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在叶羁怀话音落下的瞬间, 他看见他的溪成,变回了苗王。
叶羁怀并不急于得到什么答案。
笑着打算回身。
可路石峋忽然捧着他的脸吻下来。
只是一个很轻的吻,路石峋便分开了唇。
路石峋看进叶羁怀眼底,问了一个三年前就叫他抓心挠肝过无数次的问题:“玉声, 你到底想要什么?”
路石峋如今的嗓音本就极富有磁性, 说这话时语气低沉冷硬, 便充满了压迫感。
二人之间的空气瞬间凝结成一块铁板。
叶羁怀静静回望路石峋。
他眉眼里还带着似有若无的、叫人永远琢磨不透的笑容。目光虽柔和, 却富有穿透一切的力量。
又是这样的笑。
这一刻, 路石峋根本看不清叶羁怀, 却看清了自己。
他真的需要答案吗?
这些年他所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成为一把好用的刀吗?
是他一面蒙住了双眼,只想把自己递进叶羁怀手里,又一面想要在与那只手的关系里, 显得占据上风。
路石峋, 你可真贱啊……
可路石峋却没注意到,叶羁怀目光里的笑正在一点点消散。
叶羁怀目光完全放了空,开口声线轻柔:
“阿峋, 我想要与天斗。”
路石峋刹那回神, 被这句话、以及这样说这句话的人瞬间击碎。
他还没把自己拼凑好, 便抓着叶羁怀肩头, 本能地将人狠狠揽入了怀中。
他说不清这一刻占据他内心的是心疼, 还是自责。
他从不曾想过,叶羁怀会对自己说出内心的想法。
更不曾预料, 这想法竟会这般石破惊天, 又其实根本不出意料。
因为这就是他的玉声啊。
是叫他惦念至此, 自卑至此, 又骄傲至此的玉声。
他路石峋何德何能, 能拥有这全天下……
全天下最好的人。
直到被抱得喘不过气来,叶羁怀才意识到刚刚自己说了什么。
刚才说话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他。
而是被一颗滚烫的真心烫出窍的灵魂。
叶羁怀垂眸,手指抚上路石峋的背,轻轻拍着。
就好像在轻拍着自己。
从前的他也从不曾料到。
原来他的棋局下到最后,难的再也不是拨动棋子,而是抬起他自己的手指。
一个半月前,在叶羁怀准备出发来苗疆时,去了一次京郊,去见于征和。
于大人桌上摆着一把无弦琴,琴旁放着一个破茶壶和两个破茶杯,一个杯子里还飘着几片叶子,却闻不出半点茶香。
叶羁怀送来的所有生活物品,于征和都退了。但他身子底子不错,在简图的悉心调理下,如今在屋前种了几分地,平日去城中捡捡垃圾,维持着粗茶淡饭的清贫生活。
叶羁怀将带来的一桶茶在那破了角的桌边放下,很快收回手。
于征和抬了眼皮,毫不留情道:“拿走。”
叶羁怀起身道:“于老放心,这茶是我自备,我去烧点水。”
说完就快步遛去了伙房。
等他烧好水,提着茶壶回来,坐回于征和对面。
搓了搓手道:“于老您,可否借羁怀茶壶一用?”
于征和没搭理叶羁怀,叶羁怀便当作小老头是默认了。伸手去拿茶壶与茶杯。
这茶壶不仅破,还结满茶垢,但叶羁怀丝毫没嫌弃,将带来的茶叶装入壶中,倒上热水,小小的破茅屋里瞬间盈满诱人的茶香。
于征和鼻翼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叶羁怀的茶杯也推到了他眼皮底下。
“于老,羁怀借了您的壶,还用了您的杯子,您赏脸喝口茶?不然,晚辈心中过意不去。”
叶羁怀说完,也没去看于征和,自顾自先饮了一口。
果然不久,他耳边就传来于征和急急啜茶的声音。
他唇角微弯,放下了破杯子。
一两春茶一两金。
看来他特地写信从外公外婆那讨来今年的明前头茬龙井,没白费功夫。
茶过三盏。
叶羁怀才开口道:“于大人,羁怀今日,是来同于大人请罪的。”
于征和喝了人家的茶,虽还板着脸,也还是没接着下逐客令。
叶羁怀抬眸,收敛了全部神色,开口道:“于老,羁怀瞒了您一件事。”
于征和面色微微抖了抖。
叶羁怀声线平常地继续道,“其实月辛公主,还有一子。”
短暂的沉寂过后——
滚烫的半壶茶水被于征和掀翻在地。
叶羁怀后撤几步,在门边重新朝于征和跪坐下去。
“叶玉声,你究竟……咳咳……你……你要造反吗!!!”
