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安淮从床上起来后, 又在床边坐了会儿,一手捂在肩膀一侧,皱眉咬唇忍着痛楚。
半晌, 他似乎才从蔓延的痛楚中稍稍缓神,站起身走到窗台旁。
屋内有一处窗台正好对着院子, 可以清晰看到院子内的人事物。
燕安淮就站在这个窗台前静静地站了许久。
他看着漫山遍野的雪白,看着雪白间依旧清冷傲然的“君长清”。
就宛若一朵盛放在雪山之巅的雪莲,纯粹干净, 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污渍。
燕安淮抬手轻轻搭在窗台上,思绪也不知究竟飘向了何方。
而在这时,他的眉头又忽然紧紧皱起, 窗户上的手轻轻收紧, 露出一副痛苦的模样。
【“这世间又哪有什么真正的善呢?你看,你为了修真界做出那么多努力, 又有谁认可你?”】
【“还不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榨取你对他们的价值。”】
充满蛊惑的嗓音再度回响在燕安淮脑海中,也回荡在整个空落落的房间。
君长清下意识环顾了一圈,没有见到任何人, 再看燕安淮的状态, 才意识到这应该是他脑海中的声音。
【“你这么辛辛苦苦为修仙界付出,到头来他们还不是视你为小丑?”】
【“与其这样白费力气, 倒不若来我们魔界,我们魔界可绝不会放任你这么好的人才饱受这样的委屈。”】
缥缈的声音还在不断诱惑着燕安淮, 君长清一下就听出这应当是燕安淮在云仙宗门口遇到的那名魔修。
原来在这时, 就已经有魔修在蛊惑燕安淮了吗?
君长清皱起眉。
“我不能和魔界同流合污。”
燕安淮在痛苦间撑住头, 唇色变得愈发苍白, 呢喃着像是在回答那个声音, 又像是在劝说自己。
【“这世间的所有人,所有魔,都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活着。”】
一个近似于何兴的声音也在这时突然冒出来。
【“哪有什么单纯的善呢?只不过是你们人族掩饰自己早就烂透的内心,想出来的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罢了!”】
【“你早晚会看清楚,这世间不过是被掩饰起来的一片脏污!”】
“呜……”
燕安淮痛苦地呜咽一声,内心似乎被反复的劝诱蛊惑所动摇。
魔修的蛊惑往往不仅是语言上的劝诱,而是带有魔修所修禁术的催眠效果。
修为越高的魔修催眠效果越好,尤其是当被催眠者本身精神状态就在空虚时期时,即便是像燕安淮这样极其高的心性,也很难真正摆脱催眠的影响。
君长清记得,这一段时间正好就是燕安淮才被某个小门派背叛之后。
那个小门派前期对燕安淮的安排表现得非常积极,燕安淮也很信任他们,经过分析认为他们有能力到前线去拖住魔修的节奏,便给了他们这样一个重任,还特意问过他们是否愿意。
然而这小门派表面上应得积极,实际上没过几日就统统反叛到了魔界麾下,还指责燕安淮那他们小门派来当肉盾,不顾他们小门派的修士的安危。
而作为决策人,小门派的反叛也导致燕安淮在修仙界中的威望下降,无人再愿意去顶这个烂摊子。
愿意信任他的云欢谷、皈依门又有其他无法脱身的任务,他不得不自己带领云仙宗的部分人,去顶替之前小门派的位置。
但也因此导致了云仙宗这边的防护被削弱,被魔界趁虚而入。
燕安淮为了不让云仙宗被他拖累,又只好两边忙碌,直到前一阵子才终于稳固了他原本的计划安排。
在这种情况下的燕安淮,很难抵御魔修那边刻意的蛊惑。
他得是经历了多艰难的挣扎,才能继续维持自己的本心,在真的去往了魔修当中也不曾被诱惑堕落?
君长清看着他身心俱受重创的痛苦模样,心疼得不行。
那几句话还在不断重复地回放,燕安淮挣扎了许久,甚至都没察觉到牵动了手臂的伤处,隐约有几滴鲜血顺着他的手臂滴落,在地面上晕开小片痕迹。
燕安淮已经快觉察不出疼,在虚弱间抬眸看向依旧站在白茫茫当中一袭白衣的“君长清”。
师尊……
“我不能……让师尊失望……”
燕安淮又呢喃一句,勉强使自己神智维持清明。
他一手撑在窗台上,基本维持着站立,一手始终扶着脑袋,又仿佛过了许久许久,才终于压制住脑海中不断回响的那几道声音。
他深吸一口气保持意识,转身想回到床上去。
但或许是身心的双重打压使得他体力不支,没走几步他就踉跄了一下,直直要往前方栽倒。
君长清一时间顾不得再思考其他,当即大步上前,稳稳当当地接住了摔倒的燕安淮。
……他接住了?
