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
楚旸一直站在屋檐下等着。
德公公在一旁急得直冒汗。
“主子, 这日头毒,您当心中暑咯,还是回屋里歇着吧!”
楚旸却道:“本宫不热,倒是这样的天气, 太傅要走那么远的路, 快去备冰块!”
等德公公回来, 楚旸又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德公公答:“回主子, 巳时三刻了。”
楚旸想起昨日叶羁怀对他说, 天气太热, 今日会走那条背阴小路,直接从殿后门过来,便问李德:“后门开了吗?”
德公公答:“放心吧殿下,锁早摘了, 叶大人只要推门就能进来。”
楚旸于是小跑去后院, 理了理衣衫,几步走到那扇直通宫路的小门前。
若不是叶羁怀对他说过,无论何时何地都要记住自己的皇子身份, 将君威藏于一言一行、举手投足之间, 楚旸这会儿真想直接推门出去接叶羁怀。可他只能端正立在门后, 乖巧等着叶羁怀来。
一墙之隔的另一头。
叶羁怀在发现那几个朝他走来的囚犯后, 只是停下了脚步, 安安静静立着,什么都没做。
甚至没发出一丁点声音。
那些凶神恶煞之人看见这一幕, 都不觉有些想不通。
他们都是关在牢里的犯人, 今天忽然被转运到这里, 转运他们的人说, 只要收拾那个穿官服的人一顿, 就能把他们放了。
对这些囚徒而言,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事!所以各个儿都攒足力气,只等着大干一场。
这些人身上都背着人命,“收拾”这个词对他们而言,太小儿科了。
为首的那个瘦高个儿手里拎着一根狼牙棒,在快要走近叶羁怀之时,忽然加速奔跑起来。
然而他跑着跑着就不觉减慢了步速——
因为那个一身红衣的人,竟然连半点落荒而逃的举动都没有!
察觉异常便会防备,这是人的本性。
于是这位凶神恶煞之徒不得不怀疑,这人身后是不是有埋伏。
他们这些惯犯也不是第一回 跟官府打交道了,面对“收拾个人就能放他们离开大牢”的条件,细想也不得不觉得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太大,尤其在这种异常情形的催化下——
于是,就在快要接近叶羁怀之时,那些手拎武器的人,竟不敢再有进一步的任何动作!
然而也就是这短暂的犹豫,他们等来了真正的灾难。
陆昭带着人赶到了。
陆昭一看到这些囚犯,还有的已经冲到了叶羁怀面前,立刻大吼一声:“他娘的,都给我上!”
他身后那些人立刻带着家伙冲向了对面那帮亡命徒。
陆昭只忙着问叶羁怀:“叶兄,他们伤着你没?该死!”
叶羁怀轻声答陆昭:“陆兄放心,羁怀无事。”
很快,叶羁怀又看向不远处已经棍棒相向的两群人道:“陆大人您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还是叫兄弟们停手吧。”
陆昭不屑地哼了一声,摆出一副若不是这话是兄弟你讲的,老子根本不会听的模样,又看了一会儿战况才道:“叶兄,我这是给你面子!”
陆昭说完,朝那帮人喊,“都停下!”
等陆昭的人停手,那些囚犯才慢慢停下。
而就在这个时候,又一个人出现了!
应典带着一队官兵,正提着官袍匆匆赶来。
看见应典,那些囚犯中不少人老远就开始嚷嚷了起来:
“不是说要我们揍那小子一顿,就放了我们吗?”
“你妈了个.逼!老子还他娘的挨揍了!”
“狗官!”
应典身后的官兵一赶到,立刻开始行动,将这些人重新逮捕押解。
然而有几个人已经逃!官兵们迅速追了出去。
场面一度陷入混乱,应典也只得慌张应对。
可还没等应典带人将这些囚犯制住,陆昭竟然到他身前,抬脚照着他胸口来了一脚,应典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经倒在了地上。
陆昭还要上前再补几脚,叶羁怀却拉住了他。
叶羁怀提高了音量道:“陆兄,此乃宫闱重地,不可胡闹!”
陆昭正在气头上,刚刚没说出口的话这会儿一股脑全倒了出来:“老子管宫闱不宫闱的!就算是皇帝老子的寝宫,我陆昭不爽的时候照样给他掀翻!”
