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游戏已是凌晨两点,浦亦扬洗漱了番倒头便睡,第二天一睁眼,又到了要去FREE开会的时间。
若是迟到的话,少不了要被向泓小题大做。步行去FREE要花去半个小时,还不如坐地铁。
起码浦亦扬在跑去地铁站的时候是这么想的。只可惜,他还是低估了早高峰时段地铁的拥挤程度,一连三趟车,他都没能顺利地挤上去。
背后的人往前挤着,浦亦扬很快就挤到了站台边缘。临江线是江城地铁最老的线路之一,迄今历史已有近五十年,到现在都没装起护栏。站上人一多,场面就有些混乱,时不时有人低声抗议,要求后面的人别挤得太过分。浦亦扬一只脚已踩到安全线上,回头看了眼,见站他身后的是个身穿中学校服的小姑娘,人也挤得满头大汗,正埋头玩着手机。他没忍心为难夹心饼干,转过身,又往前挪了一小步,索性两只脚都踩了线。
耳边已传来下一班地铁的进站声,这时候,浦亦扬感觉到有人撞了下他的肩膀。
蓝色的裙摆在眼角一晃,他直觉不对劲,条件反射式的伸出手,硬是将那冲到前面去的影子往后拽了一把。
是方才那个小姑娘。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周围别的人大喊出声:“有人要跳轨啊!”
跳轨?
浦亦扬牢牢抓着那女孩的手臂没放,确实感到对方正一个劲地往前冲,他也不知那瘦小的身体里哪来的这么大力气,连他都给拽得又往前滑了一小步。
就在地铁即将飞驰而来之际,他背上又多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落得极为蹊跷,似推非推,似抓非抓,浦亦扬恰好给女孩拉得身子略微前倾,给那第三股力量轻轻一碰,整个人趔趄了下,全凭自己反应极快,才在千钧一发之刻顺势转了半圈,将还在挣扎着往前的女孩拦腰带倒,自己也摔到地上。
这一拉一推一倒,全发生在瞬息之间,转眼地铁在咫尺之畔停下,后颈刮来一阵锋利的风,浦亦扬死死搂着那小姑娘,身上已出了一层冷汗。
只因为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刚刚那一秒,自己距离死亡有多近。只要一个不小心,他和怀里的女孩,此刻已双双成了肉泥。
周围有人在大声呼喊,人群陷入骚乱,他抬起脑袋,努力搜寻着什么。
镜片被汗水蒸得有些模糊了,那一张张面孔,多数都写着震惊,并没有太大异样。
谁是那第三只手的主人?
浦亦扬深深皱了皱眉。
警察来得很迅速,他们拉起了那个女孩,又问了问浦亦扬之前情况。
浦亦扬一一据实回答。
他知道得也很有限,毕竟他与女孩非亲非故,只是个名副其实的路过的。
警察夸了他几句,说他救了女孩一条命,等他们联系到女孩父母,会把这件事告诉他们,让他们好好谢谢他。浦亦扬敷衍几句,将那第三个人的事咽下肚里,正想默默离开,突然注意到了一件事。
女孩的神情。
小姑娘被几个警察围着,面色煞白,不住发抖,瞥向站台的眼神充满了恐惧。
那不是一种后怕,而是一种,带着迷茫与惊诧的深深畏惧。
警察大约在劝她不要轻生,她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哆哆嗦嗦地小声说着:“我不想死……”
是后悔了吗?
还是说,她真的从未有过想要自杀的念头?
如果没有的话,又是什么缘故促使着她,在刚才那一瞬间坚定地迈了出去?
浦亦扬动了动右手手腕。那里还残留着之前那一刻的感觉,女孩窜得那么快,就像一颗炮弹,他这一把,肌肉都险些拉伤,之后大致不疼个几天是好不了。
确实古怪。
他隔了几米打量着那姑娘,又发现了一件事,双眼蓦地睁大。
小姑娘脖子上戴着一副桃红色的东西,乍一看像是耳机,可那形状又有微妙的不同。贴合头部曲线的皮质弧形头罩比一般的头戴式耳机连接带要宽一些,内侧隐约闪着几点银色,正是电极片的形状。
那不是耳机,是一副用来脑机对接的连机装置!
