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游戏竞技>网游之第四象限>第三十三章

  十年前的江城大学和现在的并没有太大区别,数学系还是在湖边的院子里,不过楼没现在这么高,只有三层,墙砖是灰色的,外墙上斑斑驳驳,乍一看也分不清楚是夕阳透过树杈落上去的影子,还是时光刻上去的皱痕。

  正是深秋时节,院子里的两颗银杏叶子落得差不多了,青砖跟铺了层黄金毯子似的,厚厚的,用脚踩上去,会有一种莫名的满足感。所以浦亦扬放学过来的时候,特意把自行车停在了院子外面,自己走了这短短一截路。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五分钟的感觉,那大概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拥有无忧无虑的快活。那天他刚考完中学生国际数学竞赛,而且自我感觉考得很好,走路的时候步子都在飘,毕竟他才十五岁,还会为了自己优异的成绩而骄傲。

  他选择回家之前先来这里,是为了向卢宇星说声谢谢。他父亲一忙起来就把自己关在实验室,只有卢伯伯还乐意给他指点下功课。比如这次比赛,他早在一年前就开始准备,还郑重其事地对他父亲说自己一定能拿金奖,就和男人年轻时候一样。男人听完也就胡乱摸了几下他的脑袋,哈哈大笑几声,说他的儿子,拿这奖不就是小菜一碟。自家父亲越这么说,浦亦扬压力就越大。临近比赛,浦政平又忙得不见人影,到头来又是卢宇星出面,在赛前教他做了几道题。浦亦扬打心眼里感激这比他亲爹还良心的卢伯伯,这才一考完就要来找卢伯伯报喜。

  在之后的十年里,浦亦扬也说不清楚,他到底有没有后悔过,当天他选择了在这一时刻出现在了这个地点。

  可在这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的梦里,他没有别的选择。

  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他走上二楼,来到那人办公室门口。

  有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他在哪里?求求你告诉我,他到底去了哪里!”

  那声音既熟悉又陌生,可他还是一下子认了出来,那是他母亲罗婴婴的声音。只是在他印象里,他身为植物学家的母亲说话一向是轻声细语的,带着一股学者的从容优雅,他从未听过他母亲像这样,带着哭音大声恳求过什么人。

  另一个人说:“对不起,我真的不清楚。”

  他母亲并不相信:“你怎么会不清楚?你是他师兄,他过去这些年里,扑在实验室的时间比陪我和扬扬的时间都长,他在干什么,你怎么可能不清楚?”

  另一个人像是很无奈,又低声道了句歉。

  任何道歉的话都没法让他的母亲得到安慰。浦亦扬后来有些明白,人就是这样,就因为忍得太久,就因为教养和天生的性情不容许她抒发,所以一旦崩了一个缺口,长久以来被压抑的情绪就会成了山洪,将一切理智摧毁。

  她母亲的声音又尖又哑,和平时已判若两人。她像是成了一个战场上打光最后一颗子弹的战士,在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扑上去,根本不在乎最后的输赢:“你不知道,可我知道,我那天去找他,我想问他为什么不肯回家,我看见了,我看见他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他们天天在一起……我快疯了,我逼问他,他是不是爱上了别人,他没有否认……我跟他认识快二十年,我竟然不知道,他爱的是男人!”

  最后一句声嘶力竭,就这样透过了虚掩的门,震得浦亦扬的脑袋嗡一声响。

  另一个人明显也有些震惊,沉默了一会,似乎正试图安抚他母亲,可屋外的少年和屋里的女人一样,都听不进去这些话。

  他母亲像是想把这半辈子的怨气都发泄出来,大声哭着,恳求着,一会痛骂着他那突然成了同性恋的父亲,一会求另一个人把那个男人的行踪告诉她,在说出刚才那句话之后,她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矜持,变成了浦亦扬完全不认识的人,一个绝望而愤怒的女人。

