税照收不误,老百姓苦不堪言。
去年,几个和尚来此传道,因为会些功夫,出手打跑了收税的官差,初时颇受村民尊敬。但不久之后,他们的真面目就暴露了,自称是弥勒降世,强占了卧龙山,开设红莲教,威逼村里人献上供奉,强迫他们向往来商客收“赎罪钱”。
村民们是敢怒不敢言。
“能有安稳营生,谁想来劫道?一年倒灌三年荒呀!”
“我们自然知道那帮秃驴是骗人的,可是,上了山,顶多被他们欺压,留在山下,要么饿死,要么只能被官府抓去盐田做苦力。”
“我们都饿得打颠倒了,能伤着谁?自来只是仗着人多,吓唬吓唬过路的生意人,绝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
这么说来,的确是被逼无奈。
但江浙沿海往来商贾众多,这些人看上去也不是头一回劫道了,即便无心伤人,却当真没有误伤、误杀的?周不渡不信。
只不过,世道艰难,他也不想评判,唯独担心山上那些被强掳去的老弱妇孺,便强打起精神,说:“我们是信佛的,平时常去庙里捐香火。方才小妹受了惊,不慎伤到上仙,待会儿他带着天兵天将过来寻仇,我们人生地不熟,肯定跑不脱。所以,劳烦诸位帮忙带个路,让我们登门赔罪。”
我信你个鬼!村民们方才看得清清楚楚,那小姑娘只用一招就治住了“三品正恩”,若非玄门修士,也当是个武道高手,受惊?不慎?怕那几个假和尚过来寻仇?完全是在睁眼说瞎话。
但他们也很明白,对方并不是在同自己打商量,便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乖乖撑船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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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不渡让王求和揽月留在原地等待,自己跟越千江、浣川、轻云上山。他本就体虚气短,连日奔波,精神更是不佳,走三步、歇两下,自己也没办法。
一行人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抵达“圣坛”。
说是“圣坛”,实则就是几座破旧木屋,唯一的优点是位置得天独厚,山头高耸,周围少有障碍,只消派一名不算差的弓箭手防守,就能挡住数十个普通官差,是一个易守难攻的险要地。
这会儿,路上、屋前坐着几个瘦骨伶仃的青年人,抱着长弓打瞌睡,看见熟面孔来了,也不盘问,点点头,就把他们放了进去。
屋里燃着油灯,酒气熏天。
七八个光头大汉睡得东倒西歪,一看就是通宵狂欢饮宴了。
角落里,三五个面色疲惫的瘦弱女人跪坐着,应当是被强行抓来伺候的村妇。
刚被揽月打伤的壮汉“上仙”坐在桌上,手掌草草包扎过,抱着酒坛痛饮,气吼吼地同一个穿着袈裟的男人说话:“姑娘家家的有个鸟的功夫?定是使了邪术!方才俺饿着肚子,才着了她的道。”
穿袈裟的男人坐在宴席的首端,亦是光头,说话有点儿端着,但嗓门很大:“把你的嗔心收一收。且说他们有几人,都是什么样?”
受伤的壮汉“上仙”嚷嚷起来:“一个病秧子、一个小白脸,两个番子,还有一个……账房先生?依俺看,不过是走江湖的杂耍戏班!那账房头发花白,刚开始装得跟个武林高手似的,却不敢上来与俺厮杀,虚得很!”
这时,一个青年文走上前,给穿袈裟的男人添酒,说:“明王,有道是‘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这帮人冒犯了上仙,就是冒犯了红莲教,绝不能姑息,否则,只怕官府看咱们势弱,过不了两天就敢打上山来。”
壮汉“上仙”猛拍桌:“军师说得对极了!咱不能被人看扁。”
“他们头顶都没有戒疤。”周不渡说。
越千江点头:“假和尚。”
“明王”和“上仙”都喝多了,耳目没有那么灵敏,但青年文士瞬间看了过来,眉峰微蹙,摇了摇头,示意村民把人带出去,却没想到这帮人偏要作死。
轻云忽然吹响口哨,一脚踹飞一个倒在地上的大汉,随手拎起一条板凳,懒洋洋踱步上前,一副上门挑衅的嚣张样。
说好的登门赔罪呢?
睡着的大汉们都被惊醒了,纷纷扔掉酒坛,暴起抽刀,个个膀大腰圆,仿佛满室凶神恶煞。
村民们吓得两股颤颤,跪地而拜,高呼:“请明王替小的们做主啊!”