连机设备的用途显而易见,市面上主打脑机对接的网游最热门的就那么几样,这女孩在玩的,会是哪一款?
浦亦扬心里涌起强烈的好奇,可见女孩仍惊魂未定,又被警察围着,他实在不好因为一些还没个头绪的感觉贸然上前,只好默默转过了身。
他的手机在这时震了起来。
来电并非认识的号码,他接通一看,手情不自禁地抖了抖。
这家伙是从哪搞来的他的手机号?
弹出的空气屏上出现了一张挺熟悉的俊脸,此刻正极不耐烦地皱起眉:“喂,你人呢?”
浦亦扬看了眼时间,立马精神了,撒腿就往地铁外头冲去,一面赶紧赔笑:“向总啊,不好意思,有点小事耽搁了,我马上到。”
向泓一双眼冷冷地盯着他:“人没死就赶紧滚过来。”
说完就结束了通话。
浦亦扬盯着黑下去的手机屏,忽地反应过来。
向泓是如何知道他差点出事的?
新闻都不至于出这么快。
他带着点茫然,再度抬起了头,这一次,一下就落在了两个人身上。
不同于几分钟前,各自赶路的行人已多数将这小小插曲抛诸脑后,只有那两个人,眼睛还一直锁定在浦亦扬身上,只有当他看过去的时候,才匆匆转开视线。
标准的此地无银三百两。
再看看打扮,看看气质,这俩是谁的人,答案已呼之欲出。
浦亦扬想起了那关键时刻落在他身上的第三只手,还没歇多久的心脏又狂跳起来。
登上楼梯,那两个人也就没了影子,可他背上依然冰凉滑腻,就好像那不怀好意的视线,依旧未曾离他而去。
一路狂奔到了FREE,浦亦扬有些惊讶地发现所有人都在等他。
向泓一个人坐在长桌一头,高瘦的身体懒洋洋陷在皮椅里,见他进门,就随意瞥了一瞥,冲主讲人点点头。
这一轮,主持会议的是FREE自己的研发人员,本来就不需要浦亦扬说什么话。
他也弄不明白这位小向总让这么多人等他一个的意图,就按照平常的习惯,低调地溜进门,打算找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得,来晚了,整间会议室只剩下了一个空座,那位向总身边的。
在旁边站得一久,已有人抬眼往他的方向看,浦亦扬不愿惹人注目,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尽可能地把椅子往旁边拉了拉,在向泓旁边落座。
向泓一手撑着下巴,直视前方,连看他一眼都不曾,好像听得还挺认真。
就是没过一会,浦亦扬就感到自己的腿碰到了什么东西。
他低头一看,是向大老板,一双休闲西裤包裹下的长腿像是嫌地方不够宽敞,正往他这边挤过来。
浦亦扬只好把自己的腿往旁边缩一缩。
好景不长,没几分钟,旁边那条腿又往这边伸了一些。
就这般敌进我退,不一会,浦亦扬已没有去处,再往左的话,就得碰上另一边的人。
坐他左边的是FREE的另一名主管,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士,穿的是一身职业套裙,若是挨再近些,可就有骚扰之嫌了。
天人交战之下,浦亦扬只得选择了原地不动,与向老板亲密接触。
再怎么正襟危坐,恨不能整个人都缩成一条不占地方的线条,可还是扛不住向泓硬往他这边凑。
就算隔着两层布料,还是能感觉到另一条腿传来的温度,身上的鸡皮疙瘩冒得一茬又一茬,浦亦扬实在忍不住,偷偷瞥了眼身边那人,想看看他到底有什么打算。
这一眼过去,他就愣住了。
那家伙,居然睡了过去。
向泓上半身还维持着单手撑下巴的姿势,微微低着头,大部分人瞧过来,大约都瞧不出什么端倪,还以为他在低头沉思呢。也就浦亦扬离得实在近,明明确确地看到了他那又长又密的眼睫毛早就上下搭到了一块,正随着匀称的呼吸轻轻抖动,就跟微风拂过春草似的,怎么看怎么诗情画意。
连打瞌睡都这么好看,性格却那般恶劣,真是白瞎了这一身好皮囊。
浦亦扬收回目光,难得专心听起了项目会议,半个小时里,既没换过姿势,也没再往边上瞧。
等到会议结束,他那腿也早就麻了,路上出的汗一直没干过。
一旁的人也有了动静:“结束了?”