君长清愣一下,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怀里虚弱的重量。
但燕安淮的意识似乎已经变得模糊,只循着本能攥住了君长清身前衣料,修长分明的指尖用力到发白,仿佛还带着微微的颤。
“师尊……我好累……”
他压抑着自己的声音,仿佛是把面前熟悉的冷香当作了意识不清下的幻觉。
君长清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伤处,将他抱紧:“累了就好好休息一下吧,我会陪着你的。”
或许是感受到了君长清的安抚,燕安淮又收紧了一点自己的手,片刻后才终于缓缓松开,放任自己的思绪再度陷入黑暗当中。
与此同时,君长清面前的场景也骤然转换。
他感觉到怀中的重量变得愈发虚无,渐渐化作缥缈消散。
再下一刻,他就发现自己又站在了素尘峰的院子内。
应当是又转换场景了。
君长清在本能间得出结论,往四周去看,果然没多久后就见到了坐在院子外的燕安淮。
燕安淮穿了一身粉衣,身上没有伤势,看起来时间线应当是往后推移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不清楚现在还能不能干涉燕安淮的梦境,只往燕安淮所在的方向走去。
“咔嚓”的踩雪声在静谧的素尘峰中格外明显。
抱着膝盖坐在小石板上的燕安淮似乎听到了君长清的动静,抬头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师尊。”
“嗯。”君长清自然地应一声,走到他身边陪他坐下,顺势问,“怎么坐在这里?”
燕安淮收回了自己的视线,把下巴磕在自己的膝盖上:“我在想最近魔修的事情。魔界动乱至今已有数年时间,魔界实力不断增强,我们修仙界却成节节败退之势。”
“……我在想,我们还能撑多久,我们又真的……可以抵御得了魔界吗?”
燕安淮的嗓音中透着浓浓的疲倦与无助。
君长清不清楚现在的时间线魔界进攻到了何处,暂时保持了沉默。
所幸以前的君长清本身就更不爱说话,燕安淮也没想过能得到他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
“现在子怡姐姐和小和尚那边已经找我求助过很多次了,可是我们云仙宗在那次魔修企图入侵后也渐渐士气不稳,再拖下去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每一条线被逐个击破。”
“我当初坚持这样的战术,是不是真的错了?”
“我又是不是……真的很没用?”
燕安淮的嗓音里带上少有的沮丧与绝望,仿佛真的已经被逼入绝路。
君长清听到他这番熟悉的话,心底蓦地揪了一下。
当年燕安淮就是在和他说了这番话后的第二日,告诉他他决定要到魔界去卧底。
这是后来他曾无数次懊悔,自己没有给燕安淮任何回应的场景。
君长清喉咙微紧,干涩得叫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燕安淮没等待君长清任何的回应,心底也逐渐默认了自己很没用的事实。
从意识到自己感情起,他就拼了命地想要得到君长清的认可,想要光明正大地站在君长清身边,得到君长清哪怕只是随意分来的一点眼神。
但他最终还是没能得到认可。
他一定让师尊很失望吧。
这个认知让燕安淮愈发难受,但他又怕被君长清察觉,很快便状似随意地揉了一下眼睛,收起方才的负面情绪,故作轻松。
“算了,我现在还说这些做什么呢,还不如……”
“你做得已经很好了。”他尚未说完,君长清就开口打了断了他的话。
燕安淮微怔,抬眸看向君长清。
君长清对上他的视线,认真地重复一遍:“你不必自责,你做得已经足够好了。”
“师尊……”燕安淮勉强自己收起来的情绪被君长清的话打乱,甚至想怀疑他是不是又出现了幻觉。
君长清抬手轻柔地抚上他的发梢:“不管是在我的几个徒弟里,是在我们修仙界的几个仙尊里,还是在魔界动乱以来的主要负责人里,你都是年纪最小的那个。
“但你又总是主动承担最多的责任,总是在最混乱的时候出来主持大局。这些本就不该是你的任务,你能做到现在已经很好了。”
他说的温柔,眼底倒映出燕安淮怔愣的身影。
燕安淮感受到发梢处传来的细微触感,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师尊……不怪我吗?”
君长清摇头:“我不会怪你的。比起什么责任、能力,我最希望的还是你能过的开心。
“如果这些事情已经让你承受不住,你就休息,余下的事情交给我们就好。”
“不要勉强自己,如果你因为这些出了什么事情,我……和其他所有关心你的人都会心疼的。”
君长清一字一字说得缓慢且清晰。
这些都是他曾经想过无数次他可以与燕安淮说,却为时已晚的话。
他把这些话,与自己的自责悔恨一同埋在了心底的最深处,到如今才终于有这个机会剖开,怀以最诚挚的心绪告诉曾经的燕安淮,也告诉现在的燕安淮。
不管在什么时候,他最大的愿望都是燕安淮能好好的。
燕安淮对上君长清眼底的纯粹温柔,听着君长清给予他的认可,须臾后终于还是忍不住,一把扑进了君长清的怀里。
君长清稳稳当当地拥住他,梦境也在这一刻消散。
周围的皑皑白雪化作无数光点,飘散又重聚,最后凝成了一片栀子花林。
燕安淮已经在君长清怀中昏迷,柳南则不知何时又到了他们身边来。
“这里是安淮的识海。”
柳南做出判断,又看向了栀子花林另一边,溪流旁的一道身影。
君长清循着他的视线看去,与那道身影对上了视线。
在这一瞬间,他就认出了那道身影的身份。
——是他分离出来给燕安淮的那部分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