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 大年夜。
叶羁怀连夜出宫,去见于征和。
于征和被他的人带到了京郊一处隐蔽私塾里,被他的人救下之时,于征和已经快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叶羁怀赶到之时, 简图刚给于征和诊治过, 喂人喝了一碗药, 离开了。
屋里只剩下叶羁怀与于征和。
见到叶羁怀, 于征和并没十分惊讶, 只是不停咳嗽。
叶羁怀在于征和对面跪坐下去, 倒了一杯茶,抬手递到于征和手边。
于征和却在手指碰到那杯茶时,忽然开口道:“叶大人有什么事,请直说吧。”
叶羁怀并不在意于征和丝毫不领他的救命之恩, 放下茶杯, 开门见山道:“羁怀请问于大人,为何先前被告谋反逆贼,却又以通敌判贼结案?”
于征和闻言“哈哈”笑起来。
叶羁怀就等着于大人笑。
然而于征和笑完却道:“你走吧。”
叶羁怀没有做声, 而是从怀里掏出一条黄色缎带。
于征和在见到那样东西的时候, 目光倏地变了。
“你……你从哪里得来的?”于征和怒问。
叶羁怀将那缎带收回了袖中, 又追问了一个问题:“先帝虽无子, 却有一位公主殿下, 先帝极为宠爱公主殿下,会不会因此在遗诏之中写明, 传位于、”
“住口。”于征和打断了叶羁怀的话, 驳斥道, “荒唐……荒唐!女子岂可为帝?”
叶羁怀却从中打断于征和, 将扇子攥进手中, 轻声道:“臣子也不可不遵遗诏行事,可于大人不也做了?”
于征和垂眸望向跪坐在他身下的叶羁怀,昏沉的老眼里转着许多复杂情绪,终于开口道:“叶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叶羁怀反问道:“羁怀想请问于大人,可曾有一刻后悔没有遵遗诏行事,而选了当今圣上?”
这一次,于征和没有立刻以“不敬”或“大胆”为由驳斥叶羁怀。
他静静思索片刻后,才开口道:“叶大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装了一肚子圣贤书,比老朽更清楚,你我读书做官,应当是为了什么。”
说到这,于征和又忽然严肃了神色,望向叶羁怀道,“你知道如今月辛公主身在何处?”
叶羁怀凝起眉目,只缓缓答:“当初于大人将公主送出京城时,可曾想过她一个弱女子,如何在京外生存?”
于征和垂下眼,也捏紧拳,答:“叶大人,可是在威胁老朽?”
叶羁怀答:“于大人,羁怀可否理解为,您已经默认了刚刚羁怀的所有话?”
于征和没再看叶羁怀,而是缓缓垂下了头。
叶羁怀不再逼问这位花甲老人,他已经得到了想知道的答案。
从听见徐千说于征和的定罪罪名之时,他便觉得蹊跷,也察觉了这其中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所以事情原本是,内阁首辅、托孤之臣于征和于大人接到先帝遗诏,遗诏写明传位于皇女楚月辛,也就是馨姨,可于征和却没有遵遗诏行事,而是从众藩王当中选了楚衡来接任皇位。
楚衡也许得知了遗诏之事,又或许只是单纯担心这个三朝元老有能力扶自己上皇位,便有能力废了自己,才选择重用陆果,借这位无法无天的狠人除掉于征和。
但“谋反”的罪名太过敏感,所以最后关头,楚衡画蛇添足地改成了“通敌”。
却叫叶羁怀察觉到了反常为妖。
叶羁怀走之前,朝于征和拜道:“请于大人保重身体,羁怀再来看您。”
于征和却叫住叶羁怀。
“叶大人,楚旸殿下总角之年,乃可塑之才,老朽已经错了一次,还请叶大人尽心竭力,替老朽赎了这个罪罢。”
叶羁怀又朝于征和拜了拜,便离开了。
*
就在楚旸大婚之日的前一晚,正泰帝忽然病情加重,却没叫皇后妃子,也没叫太子,只单单传唤了叶羁怀来殿前。
叶羁怀跪在正泰帝床下:“圣上,臣来了。”
正泰帝直勾勾望着床帐一角,唤道:“玉声……”
叶羁怀道:“臣在。”
正泰帝声音十分虚弱,断断续续道:“朕……总在做一个梦,梦里神仙对朕说……说朕的龙椅……坐得名不正言不顺。”
叶羁怀闻言,立刻叩首道:“圣上,臣有罪。”
正泰帝咳嗽了两声,加重声音道:“你给朕起来!朕喊你……你来,不是叫你来磕头的!”