于征和情绪太过激动,又掀翻了桌上那把无弦古琴。
古琴一头着地,另一头接着着地,接连砸出沉闷声响。
叶羁怀只是静静跪坐,任由于征和发怒。
好半天后,等于征和情绪稍稍平复,叶羁怀才去捡地上的古琴与那些碎茶壶片。
等他把碎茶壶片在桌上放好,轻声道:“羁怀改日再赔于老一个。”
于征和愤怒的颤抖的声音这时响起:“不能留。”
见叶羁怀没答话,于征和语气极为坚定地重复一遍,“那个孩子,绝不能留!”
叶羁怀道:“于老从前问晚辈是否清楚,读书做官,应当是为了什么。晚辈回去便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于征和现在根本不想听叶羁怀说别的,他只想知道那个孽种在哪里,只想立刻除掉那个大魏朝的隐患。
可叶羁怀仍旧不紧不慢地继续道,“羁怀回去仔细想了,不知于老可否听羁怀说一句。”
于征和转过脸去,根本不想看叶羁怀。
可叶羁怀还是接着道:
“羁怀觉得,读书做官,是为名,为利,为权。归根结底,是为自己。”
于征和猛地看了过来。
叶羁怀轻笑了下,继续道,“如若不是为了自己的执念,于老当初为何要隐瞒先帝遗诏?为何不许女子为帝?为何大费周章,特召藩王入京?”
于征和抬起那只布满了老年斑的手,指着叶羁怀颤巍巍道:“你……放肆!”
叶羁怀收了笑容,虚心请教道:“那请问,于大人当初为何不选月辛公主?难道是因为月辛公主生性倔强,不肯听您的话,您才去寻了个更听话的傀儡?”
“叶玉声你……你给我闭嘴!你一派胡言!”
于征和骂完又开始咳。
叶羁怀顾忌着于征和的身子,不再吭声。
于征和是开国功臣,是三朝元老,对大魏有安邦之功,他不得不敬。
然而于大人,时移世易,江山已变,晚辈若不打碎您一意坚持的牢笼,这岌岌可危的王朝如何有救?
叶羁怀不愿揣测于征和是为了找傀儡才选了楚衡。
他之所以这样问,是为了激于征和讲实话。
因为他已看清,于征和不是一个人。
于征和身后,是绵延了千百年的中原王朝权力中心。
身处这个中心的每一个人,若叫他们拥立女子为帝,对着女子喊圣上,那定然是比杀了他们还要难受之事。
而只有先让于征和讲出内心的想法,叶羁怀才有反驳的余地。
才有一丝丝的可能,让于征和听进他想说的话。
可即使叶羁怀如此不敬,于大人竟还是只会说他“一派胡言”。
除此之外,德高望重的于大人竟然无论是替自己辩解还是据理力争,都一个字也说不出。
叶羁怀又笑了。
原来于大人,您所拥有的,也只是偏见而已啊。
不怪您。偏见不是过错,只是无知。
因为于大人您也是读女人是祸水的圣贤书长大的。
因为于大人您从不曾、也无需想,不是我们这些人才高八斗、举世无双,才能享庙堂之高,而仅仅只是我们会投胎,出生便有了参与创造历史的权力而已。
错的不是您,是我们每个人,是血迹斑斑的历史,是残忍懦弱的人心。
然而叶羁怀来之前就知道,他改变不了于征和。
重来一世,强求数年,叶羁怀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力不从心。连十几岁的楚旸,他花了那么多年都左右不了,何况年近耄耋的于老。
许多事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选择永远比努力重要千万倍。
于征和重新望向叶羁怀,严肃道:“叶大人,老朽知道,老朽已经什么也做不了了。但请叶大人切勿拿江山社稷当作儿戏!祖宗之法若变,国之根基尽毁!”