地上的应典听了这句话,立刻先抬头望向了一墙之隔的太子宫,顾不上胸口那一脚的疼痛,脸色业已发白。
陆昭说完后,叶羁怀紧接着道:“陆兄,这些小兄弟都带着刀枪,依照宫规,外臣绝不可携武器进宫!快叫他们撤离吧。”
陆昭张口即道:“什么宫规?叶兄你今日胆子怎的变得这样小了?你就放心吧!老子就是规矩!这普天之下,我陆昭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谁敢多嘴一句?”
叶羁怀这时又望向应典,问:“应大人,这可是你的不是了,怎可让犯人在宫中随意乱走动?若是伤着哪位贵人,刑部担得起责吗?”
陆昭这时道:“你责备他有何用?这不都是我爹的意思?放心吧叶兄,我今日回家一定好好说说老头!叫他不可再对你动手!”
应典实在听不下去了,陆昭再多开口一句,他的脑袋就更不安稳一分!
就算不折在陆果手里,若是真叫太子听去了,也迟早会断在太子手中!
应典强撑着起身,走到陆昭面前拱手道:“陆大人,首辅大人刚才四处寻不到您,正着急,您快回趟家吧。”
应典话音一落,陆昭又上脚踹去。
这一脚更狠,应典摔出去老远。
这一回,就连叶羁怀都微微眯起眼。
他再次望向应典的脸,忽然明白,那些青肿是如何而来了。
有这样一个儿子,又会有怎样一个老子呢?
叶羁怀知道陆果迟早有一日会对他动手。
陆宅之耻陆果要报,正泰帝之宠陆果更要争!但更关键的是,他叶羁怀早已成为这位首辅大人的眼中之钉,还是不得不拔的那一根。
叶羁怀也知道,应典是陆果的刀。
在李闻达跟徐千双双离京的日子,这把刀不可能不对他下手。
今早听到应典那番话,叶羁怀便知道了,这位仁兄的计谋,是借转运学生的契机,找一群囚犯对他下手。
这条计谋也着实狠辣!
一来能直接叫叶羁怀见血,应典对陆果可以有了交代,二来还栽赃嫁祸了那些学生,应典便可以光明正大地对那些学生判重罪,而这些脏水,最后只会一滴不落地全部泼到叶羁怀身上,彻底败坏了叶羁怀在天下学子之间的名声,断绝了叶羁怀任何想重新立威之路。
可应典却没想到,那位首辅大人的儿子,竟愚蠢至此!
可应典到这一刻还没看透,叶羁怀实则是利用了他的计谋,穿插了另外一计!
应典不知道的是,叶羁怀正是看到了陆昭如今日日上朝的时机,才特意支走了李闻达与徐千。
才特意让他有可乘之机对自己动手!
应典更加不知道的是,就在刚刚,小太子站在那面宫墙之后,将陆昭的每一个字,尤其是那句“就算是皇帝老子的寝宫,我陆昭不爽的时候照样给他掀翻”——全部收入了耳中。
而就在此时此刻,一墙之后。
小太子被吓得嘴唇发白,双脚完全挪不动步子,可那院墙之上,一个长相凶恶、身穿囚衣的男人竟爬了上来,探头朝他宫院里张望。
楚旸立刻连连后退几步,一旁的李德冲到太子身前,用身体全然挡住了小太子,指着那个囚犯道:“你……你不要过来!保护殿下!快!来人啊!保护殿下!”
而还没等前殿来人,两个官差也随后翻墙进了殿,两人一前一后朝那囚犯身体里刺了两把大刀。
刀锋穿肠而过,那囚犯的血溅在后院里的石子路上,还有几滴溅在了德公公的太监服上。
尽管德公公展开双臂把楚旸全护在了身后,然而这一切,还是全都落进了小太子楚旸的眼里。连同刚刚一墙之外,陆昭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一起深深烙刻进了这位未来大魏皇帝的脑海深处。
当官差押着所有犯人回到应典跟前报信之时,应典已经有些站不稳了。
陆昭拍拍屁股就带着人走了,然而这位大爷留下的烂摊子却要他来收拾。
可这哪里是烂摊子……这分明是要人命的毒疮!