  浦亦扬感到了挣扎,他既想冲进去抱住自己的母亲,又想转身就跑,逃得远远的,就仿佛他跑得足够快,刚才听到的那些话从他的耳朵里出去,而且从未存在过一样。

  可他来不及了。

  在这个梦里,他来不及去任何地方,来不及做任何事,他只能看着早就发生过的事情一件又一件地发生,看着他的人生在短短的一个月内天翻地覆。

  半个月后,他那行踪全无的父亲,终于被找到了。

  后来浦亦扬才断断续续地听说,那个男人是在江上被发现的,发现他的是一个流浪汉,他在警察局里躺了一天,警察才把这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和失踪多日的前江城大学副教授联系在一起。

  那天他只听到了屋子里传来了什么人摔倒的声音,推开门的时候,看见的是失去知觉的母亲。

  他父亲没有什么别的亲人,葬礼办得低调,他母亲倒下了,就只有身为同门师兄的卢宇星帮忙操持。那是浦亦扬第一次在他的卢伯伯鬓角看到明显的白头发。

  一身黑衣的卢宇星轻抚着浦政平的骨灰盒,在发觉他走过来的时候,又把手放了下去。

  卢宇星又对他说,对不起。

  浦亦扬问,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卢宇星低下了头。

  “我知道师弟在做什么,我一直知道,”他的声音很是沙哑,“我对他说过这可能有危险,那个男人不是什么好人,可他没有听我的。可我现在……我现在后悔了,扬扬,我为什么没有逼他听话呢?”

  浦亦扬记得自己问他,为什么不把事情都告诉他母亲。

  卢宇星露出了一个悲伤的微笑:“他让我不要跟任何人说,他怕拖累你们。所以我才没有告诉你母亲。可能我觉得……我觉得这是一个秘密,一个他只告诉了我的秘密……这么多年以来,每次他有什么想法,做出了什么成绩,他都会第一个同我说。我太自私了,就好像这样,他就能……就能……”

  男人的话早就没了逻辑,当时的浦亦扬好像懂了,也好像没懂,他只知道卢宇星的确满怀歉疚和悔恨,而他那时候最需要的就是和他母亲一样,找到一个可以怪罪的对象,来作为情绪宣泄的出口。

  他叫卢宇星走。

  这么多年来,只要看见卢宇星,他就会想起这一连串噩梦的开端,那爆发自江大数学系办公室里的争吵,还有这场葬礼。他失去了他的父亲,然后是母亲,再之后是所有。

  罗婴婴昏迷了整整四天才醒。

  浦亦扬从医生嘴里得知,她身体一直都不好,在这些天的刺激之下,她脑子里的一根血管爆开了,这将会影响她的行动能力。

  医生让他好好劝劝自己的母亲,劝她配合治疗,争取早日康复。每天下午,他被允许进入病房探视他的母亲,但他躺在病床上的母亲,一次都没同他说过话。他甚至怀疑是不是那场病夺走了他母亲的言语能力。母亲成了一尊人偶,生气全无,日复一日的,就只会看着窗外发呆。

  直至罗婴婴出院,她都拒绝和自己的儿子有任何交流。浦亦扬没有任何怨言,他白天还在学校上学,一下课就飞奔回家,照顾他轮椅上的母亲。他竭尽全力照顾着母亲,每天忙到深夜,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后来有一天,等罗婴婴睡下,他偷偷跑到了他父亲的书房里。

  里面早就空了。在罗婴婴的要求下,卢宇星带走了浦政平的几乎所有东西。那些熟悉的厚本书,草稿纸,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模型器具,都像被施了一个咒语一样,一夜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只有他小时候折的纸飞机,依然放在窗台上,经年累月,纸张早已发黄,字迹也模糊不清。或许是卢宇星忘了,又或许是卢伯伯还想给他留一点关于父亲的念想,总之,这脆弱的小玩意成了房间里那个男人留下的唯一痕迹。

