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善小困倦地眨着眼,终于想起来了。去年夏天,帮工伤工人要赔偿时,得破解那水泥砖厂老板家的阵法才能进门,需要用到男人的头发,他就顺手从小石头上拔了一根。
“你……你是……”有此等能耐,头发随意变作分身,自由进入镇妖塔。三界之中,乌善小只能想到一人。
小石的大名,石开生,意思不就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吗?!他头皮轰然发麻,捂嘴连退几步,喉咙因震惊而嘶哑:“大圣?是你吗?”
“我只是,他的一根毫毛。”
是那个男人,真的是。小妖们不敢挂在嘴边,却又时刻挂在心上来崇拜的男人。乌善小瞪着眼睛,注视自己的兼职店员,眸光颤抖,说不出话来。
真佛就生活在他身边,每天帮他打扫卫生、擦洗机器。而他非但没察觉,还几次提出给人家介绍对象。
想来,一切早有揭示。
大圣是出家人,自然茹素。他曾和柯道长侃侃而谈佛道异同,因他修于道而归于佛,佛道皆通。那次,他请假回老家,是因为道场花果山的猴子伤了前去采访的记者。
他喜怒不形于色,总是刻意敛藏眼中锋芒,却也十分好胜。自己说他身板单薄,要多加小心,他则说:论讲武德的单挑,不带偷袭放狗丢暗器的那种,未逢敌手。
这狗,是哮天犬。而暗器,是砸了他脑袋的金刚琢。
惊诧过后,乌善小猛地扑到小石身边,又怯生生后退,小声问:“温寒还活着吗?告诉我,他还活着吗?”
一定还活着,一定。
“不知道,都说了,我只是一根毫毛。”接着,小石说出一串号码,“984763,渡口旁的储物柜,里面有衣服什么的,通行证也办好了。”
他走近地面的小窗,抬起手臂惬意地舒展筋骨,接着俯身一拳砸下。嘭,玻璃没有碎裂,而是整块脱离窗框,掉下去了。
大风呼呼灌进来,带着自由的气息。小石示意乌善小可以走了。
“大胆走,我会变成你的模样,替你继续蹲监狱。还好,有书消磨时间。”他走到桌旁,随意抄起一本《孙悟空的悔过之路》又丢开,“什么破书。”
乌善小欣喜若狂,迭声道谢,正要跳出窗去,又回头哀怨地问:“可是,你怎么不早点来?”
他知道自己很无礼,简直不要脸,但还是想问。既然知道自己落难,既然要搭救,何不第一天就来?他快要疯了,非给苦难找个由头不可:看啊,都怪那个男人,没早点来。
他无力去恨世道,恨管理局和局长,恨典狱长和看守。于是,只好埋怨救他的人晚来了几天,把气撒在好人身上。自己可真无耻。
“再说一遍,我是毫毛,毫毛,毫毛。脑袋上的毛,怎么能左右脑袋的想法?”小石又拿起一本书,“你走不走?不走我把窗户封上了。”
“好冲的脾气,不愧是大圣的毫毛。求你考虑一下,把隔壁那位也救出去吧。”说完,乌善小脑袋朝下钻出窗口,任凭自己自由落体几秒,然后变作飞鸟,朝渡口极速飞去。
发往浅山市的渡船,还有三分钟启程。乌善小坐在红木画舫雅致的船舱里,手握毫毛版小石留在储物柜的手机。他自己存的物品,早就被清理了,连旧柜子都淘汰了。
机身很轻薄,完全没有边框。他给白清波打电话,对方没接。于是,他发了条消息:“肥波,我是小小。我出来了,在船上。看到回电。”
十一年了。这还没算上,在大厦里耽误的时间。
他的十郎还活着吗?他畏缩在角落,不敢去想。甚至,只要看到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都会心悸发抖。他把它扣在桌面,戴起棉服的帽子,低垂着头。