还带着点没睡醒的鼻音。
会已散场,浦亦扬逮着机会往旁边空处挪了挪,回头挤出个客套的笑:“向总,晚上没睡好呐?”
向泓一拧细长的眉:“你以为是谁害……算了,不提那个。你,给我讲讲,今天会上说了啥。”
浦亦扬真挺想说,您不如把自己公司那员工叫回来,再汇报一遍啊?可看看向泓那样子,估计又是在想办法找茬,只得老老实实坐下,再把会上内容复述给那人听。
向泓听得还挺耐心,一边听一边提问,兴趣不似作假。
说完了会上内容,见那家伙好像没有下一步动静,浦亦扬舒了口气,收拾起书包来。
向泓就在一旁看着他。
临走时,浦亦扬到底没忍住,静静看了向泓一眼,问:“向总,你真的那么恨我吗?”
向泓像是给问住了,臭着脸憋了几秒,来了一句:“少自作多情。”
浦亦扬苦笑了下。
也对,以这家伙的背景,想要弄死他,就跟弄死一只不顺眼的蚂蚁一般随心所以,何至于要当真恨他?
恨这种情绪,毕竟太过强烈,也太过势均力敌了。
他摇摇头,在向泓的注视下走到会议室门口,又回过头,挺诚恳地说:“向总,我就是只没什么意思的老鼠,您玩着玩着也许就觉得没意思了,我自己什么都不在乎,就是您能不能答应我,不要牵连上别人?”
向泓愣了下:“什么意思?”过了会似乎反应过来,脸色不大好看,“你是说……丁苗苗?你让我放过丁苗苗,怎么对你都没关系?”
浦亦扬心里想着的是地铁里的事,见向泓没有承认的打算,又有些拿不准了。
虽然才交锋了短短几天,可他自忖对小向总的为人还是有那么几分了解的。这家伙骄傲到了偏执的地步,就算要杀浦亦扬,也会选择像昨晚那样亲自拿枪崩了他。
在地铁里暗下黑手,似乎不是他的作风。
就是话已出口,浦亦扬决心表态到底,毫不退缩地直视着他:“向总自己心里清楚。”
向泓语气不大对劲:“你就那么喜欢她?”
浦亦扬笑笑,自觉这问题没什么回答必要,单手拎起包,冲向泓一摆手,转身慢悠悠地走了。
一个人留下的向泓,脸色如浸了墨汁的上好宣纸,气得发白的同时,还有黑色一点点晕开。
回到办公室,向泓在窗口站了老半天。
有人敲了敲门,他捏了下眉心,才叫人进来。
进门的是吴雪春,一看向泓脸色,心里就有了底:“老板,您是在为昨天晚上的事生气?”