叶羁怀也望向于征和,开口道:“于大人并非无用,至少于大人是这世上,唯一知道先帝遗诏如今在何处之人。”
闻言,于征和浑浊的老眼一刻变成尖刀,刺向了叶羁怀。
叶羁怀知道今日的谈话只能到此为止。
他恭敬一礼,退出了茅屋,只留下那半桶茶叶当作今日这般不敬的赔罪。
除了弄清了于征和对永顺帝遗诏的态度,那日在京郊的会面,叶羁怀还确定了一件事——
在推举路石峋为帝这件事上,他与于大人不可能达成共识。
因为如若承认了路石峋的合法继承身份,就是在变相承认月辛公主的继承权。
便是在开女子为帝的先河。
*
翌日清早。
路石峋一醒来就往身旁看。
叶羁怀竟然不在。
他又看屋外天光,应当才不过破晓。
路石峋连忙下了床,一掀开帘帐,就看到叶羁怀正站在案前,提着一支笔,不知在描画什么。
路石峋走过去才看清,叶羁怀竟是在画一树桃花。
路石峋喜不自胜。
叶羁怀这时道:“过来帮我磨点钴绿。”
路石峋还没来得及开心,立刻手脚麻利地过去干起了老本行。
叶羁怀只穿着件松垮的汗衣,乌黑的长发穿过瓷白颈间与锁骨,垂落腰间。
路石峋浑身上下只有一条亵裤,站在叶羁怀身侧,替他递笔、磨墨。
尽管一晃眼过去数年,尽管与京城相隔千里,可对于他们两人来说,这一刻,仿佛一切,都回到了叶宅小屋。
路石峋手里没活的时候,就退到叶羁怀身侧后方,看那人提笔、点水、蘸墨,举手投足尽是温润公子的得体与华贵。
路石峋狭长的眼眸眯起,也不知是在欣赏桃花,还是在欣赏别的什么。目光流连在那人耳畔的碎发与下颌线条之上,汗衣背露的地方还有昨日被他咬狠的红痕。
路石峋有些口干舌燥。只觉得手边缺一杯酒。
单他一人喝不够,他要叫这人醉在他怀里。
他想要看到这人失了悠然自得的气度,在他怀里索求,为他放荡、任他攀折的样子。
那样子全天下也只有他路石峋一人能看。旁人想都不能想。
“溪成。”
叶羁怀不自觉唤了这个名字,见人没反应,便又唤了一声,“阿峋?”
路石峋猛地反应过来,连忙收了那狂妄的思绪,上前两步:“义父我在。”
叶羁怀将毛笔插入水桶,移开镇纸,往旁边退了半步:“许翰林擅做折扇,等画干了,叫他帮你做。”
路石峋走到那幅桃花前,仔仔细细欣赏了好一会儿。
“本王叫人弄了些桃树苗,在这宫里开一处桃园。本王去北边的这段时日,玉声便帮本王照料好这些树吧。”
说着,路石峋轻轻一揽叶羁怀的腰,将人带入了怀里,手指勾着叶羁怀耳边的长发,望着叶羁怀的眼睛道,“等下次花开的时候,本王一定回来陪玉声看。”
叶羁怀并没多说什么,只仰着颈子,目光在路石峋唇边与喉结处游走,淡笑道:“好啊。”
路石峋不奢望从叶羁怀的眼里看到真诚。
只要这人肯这样骗他,他便已心满意足。
路石峋次日就开始为北征做准备。
苗疆刚经历完战争,征兵与动员都不是易事。
不过此时的苗兵战斗力也同样处在巅峰。
且叶羁怀出手大方,愿意参战者不在少数。
叶羁怀成日待在王寝,路石峋仍旧囚着许兆秋和韩飞,不许这两人接近他半步。
叶羁怀知道,路石峋虽答应了帮他打柔然,可也一心要把他留在苗疆,才不得不捂住他眼睛跟耳朵,不许他再管大魏朝廷的那摊子烂事。
半月后。苗疆入了盛夏。
路石峋忙着备军,已经连着三日都没回王寝。
然而这天,王寝后门。
把守将士掂了掂银子,到点离开了职守。
一个干瘦身影趁着夜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墙,掉进王寝内院时差点摔得半死,拖着跛足,叩响了王寝的窗户。
叶羁怀听出暗号,吹熄烛火,旋即拉开窗,放人进了屋。
刘裴璟进屋后便朝叶羁怀行了个学生礼,恭敬开口道:
“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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