“老公你看这个饮料,会动诶!”“好恐怖。”“我都没玩够,真想再多待两天。”“通行证到期了,下次再来。乖,亲一下。”
一对来两界城游玩的情侣在亲昵,乌善小将头垂得更低,多看一眼都嫉妒得发狂。白云苍狗,野马尘埃,谁能把丢掉的光阴还给他。
“这有人坐吗?”头顶响起一个老者的声音,他轻轻摇头。
对方在小桌另一侧落座,将随身行李码在桌下,一个木箱和两个大旅行袋。箱子倒了,乌善小却将头转向雕花木窗,视而不见。
他天天助人为乐,却没有善报。他不想再做了。
一秒后,他终究还是俯身帮忙扶起箱子。老者道谢,拿出大保温杯和两个纸杯,请他喝茶。他没拒绝,为表礼貌,摘下帽子抬起脸笑了笑:“谢谢大爷。”
老人家看着有点眼熟,他认出是在两界城夜市摆摊的散修道人,有一面真缘宝镜,花点钱就能照上一次。每个人,都能从中看见自己的挚爱。
对方依然精神矍铄,白须拂拂,不过显然不记得他了。
“我照过您的宝镜,您可能不记得了。”乌善小捧着茶杯啜饮,“当时,我男朋友在镜中看见了我,而我……我看见了我自己。”说完,他喉头一酸,直冲鼻腔。
“哦哦,我记得他!万中无一的好男人嘛,当然记得。”老者弯腰打开木箱,将那铜镜端了出来,“我这是要去望月巷摆摊,昨天刚磨过,要照照吗?不收你钱。”
乌善小先是摇头,迟疑一下,又双手接过,立在面前。他垂眸呼吸几次,抬眼望去。
是他朝思暮想的男人。
他呆望着镜子,温寒也双眼发红地回望。他笑了笑,于是温寒也跟着笑了。
“您的宝镜,多借我看一会儿吧。”乌善小对老者说。
“无妨,下船前还我就好。你看吧,我眯一觉。”老者紧了紧外套,闭目倚在椅背。
乌善小像个自恋狂,捧着镜子照了一路,甚至不舍得眨眼,不时轻轻抚摸镜面。
快到站时,突然有个男人一屁股砸在他身边,诧异的疑问随之而来:“卧槽,乌善小?我才看着你。这些年你跑哪去了?”
原来是曾经的同事牛子亮。乌善小将铜镜横在腿上,苦笑道:“去集团大厦办点事,在楼上耽搁了时间。”
“你看啥呢?”牛子亮拿过铜镜,随意捋了捋发型又放回去,“你可能不知道吧,大部分同事都不在了。”
原来,浅山市的临时工早已换了一批,都是近些年刚成精的小妖怪。工作群里的同事,有几个通过复制乌善小的路子获得自由,其余的都进了动物园。
“我也自由了,嘿嘿。”牛子亮得意一笑,“也是学习你的成功路线,送益智奶茶。当时,我没钱支撑成本,就戴个口罩在网上发那种擦边视频,晒个胸肌腹肌啥的。虽然我脸有点磕碜,但身材还是不错的。柳碧你认识不?他送益智包子,搞直播来弥补亏空。”
蛇妖柳碧,乌善小记得。
“他也成功了?”
“没有,在爬行动物馆呢。每天都可乖了,负责跟游客合影,一次50块钱。就是缠脖子上,或者搭胳膊上那种。”
闲谈间,渡船停靠在渡口。乌善小叫醒对面的老者,还回铜镜,迅速下船。
正值午后,望月巷依旧繁华熙攘。天空不是盛夏的蔚蓝,染着二月冬末特有的灰度,路旁蜿蜒着两溜新雪,不时能看见几个小雪人。
乌善小裹紧毫毛小石给的棉服,匆匆走着,呵出的白气在浓睫结了薄霜。又由快走变成奔跑,一路跑回家,双颊被北风刺得通红。
他的冰淇淋店还开着,经年的风吹日晒,令招牌旧了很多。隔壁的情趣用品店,则改成了渔具大全。对街的酒吧早已改换门面,成了便利店。马路、公交站和人行道都翻修过,崭新而陌生。
乌善小推开店门,一道系着围裙的瘦小身影正背朝他拖地。
作者有话说:
预告:狗子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