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游戏竞技>对面的中单>第五十六章

  在母亲家度过了一整个圣诞节加新年假期后,埃文意识到自己不是很想上班。

  之前,他就在办公室见过那些其他医生治疗下的、奇奇怪怪的病人——或许对于一个医生来说,应当对病人一视同仁,但工作后的第一个病人还算好相处,这让他对之后接手的病人的要求也不自觉高了许多。

  一周后,他从病房里走出来,深深吐出口气,抹了把脸,感觉自己的皱纹又多了几条。

  身后的门被磁铁无声吸住,轻微的撞击声从后传来。

  埃文回头,看见玻璃背面沾满了透明的胶状物,就知道是里面那病人又把压力皿砸了过来,他不禁庆幸自己走的及时。即使新装的房门隔音很好,也可以想象肇事者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有这样沉闷的一声。

  护工过来,埃文对她比了一个小心的手势,护工点点头,道:“格林博士,有人在办公室等您。”

  埃文才想起今天约了病人家属,他连忙整理了一下领口:“是科沃克女士吗?”

  “不,”护工道,“是位年轻的先生。”

  埃文的办公室不大,中间放着两张红色的单人沙发,是他从斯托顿的宜家买回来的,那位先生却没有坐,而是站在沙发旁边,欣赏墙上挂着的复制画——马克·维森的《波士顿雪夜》。

  听到埃文的脚步声,他转过身来,伸出手道:“您好。”

  埃文跟他握了手,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他有一张很明显的亚洲人脸孔,单眼皮,肤色白皙,带着金边眼镜,身上的西装笔挺,连袖口都雪白,整个人看上去有一种极致又变态的机器感——是的,“机器感”,埃文脑海里面跳出来的就是这个词,没有比它更准确的形容了。

  他道:“我是裴东燮,是Kim的哥哥。”

  虽然是亚洲人,他的英文却是完全的美式口音。“Bae”和“Kim”显然不是一个姓,他们俩长得也不像,埃文猜想他应该是Kim的表哥之类。

  有一个多月没听到Kim的名字,埃文有些怀念,道:“Kim现在还好吗?”

  “身体状况还不错,”裴东燮回答,“只是最近在准备手术,他没有说,不过心里还是很害怕的,我们想请一位心理医生陪伴他度过难关。”

  埃文:“原来是这样,我们中心的确有擅长心理治疗的医生,不过他不接受外出治疗。”

  “没关系。”裴东燮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埃文舒了口气,想跟他说自己还有同学在干这个,就听见他道:“您很合适,我们想邀请您到首尔住一段时间,按小时计费。我已经跟院长沟通过了,他表示同意。”

  埃文:“但是我并不是心理专业的,严格来说,我研究的方向是人类脑神经……”

  裴东燮:“一小时三万美金。”

  埃文:“今天就可以出发,要来杯咖啡吗?”

  经过十三个小时的飞行后,他们到了首尔。直到双脚接触到地面,埃文依然有种不真实感。去Kim家的路上挂满了平昌冬奥会的标志,埃文才反应过来为什么波士顿到首尔的机票全卖光了。

  “现在已经很晚了,请先休息吧,”到了Kim家,裴东燮指挥男佣把他的行李放好,“明天会有人带你去见Kim,他这几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不知道在干什么。”

  埃文起床的时候就收到了院长的信息,让他好好干,因为据说Kim家里是韩国最大财阀——埃文从昨天的私人飞机看出来了。

  Kim先生和夫人并没有出现,埃文于是猜测这房子可能只是他们众多房产的其中一处。它座落在一个巨大的人工湖旁边,像一只栖息的天鹅。这里很安静、景色也很美,适合疗养。

  因为决定要做手术,本以为Kim的状态不会很好,没想到他看起来还行。吃早餐的时候,Kim甚至对他微微笑了一下。

  这是埃文第一次看到Kim笑,有些吃惊。Kim下楼后他对裴东燮道:“他看起来还好。”

  “正是如此,所以我很不安,”裴东燮道,“尚勋一直很有主见,这次手术他最后也没有完全同意……”

  “什么鬼?!”埃文顾不上礼貌,严肃打断他,“他不同意,你们还要让他做手术?”

  “如果不做手术,按照目前的保守疗法,谁能保证三年之后再手术他的手还能康复?这可是一辈子的事。”

  “那就应该跟他说清楚现在做和以后做的区别,让他自己决定,而不是武断地替他做决定。他已经十六岁了。”

  裴东燮看上去很无奈,不说话了。男佣进门把一叠切好的水果放在方几上,顺道把他们背后的遮光帘拉开。这面墙高达五米,全由玻璃构成,从这里望过去,就能看见窗外的人工湖和远处绵延的矮山。埃文看到Kim正坐在湖边,一只雪白的萨摩耶乖乖趴在他身旁,蓬松的尾巴时不时动一动。

  埃文后知后觉:“你已经跟他说过了?”

  裴东燮:“他还没成年,现在的任性可能就是以后拿不了手机、开不了车,甚至可能瘫痪。他不懂,但我们要为他的人生负责。”

  埃文眉头紧锁,裴东燮道:“希望你能尽量劝劝他,拜托了。”

  埃文下了楼,没想到自己来的任务竟然主要是劝导小朋友。他走到湖边,难得在内陆看到这么蓝的湖泊,恍惚如同面对大海。

  旁边有精心搭好的白色桌椅和遮阳伞,但是Kim却坐在地上。见他来了,礼貌地道:“请坐。”

  埃文感觉Kim的状态比在疗养院好了不止一点半点,最明显的就是话变多了——竟然一来就说了四个单词!