应典早在几年前就发觉叶羁怀跟他刚认识时相比,简直换了个人。变得更有城府、也更叫人捉摸不透。
看着叶羁怀一天天离自己所渴望的地位权势越来越近,还活得那般有尊严,应典内心的嫉妒已经快要疯长成林。
可在看到叶羁怀攀上金直的那刻,应典内心其实生出了喜悦。
因为他确定了一件事——叶羁怀原来同他成为了一样的人。
终于不再是那个光风霁月、坚守底线,叫他高不可攀之人了!
之后,应典选择了投靠陆果,在他看来,他与叶羁怀一般无二,都是攀附奸佞换取前程的小人。
于是那段时间,他甚至还想要修复同叶羁怀的关系。
他之所以提前暗示李闻达去箭厂胡同救援,就是给叶羁怀送一份想要重修于好的大礼。
然而,叶羁怀却并没因此转变对他的态度。
可是就在金直倒台,应典以为叶羁怀就要倒霉之时,却亲眼见到叶羁怀又一次升官!
然而,他在陆果身边的日子却更加不好过起来。
陆果父子本来就从不把他当一回事,如今陆果更变本加厉,在朝中有任何不顺心之事,回府上便会对他随意打骂欺辱!
他彻底不再抱有同叶羁怀重归昔日情谊的幻想。
这次计划,应典原本以为天衣无缝——
他找死囚扮演那些对叶羁怀有仇的学生,而这些死囚他一旦用完,便会秘密处理掉。
一旦坐实是学生埋伏叶羁怀,他便将计就计处死这批学生,嫁祸给叶羁怀。
这些学生们今日正好转入天牢,就算叶羁怀争辩说伤他之人不是学生,也无法叫人信服。
唯一的缺陷是会判他一个失职,但这比起既能叫叶羁怀吃个暗亏,又能让陆果满意的结果来,根本不算什么。
然而他以为万无一失之策,到头来,却只给自己招惹了一身骚腥……
应典交代完押送之事,便捂着疼痛的胸口,一步步沿着宫墙踉跄离开。
他面色冷峻,怒目扫向每一个搞砸了这件事的死囚。
身边的官差看到这一幕的,都有些吃惊。
因为那个昔日和善的老好人应大人,似乎在这一刻不复存在了。
也从这一刻起,在应典心目中,那个姓叶的昔日好友亦不复存在。
留在他心底的,只剩下他应典此生刻骨铭心的仇敌!
*
当叶羁怀匆匆从正门赶到太子殿的时候,殿里的人已经手忙脚乱,烧热水的、端盆递毛巾的、去请太医的……
叶羁怀走进太子寝殿,德公公正在往楚旸额头上盖巾子。
李德看到叶羁怀,忙上前道:“叶大人,今日殿下身子不适,就不听讲学了。”
可李德话音刚落,他身后,小太子竟从床上坐起身,头顶的巾子也落到地上。
“老师别走!陪陪旸儿!”
叶羁怀忙揖礼道:“臣遵旨。”
与此同时,就在两人的头顶之上,路石峋拧断了一根刚在后院折下的枝条。
叶羁怀一直在楚旸殿中侍候,太医来,说小太子是惊惧过度,便开了些安神药物,嘱咐楚旸多休息。
叶羁怀送走太医,又折返回楚旸殿里。
小厨房的午膳也做好了,叶羁怀便端着碗坐到床边,一小勺一小勺地喂小太子吃粥。
楚旸吃得很慢,目光一直黏在叶羁怀身上,显然是受到的惊吓还没完全抚平。
喂完一碗粥,叶羁怀将碗放到桌案上。
就在抬身的瞬间,听见楚旸对他道:“老师,旸儿不想做皇帝了。”
叶羁怀知道,小太子是因为刚才陆昭的那句话才有了这样的想法。
他安静坐直,缓缓看向楚旸,只见到少年一双晶亮的眼睛望着他,眼中隐隐含有泪光。
叶羁怀看着少年,声线温柔道:“殿下,臣想问您个问题。”
楚旸道:“老师问。”
叶羁怀问道:“请问殿下,虎为何被称为百兽之王?”
楚旸怔愣半晌后答:“是因为老虎自古以来便是森林霸主,百兽皆以其为首。”
叶羁怀闻言,伸手替楚旸掖被角,用更为温柔的声音道:“殿下说得对,却也不全对。”
楚旸立刻问:“那是为何?”