轻云失笑,回看周不渡,吹了几个短促的哨音。
周不渡无奈地点了点头。
轻云得了许可,抡起板凳,同大汉们打成一团,劈、砍、抹、撩,全是《青鸾刀法》的精粹,颇有点儿金瞳罗刹百里追击、连夺张铁青麾下十八将首级的风范。
周不渡找了张桌子坐下,在一旁点评大汉们的功夫,悠悠然道:“这招叫‘灵蛇吐信’,出自《蛇形拳》,是少林五拳之一。”
“却像是一条泥鳅。”越千江帮他捧哏。
周不渡:“这招叫‘冲天豹捶’,出自《豹形拳》。”
越千江摇头:“我看是落地猫挠。”
“别乱说,不要坏了猫的名声。”周不渡的视线落在“明王”身上,“这招名为‘白虎献爪’,是南少林旁支白虎门的《九形伏虎拳》,法刚柔吞吐,身随时应变,很不错。”
越千江:“看明白了,明王同这几位上仙应该都是闵地人氏,学过几招民间南拳。功夫是好的,可惜人不行,不仅自己落草为寇,还敢打着弥勒佛的名号招摇撞骗,就不怕下地狱受剥皮拔舌、业火焚身之刑?那得交多少赎罪钱?”
青年文士在刚开打的时候就悄悄退到墙边去了,好一阵仔细观察,看出来那个皮肤黝黑的少年人游刃有余,便摸到角落,把被吓得蜷缩的女人们扶起来,带她们从后门离开,并向其中一人讨来了插在头上的荆钗。
再回到屋里,他便听见了周不渡跟越千江的对话,真是忍俊不禁,抓住时机,抄起一条木棍,朝那“明王”的脑袋狠狠敲下。
周不渡眼神一亮:“清涧城《种家枪》。”
“好眼力!”青年文士一棍横扫。
那“明王”便被掀翻在地。
周不渡:“当心,他要使‘怒虎穿林’攻你下盘。”
那“明王”倒地后立马爬起,却不站立,而是四肢着地,运起真气,准备反扑,不想竟被周不渡一眼看穿,不由得一怔,不过迟疑了片刻,便被青年文士一棍拍在胸口,打散了刚聚起来的真气,口喷鲜血,倒地不起。
青年文士抓着“明王”的后衣领,把他提到油灯前,从怀里掏出刚才向女人讨来的荆钗,把钗送入灯火之中,前端烧得通红,继而,毫不迟疑地往那“明王”的头顶上杵下去,一连戳了十二个圆点,笑说:“明王可算有了戒疤!”
那“明王”被烫得翻了白眼,躺在地上,气若游丝。
轻云和青年文士三下五除二便解决了其余的“上仙”,把人用麻绳捆作两堆,一番清点,加上“明王”在内,在场的拢共有八个假和尚。
贼首被伏,村民们全都趁乱逃了。
轻云看着这一屋子的大汉,再看看手里的板凳,惊讶于自己武功竟然这么厉害,心道,跟着阿越师父可太对了!
“不必去追。”那青年文士拍了拍衣裳上的土灰,“天一亮,便有官兵在山下渡口待命,跟红莲教有牵连的人都跑不脱。”
周不渡看出来了:“先生是卧底?”
“卧底?这说法真新鲜。”青年文士苦笑,“实不相瞒,在下不是自己‘卧’进来的,而是前些天巡视盐田时在郊野待得太晚不慎被捉,只能出此下策,与他们周旋。”
这文士应该是个当官的,有武功,胆子大,为人也颇正派。
浣川眼睛一眯,笑着夸赞:“怪不得你方才撺掇他们下山,原来是早已报信,让官兵同你出里应外合,要用一招釜底抽薪将他们一网打尽?先生被抓来几天,不仅当上了‘军师’,还想出了这样的好计策,有勇有谋,才智过人,令人钦佩。”
青年文士哈哈大笑:“我是怕他们拿我要挟官府,不得不忍气吞声以待时机,像你们这般直接出手才痛快解气。场面话就不要说了,我去带官兵上来,把人交给县衙审问查办。”
“甚好,有劳先生。”周不渡对这个年轻官员的印象很不错,朝他揖了揖,起身离开,凌晨起来爬山,他是真的累了。
那青年文士迟疑道:“诸位就这样走了?”
周不渡回头,以眼神询问。
越千江便替他说话:“先生可还有什么事要我们帮忙?”
“剿匪是有赏钱的。”那青年文士似乎不大愿意提钱,可能是怕侮辱了好汉们的赤诚侠心,但他真没见过这样不惜性命惩恶除奸却连名都不留的人。
越千江摆摆手:“请先生帮我们把赏赐领了,看看情况,给那些被贼人抓上山来的女子罢。”
青年文士露出赞赏神情,自报了家门:“在下朱说,忝为泰州西溪盐仓监。诸位抱打不平、侠义无私,是真英雄,若不嫌弃,请随我到绍化家中做客,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朱说,言兑‘说’?”周不渡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
朱说点头:“不错。”
周不渡来了精神:“先生是吴郡人士,本姓范?”