  埃文:“最近感觉怎么样?”

  Kim淡淡道:“很好。”

  埃文取下围巾,一丝微风拂过脸颊:“那不错。”

  埃文注意到他右手戴着手套,左手却没有戴。虽然是冬天,但湖边比那些钢筋丛林暖和多了。萨摩耶围着埃文打转,爪子扒拉了几下他的牛仔裤,埃文连忙喊停。Kim看了萨摩耶一眼,萨摩耶秒变飞机耳,默默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趴好。

  埃文道:“真懂事。”

  Kim站起来,左手拿着什么东西,微微侧身,把手中的东西斜着扔进湖里,湖面荡起一圈涟漪。

  埃文:“这是什么?”

  Kim又捡起几块鹅卵石,抛了一块给他,埃文手忙脚乱地接好。不过扔石头有什么好玩的?砸鱼吗?

  Kim在他OS的时候又扔出一块,石子在湖面轻盈跳跃,溅起三个依次变小的圆。埃文从小在城市长大,并未掌握打水漂这个技能,此刻只能依样画葫芦,把手中的石子扔了出去。石子击穿水面,发出一声闷响。

  好在Kim没有嘲笑他,而是跟他分享了自己的心得:“要快,要平。”

  埃文被激起了斗志,等能打出三个圈的时候,当天已经快结束了。Kim坐在白色躺椅上,悠闲地喝一杯咖啡,而自己灰头土脸,鞋和裤子上全是泥点。冬天日落很早,被厚重云层遮掩了一天的太阳终于露出真容。橙红色的光芒洒在湖面上,留下一道绰约的影子。远处的蓝色渐深,岸与山连在一起,云层的缝隙中透出光的底色。

  Kim道:“好好休息。”

  Kim的日常路线就是在湖边发呆、打水漂、遛狗。埃文很难静下来做些什么,这几天把《瓦尔登湖》看完了,也算是应景。

  手术前一天,埃文在湖边活动,这回打出的水漂有七个圈,他立即兴奋转头道:“这还不错吧?”

  Kim侧脸依旧沉静,这是给他轻轻鼓了几下掌。埃文兴奋过了,才觉得自己还没有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稳重,顿时有些惭愧。家庭医生过来叮嘱明天是手术,今晚需要到医院,开始术前准备。Kim点头。

  埃文安慰:“我听说过马格努松医生,她很厉害。流程书上写了三个小时就能搞定,睡一觉,醒了就好了。”

  作为全球最顶尖的运动神经修复专家,马格努松医生和她的团队乘专机从日内瓦奔赴首尔,昨天确定了完整的手术方案,决定在Kim手腕神经上搭建一个0.5毫米的麦洛芬小板。埃文接到裴东燮通知,请他看好Kim。今晚Kim先生和夫人也会一起去医院。

  Kim没有说话,埃文道:“你是不想动手术吗?”

  没有得到回答,埃文继续道:“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Kim道:“我想打比赛。”

  埃文想到之前Kim先生说的话,耐心道:“很多运动员受伤之后也会采取植入治疗,治好后再上赛场,现在也没有规则禁止。如果你担心,我们可以问问赛委会……”

  “没有禁止,”Kim道,“但是我想靠自己。”

  现在的情况很像一个哲学问题,埃文决定把它命名为“Kim困境”。手术之后身体机能的提高,是对同台竞技选手的不公平吗?Kim的回答是“Yes”。往远了看,它甚至可以成为一个伦理问题。如果此风盛行,那么在科技发达的未来,会有越来越多的人通过身体改造提高自己的专业水平,这对竞技的公平性有害。

  但是,选美比赛的人可以整容,健身比赛的人可以通过各种辅助产品让自己看上去更健美。既然都是借助外力、采取最直接途径改变自己,界定公平与否的那条线又在哪里呢?

  晚饭之前,埃文找到裴东燮,说清楚自己将不会再对Kim进行心理疏导,也会退还一切治疗费用。裴东燮没有勉强他,派人送他去机场。

  埃文提着自己的小箱子,心里有些愧疚。他没有办法帮Kim摆脱手术……

  或许可以从Kim先生和夫人下手呢?埃文跟他们见过面,明白他们是很通情达理的父母,并且在Kim受伤之前,他们也是支持Kim追求自己的梦想的。

  埃文对司机道:“不好意思,请送我回去!”

  汽车经过湖泊,停在别墅门口。埃文连忙下车,却发现别墅里空无一人。Kim应该已经去医院了。

  埃文下定决心,打算再去医院看看。刚要出门,却看见裴东燮从楼上下来,对他道:“你看见Kim了吗?”

  “他没去医院吗?”

  裴东燮按住太阳穴,颇为头痛:“不知道他去哪了。”

  十几分钟后,裴东燮收到消息,Kim上了朋友的私人飞机,已经快到中国了。

  埃文心道:“小伙子行动力还挺强。”

  裴东燮跟其他人说韩语,埃文听不懂。不过从他急切的语气中可以料到Kim出走留下了多大的摊子。马格努松医生被放了鸽子,估计以后也不好约了。

  埃文不自觉吹起口哨,被裴东燮看了一眼,立马止住。

  裴东燮背过身去,埃文无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