叶羁怀答:“殿下可以想象一下,若是拔了老虎的利齿,拆掉老虎四肢,或是将一只没成年的幼虎扔入百兽之中,会有谁怕它吗?”
楚旸答:“自然不会。”
叶羁怀轻笑道:“正是。所以老虎之所以为王,是因为足够强壮,足够凶狠。若是老虎失去了这些,便会即刻沦为其他猛兽掌中的食物。”
楚旸垂下双眼,半晌后轻声道:“学生明白了。老师是想告诉学生,要变得更强。”
就在这时,叶羁怀忽然起身,撩袍朝楚旸跪下了。
楚旸忙俯身想要去扶,可叶羁怀已经开口道:“请殿下恕罪,是臣无能,才叫殿下这般焦心。可臣须斗胆进言!若不做虎,无立身之能,即便做只无人知晓的蝼蚁,也需时刻提心被牛马踩踏。同样的道理,天子之位虽授于天,却绝非永逸,天亦有眼,会施奖惩,自古明君有之,亡国之君亦有之,重要者非君位,乃为君之人!君明则国昌,君庸则万民受难。故而臣请求殿下今后勿要再说出那般叫天下寒心之言!”
这一番话叶羁怀说得隐晦,然而楚旸却能听得明白。
他听出叶羁怀是想告诉他,皇帝的位子就是张虎皮,若没有老虎的本事,那位子根本坐不安稳!
而若他还像这般软弱,就算不当皇帝,就算逃去天涯海角,也一样不得善终!
楚旸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终于顺着脸颊滑落。
但他很快掀了被子,从床上下来,朝叶羁怀下跪揖礼道:“学生,谨遵老师教诲!”
此刻,大殿屋顶上。
路石峋用最后一段树枝,摆完了“玉”字的最后一个点。
若不是在心中默念叶羁怀的字,路石峋真害怕自己会忍不住跳下去。
尤其是在刚刚听见他义父竟然还给那小子亲手喂粥的时候!
今早叶羁怀对他提了一句宫里的莲花。
路石峋昨日刚刚带回家里一大捧莲花,还在各个屋里都摆了几朵。
那些莲花都是他昨日偷偷进宫时看着好看,走的时候顺走的。
可是关于他如今已能随意进出大魏皇宫这件事,他与叶羁怀从未正面聊过。
三年多前,叶羁怀问他今日没本事进宫,明日还没本事吗?
于是他花了三年时间学成本事,做到了他义父说的话。
然而今早叶羁怀的那句话明显是想对他说些什么。
路石峋意识到,今日宫里一定会出事。
跟了叶羁怀这些年,路石峋很清晰地判断出今早他义父话里意思是——今日宫中之事,不要插手。
所以当路石峋看见那帮死囚冲向他义父的时候,简直都快要疯了,却还是什么都没做。
只是现在回想起来,他不禁后脊发凉。
可是,路石峋心内却还藏有那么一丝丝的喜悦。
因为在他义父今日的计中计里,此刻他脚下的这个大魏太子,是其中的一环。
他义父一定知道,这般用计,会伤到这个胆小鬼,但他义父还是这般做了。
可在路石峋的记忆里,从三年前他跟着叶羁怀以来,他义父无论想做什么,都会以他的感受为先。
因着这点待遇的不一样,路石峋暂且决定,不下去找小屁孩麻烦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底下又传来对话——
殿内,楚旸问叶羁怀:“还请老师告诉学生,如何才能铲除奸佞?”
叶羁怀听到这句话,知道他在楚旸心中种下的拔除陆果的种子已经生根。
却只对小太子道:“殿下勿急,只要有臣在,奸佞贼子一定伤不到殿下。此事,我们从长计议。”
楚旸却抹了一把流到下颌的泪水,对叶羁怀道:“不,学生会保护老师。学生向老师保证!今后一定不让老师再受到半点伤害!”
——在听见那魏国太子说出会保护叶羁怀这句话时,路石峋眼底还是猛地冒出一簇火光。
那段还留在他手心的枝条,瞬间化为了一把细密的木灰。
路阿蛮:轮得到你?
&谢谢大家捉虫,不知道为什么这篇文我老把两个名字弄反555我恨!大家多敲打我orzzzz
&小路快换L号了!感谢在2023-03-26 23:38:02~2023-03-27 23:37: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不知道、副CP叉出去、喻璟衍(妄鸦的舔狗)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