  浦亦扬拿起了那些纸飞机,本来想开窗扔掉,结果在下面摸到了一张账号卡。

  那是他第一次接触到这个叫DELTA的游戏。

  DELTA当时才刚刚公测,脑机对接仍是个新鲜玩意儿。人们对新概念总是既好奇又戒备的,所以DELTA里玩家还不算多,脑机接入玩家更少。

  浦亦扬不在乎。他喜欢玩游戏,男人也喜欢,玩游戏一向是他们父子之前最好的交流。他拿走了那张新卡,在这款新游戏里建了一个新角色,并随便起了一个名字。

  他叫他路过的。

  在那之后的日子里,DELTA成了他最大的精神支柱,等他精疲力竭地忙完一天的事,他就会登录DELTA,哪怕什么都不干,就找个那时候还是荒野的星球,躺在空无一物的地面上,看看屏幕上的星空,他都会觉得很放松。

  然而他早该知道,游戏里偷来的片刻安逸,并不能让他忘掉现实的惨痛。

  数周之后,浦亦扬记得那是个星期一,他白天在学校的时候得知了竞赛的成绩。

  对十五岁的浦亦扬来说,这本来该是梦想的实现,然而现实中接二连三的打击让这件事变得那么微不足道,他只感觉到了一丝丝的喜悦,可这一丝喜悦,已差不多是他那段时间唯一的光亮,他捏着那枚代表了第一名的纪念金币,就像捏到了生活中最后一样他还熟悉的东西。

  他一刻不敢耽搁,飞快地回了家,想让母亲也分享到这一份难能可贵的快乐。

  浦亦扬永远都不会忘记罗婴婴当时的表情,他母亲看到金币时的表情,就和江大院子里的银杏叶一样,十年来无数次在他梦里出现。

  女人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对浦亦扬有了反应。她抬起了一只瘦到见了骨头的手,摸了摸浦亦扬掌心的那枚金币,又落到浦亦扬脸上。

  而后,她含混地,动着她那还未完全恢复功能的舌头,轻轻说了一句话:“你可真像他……”

  突然之间,那张憔悴到有几分木然的面孔剧烈颤动了起来,浦亦扬从未想象过他温婉秀丽的母亲会露出那般可怕的神情,他到现在都不明白,这到底是因为母亲当时受损的大脑还未恢复,还是她真的……那般憎恨她的儿子。

  他只记得,母亲激烈地晃动着她的胳膊,差点从轮椅上摔下来,她的嗓子里发出一声又一声低哑的怪叫,像是抽泣,又像在叫他滚。

  他没有办法,只能离开了房间。而且他清楚地知道,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罗婴婴都应该不想再看到他了。

  浦亦扬给医院打了个电话,请他们找个护工来,然后木呆呆地走出了家门。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晓得自己还能去哪里。他走过江城大学,走过热闹的城市,走到快走不动了,才发现到了江边。

  夕阳落在水面上,像一大滩还未冲淡的鲜血,他想象着那个男人在水面浮沉的样子,疼得缩成一团的胸腔里突然爆发出了强烈的憎恶,他对着江面无意义地大喊大叫,喊到发不出声音为止,然后他摸到了兜里那枚金币。

  那是他花了好几年时间为之奋斗的目标,是他这个年纪的人能在数学这个领域拿到的最高荣誉,也是那个男人曾经获得过的成绩。

  可是现在,他再也不想看见它。

  他捏紧了那枚金币,举起胳膊,想要把它抛进江里。可他的五指怎么都张不开。他的手举起来了三次,又落下了三次,最终,他还是做不到。

  他做不到,做不到真的扔掉这样他想要了那么久的东西,就像他也没法不做那个人的儿子。

  他像个醉鬼一样跌跌撞撞地离开江边,差点撞到一对出来散步的老夫妇,其中那个老妇人骂了他一句,他还能分辨那个字眼,他知道那人是把他当成了一个不学无术的混混。

  混混,这个本来离他十万八千里的词语,忽然间就让他眼前一亮。

  他不想要他现在的生活了,他想,他可以去做个混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