昨天浦亦扬从酒吧离开,他在向泓的命令下,以最快的速度从一名非接入玩家手上拍下了一个向泓看得入眼的账号,并根据指示把战斗相关的数值都点到了最高,交到老板手上。
老板看样子对他花了大价钱收来的号还算满意,亲自挑了身装备,改好了名字,叫上吴雪春和大景,三个人开着吴雪春买来的船,一块进了DELTA。
向泓要找的是浦亦扬。
作为向泓多年来最信赖的左膀右臂,吴雪春深谙老板心理,办事无不妥帖。在昨天调查浦亦扬底细的时候,他就记下了路过的这个名字,一边给向泓张罗买号,一边顺藤摸瓜,把路过的和泰伦联盟在暹罗城里的那一场交易打探了个一清二楚。
三个人一上线,就追着泰伦联盟的人,直奔远航之星而去。到了附近,他们撞上一小队刚格莫帝国的船,为了不耽搁向泓寻人,他和大景留在船上和刚格莫帝国周旋,而向泓则驾驶着一艘小穿梭艇,继续跟踪浦亦扬。
等他跟大景摆脱追兵,收到向泓信号,就见自家老板驾着另一艘不起眼的小船,跟三家大公会干上了。
“老板,对不起。”他记得昨天联络时,向泓心情还不错,想必他应该是在副本里如愿以偿,狠狠削了某人一顿,那看来问题就出在他们办事不力上了,“新船已经买好,我和大景也练起了新号,保证这一回不给您添乱。”
未料向泓摆摆手:“游戏的事你俩都别掺和了。就是个游戏,没你们跟着,我还能玩不了不成?你看那家伙,不是照样玩得挺好?”
他话里尽显烦躁,却似乎并非为了游戏的事,吴雪春见了,便不再多说,静静候在一边。
向泓在看窗外。
会开完了他没发话,他们便也没主动留人,这会江大一行人已经下楼走远,从三十九层往下看,还能勉强辨出几个小小的黑点,正往江大的方向移动着。其中落在最后那个,步子格外拖,而且没怎么和人搭话的,看样子就是浦亦扬。
过了一会,黑点拐了个弯,便看不到了。
向泓的视线仍盯着远处,小声问吴雪春:“阿春,你实话实说,我是不是真的,挺招人讨厌的啊?”
吴雪春顿了顿,还没开口,又被打断。
向泓垂下视线,轻笑了声:“你也不用说了,我不为难你。我知道你向来严谨,不像大景那小子,成天说些胡话。我又不蠢,自己在旁人眼里是个什么样子,我还是有数的。”
吴雪春皱了下眉:“老板……”
向泓从裤兜里拿出右手,纤长的食指戳了戳一尘不染的窗玻璃:“像他,嘴上怕我,心里肯定恨死我了。”
这说的是浦亦扬?
吴雪春尽力从语气里分辨着老板的情绪,可偏偏那人表现得风平浪静,竟窥不出一丝端倪。吴雪春心中凛然,猜到向泓这是要当真了。
小泓这人,不可小觑。
他想起舅舅曾对他说过的话。这世上,要是谁因为向泓疾风骤雨似的脾气作风而小瞧了他,以为他就是个头脑简单任性妄为的二代少爷,那一定是个自寻死路的蠢货。
身为FREE的总裁,天龙帮的继承人,向泓既不是绣花枕头,也不是混蛋草包。
他的老板,是一个始终站在暴风眼的男人。
说起来,能让向泓露出这副认真较上劲的神情,除了他舅舅,之前好像还没有过第二个能做到。
这位浦先生,果真也是个神人。
“他看我的表情,和丁苗苗看我时候很像。”向泓声音里透着股冷意,“还有那个人,那个人也一样。一个骨子里流着混混血的人,在他们眼里,永远都是登不上台面的吧?”
吴雪春猛地抬起了头。
他隐约猜到了向泓说的“那个人”是谁,也多少知道一些向泓的心结,可老板从没有在他面前这么直白得表露过,这句话,已然让素来谨慎的他一阵心慌。
暴风雨要来了,每个人都得卷进去。
“老板,”他感到自己无法再装聋作哑,“老向总他从来没有忘了您这个儿子。”
向泓挺凉薄地笑笑:“就是也没放心上。”
吴雪春额上渗出了冷汗。
向泓却若无其事,收回了抵着窗玻璃的手,转身坐进了椅子里。
“把早上跟着那小子的人找来。”他皱起眉,又变成了那个满脸写着不爽的小向总,“我倒要问问,他们都办了些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