叶羁怀抬起身子,只听正泰帝接着道,“玉声……你知不知道,看见你……总是能叫朕……想起朕的堂妹阿辛。”
正泰帝说到这轻笑了一声,又接着道,“其实阿辛没你这么乖顺,可朕也不知为何……咳咳……总能把你们俩联系到一处去。”
叶羁怀听见正泰帝提馨姨,只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凉。
而正泰帝这时偏还加了一句,“也许,朕的玉声,也并没看上去……那般乖顺吧。”
叶羁怀再次匐下身去。
正泰帝猛咳一阵,才继续道,“听说你有个从苗疆附近收的义子,阿辛当初也总对朕讲,有生之年定要去一次苗疆,见识见识他们的神秘巫蛊之术……咳咳……等朕病好了,带你义子进宫见见朕罢……咳咳……”
叶羁怀答:“臣,遵旨。”
从正泰帝宫中离开,叶羁怀的冷汗已经湿透了背脊。
他知道,刚刚正泰帝的话不是邀约,而是死刑诏书。
楚衡担心自己皇位得来不正,死后没法成仙。
所以,必须现在就把能想到的所有隐患铲除干净。
叶羁怀一夜未眠。
因为他知道,就算再不愿面对,也到了他做选择的时刻。
当初于征和在楚月辛与楚衡之中,选了楚衡。
理由是楚月辛乃女子之身。
而今这个做选择的人变成了叶羁怀。
摆在叶羁怀面前的皇帝人选,成了路石峋与楚旸。
可叶羁怀……真的有得选吗?
他如今甚至还未入阁,就凭一纸空穴来风的先帝遗诏,朝中谁会支持他?
再者路石峋乃苗疆皇子,他在家中私藏路石峋这些年,光是路石峋的这层身份就够他掉几个脑袋。
更遑论叫朝中信服这是一个合格的储君人选。
且叶羁怀从未想过,要用路石峋取代楚旸,否则他也不会像于征和所说那般,如此尽心竭力地教楚旸该如何当好一个皇帝。
甚至他把路石峋留在身边,私心是怕有人利用了路石峋的身份,借机谋反,从内部挑起大魏的战事。
那纸遗诏既可以是皇权正统的象征,却也可以是摧毁这个王朝的决堤之蚁。
叶羁怀将路石峋控制在身侧,其实也给楚旸坐稳皇位扫清了障碍。
只是这些年来,他亲眼看着两个少年长大成人,在从路石峋身上看见属于千古一帝特质的那些时刻,他也会在心中可惜,这样的人,却生在了苗疆。
如今,金直陆果已除,正泰帝即将离世,太子乃他亲手教导,来日有望成为明君,路石峋便成了令朝局动荡的最大不确定因素。
叶羁怀自问,五年前的他若得知今日能走到这样一步,那夹在馨姨的恩情与家国大义之间,他也许会毫不留情地选择后者,先除掉路石峋,等国家安定之后再以死谢罪,去九泉下亲自向馨姨请罪。
可当初的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五年后的自己竟夹在了家国大义跟路石峋之间。
他更想不到,如今自己一闭上眼,脑中竟都只剩下路石峋望着他的那张桀骜不驯的笑脸。
与那令人血脉贲张的床笫之欢。
叶羁怀啊。
叶羁怀。
长夜漫漫。
叶羁怀手中握着一把折扇,桌上摆着一碗早已冷透的茶。
独自在屋中从月落坐至天明。
这期间,杀掉路石峋的念头冒出来无数回,却没有一回,能叫他真的下定决心。
路石峋苗疆皇子这层身份,反而成了叶羁怀现今保住路石峋的唯一法子。
因为路石峋若是同楚月辛有了半分牵扯,无论是楚衡还是楚旸,都绝不会放过这个来日可能鹊巢鸠据的最大家贼。
可若路石峋只是一个苗疆皇子,那便成了两国的外事事宜,就算又让叶羁怀多了一个洗不清的通敌罪名,也好歹争取到了保全路石峋性命的余地。
于是最终,有了今夜的叶宅之局。
*
路石峋是在大牢里醒来的。
醒来时,他只觉得脑袋发昏,睁眼看见的是铜墙铁壁的牢房。
路石峋猛地忆起,他撑在叶羁怀身侧,汗水滴向被褥,他喉结剧烈滚动,意乱情迷的时刻,叶羁怀回身,半合长眸,在他急促喘气之时,探颈给了他一个轻柔的吻。
他沉迷于那个叶羁怀给他的依赖与奖赏性质的吻里,唇角缓缓扬起满足弧度,又俯身去叶羁怀唇上索取更多,却忽然趴在那叫他欲死欲仙的温柔乡里,失去了意识。
路石峋望向此刻守在他牢房前的那些严阵以待的锦衣卫,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可也确定了一件事:这世上他唯一不会防备之人,设计了他。
路石峋试着起身,却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
一定是在他昏过去后,叶羁怀又喂了他些东西。
他记得小时候偶感风寒,简图那老头给他开的药喝完差不多也是这种感受。
看来这次,他义父是铁了心要关他。
路石峋坐回了原位,闭眸运功。
与此同时,他怀里探出一只通体乌黑的蜈蚣脑袋。
那蜈蚣在主人兀自治伤之际,一点点朝牢房外扭曲爬行。
那看似坚不可摧的铁铸牢房,却在蜈蚣纤细漆黑的颚足厮磨下,与利爪渗出的淡黄毒液腐蚀中,一点点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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