“这……郎君怎么知道?”朱说全然摸不着头脑。他的确是在徐州出生的,原本姓范,但两岁丧父,母亲改嫁长山朱氏,他便改换了姓名,考科举时用的也是后来改的名字。可他并不是什么达官显贵,除了亲朋好友而外,少有人知道这段过往,他与眼前的这个少年人则更是素未谋面,对方如何会知晓?
我怎么知道?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你朱说姓范名希文,三十岁做泰州西溪盐仓监,不就是大名鼎鼎的范文正公吗?周不渡“穿越”至今首次亲眼见到历史名人,还是他从前就很钦佩一位,说不惊喜是不可能的,一句“先天下之忧而忧”险些脱口而出,堪堪忍住,笑说:“我读过先生的诗:阳和不择地,海角亦逢春。忆得上林色,相看如故人。先生虽身处偏僻荒凉地,但襟怀旷达,志存高远,诗作令人印象深刻,我仰慕已久,故而留意过你的事迹。”
这首诗名为《西溪见牡丹》,顾名思义,写的就是西溪的牡丹。范希文目前虽然只是一个小吏,但能在山上传信招来官兵,肯定已经跟当地官员很相熟,在西溪待了不少时日,作了这首诗。
朱说大喜:“别人总说我这诗以乐景写哀情,皆是思乡愁绪,但那并非我的本意。你是我的知音,定要随我回家,让我请你喝酒!”
同行的人都没意见,周不渡便应下了,不过,他跟轻云小声商量了几句,见轻云点头,而后向朱说提了一个请求:“先生,待会儿请不要向官差提起此间发生的事,只说我们是路过被打劫的客商就好。”
强弱不单看武力,不可恃强凌弱,行止但求无愧于心,他人的评说无须在意,这些都周不渡跟越千江日常践行的,轻云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行事做派越来越向他们靠拢,心道,我可是神仙下凡,做大事来的,眼界一定要开阔一些,出不出名、领不领赏哪有什么所谓?
朱说却不答应:“我不能冒领你们的功劳。”
周不渡:“就算我们没来,先生肯定也能处置妥当。说实在的,出远门的赶路人,最怕多生事端,我们亦不喜跟官府打交道,你就当帮个忙吧。”
当真是不图虚名,朱说的欣赏之情更甚,便不再劝。
周不渡等人回去找到王求和揽月之后,朱说也处理完了报官的事,依约同他们汇合,骑了他们一匹马,带他们回自家。
周不渡打开车窗,远望骑在马上同越千江攀谈的范希文,剑眉凤目,七尺余的身长,能放下身段走入乡野亲察民间疾苦,遇事冷静、胸有丘壑,还会使战阵武学,身板挺直,自有一股气劲在,当真是文如其人。
就算变换了“世界线”,范文正公仍旧牢牢把控着自己的命运。历史上还有那么多“明星”,他们现在身在何处?没了外敌入侵的忧患,是否能变得更加璀璨夺目?
范希文会用《种家枪》,应该是跟他的种家朋友学的,那位朋友将来会因为擅自带兵抵抗西夏入侵而被贬至随州,随州就在荆湖北路……这么一想,周不渡顿生一种“时来天地皆同力”的感慨,感觉变革充满了希望。
“他身上有好气象。”浣川见周不渡少有这么心情飞扬的时候,不由感到好奇。
周不渡也不瞒他:“别看他现在龙困浅滩,但很快就要起飞了,将来官至副相,一世之师,名节无疵。”
“你也跟李二哥似的开天眼了?”浣川险些惊掉了下巴,但他更惊讶的是,“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当官的。”
周不渡只是笑:“分人的。观其言、察其行,这位脚踏实地,还是个改革派,跟我们不冲突。你适度吹捧,正常交往就行了。”
浣川点头:“行,听我大嫂的。”
“瞎喊什么?”周不渡无语。
“这样算起来最简单,要不然,你看啊。”浣川摆事实、讲道理,“你师兄是我师父,你是我师叔,可我师姐又是你的徒弟,我师弟又是你师父的半个徒弟,那么我……”
“别说了,你随意。”周不渡摆摆手,他几辈子加起来都没几个亲朋好友,一听就脑仁儿疼。
作者有话说:
注1:绍化,虚构地名,大概就在西溪一带。
注2:范希文,即范仲淹,毕竟只是写小说,就不称人家的大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