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 一阵齐整的脚步声沿着风声荡入了马车里,别笙拨开小窗, 朝外探了眼, 只这一眼就叫他瞧愣了。
列队有序的军队横贯长街,一个个长·枪负身,甲衣披肩,头上一顶兜鍪系红缨, 在这千栋俱白岩的城中玉龙般朝着城门游动, 风雪之下仍有许多百姓立于街巷两侧, 挥手相送。
“这是城中的屯兵, ”容峤自小生活在这里, 对城中情况要比别笙了解的多, “往日狄人不曾犯边, 这些屯兵便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近年却每逢冬日就要奥援带河。”
别笙想到驻守带河的巫庭, 心头叫这袭人的风雪坠的没底,合上窗子, 再没了话, 只是担心也无法,唯有在城中等消息。
城中的兵力一批批的往外输送, 危殆时甚至临时在城中以及周边的村子组织了青壮日夜守着, 直到三月里,冰河化冻时,这场战事方休。
边城的春色来的格外晚, 巫庭回来时, 哪怕已逢暮春,城中曲柳也才发新枝, 只一点翠色偎人。
没再逐渐喧扰的街上耽搁,径自抄了近路回府。
门仍是那个门,绕过福寿照壁,穿走回廊,循着点儿破空之声到了前院,将马匹随意找了棵树栓上后,缓缓推开了前院大门。
别笙听到动静心下遽然一跳,叩弦的动作跟着慢了一拍,箭矢直是射偏。
转眼看到来人,脸上讷讷,目中却是光彩骤显。
巫庭此时的模样着实有些叫人认不出来,甲胄着身,腰下操剑,许是才从战场下来,眼角还溅了两三点血,一双琥珀色的眸子落在光烂的春色里,叫这弯白刃归了鞘。
别笙站在那里,遥遥望着正朝他走过来的男人,有些不敢上前,再是亲近的人分开日久也要生疏,也要陌生的。
男人见别笙不动,脚下微顿。
别笙见状心中一慌,忙搁下弓箭,风一般的跑到巫庭身边抱住了他。
“殿下。”
他声音有些含混的道。
巫庭听着挂在身上呜呜囔囔的声音,终于舍下了点儿笑,“嗯,回来了。”
这样平常的一句话,却叫别笙胸中诸般情绪泛滥交杂,他闻着对方身上未散尽的血腥气,不争气的红了眼眶,“受伤没有?”
巫庭揽住他的腰,没回。
沉默便已经是答案了。
别笙脸颊贴着冰凉的甲衣,换了个问题:“伤口长好没?”
巫庭拍了拍他的背,“嗯”了声。
别笙趴了一会儿,忽然闻到了一股子怪味儿,他鼻子动了动,将脑袋从巫庭身上拔了出来,“殿下……有多久没洗澡了?”
巫庭:“……”
他看着方才还一脸担心的少年此时眼底已经沾上了嫌弃,无奈回道:“约有半月。”
为了不让别笙误会自己邋遢,解释道:“军中用水紧张,没有谁会为了沐浴浪费柴薪。”
别笙“哦”了一声,回去同辜厌作礼后握住巫庭的衣袖带他回了自己的院子,边走边吩咐仆从烧水。
被嫌弃的巫庭只得顺着别笙的力道跟上。
踏入寝卧,别笙先帮他将身上的甲胄除去,“殿下先坐在这等会儿,一会儿就能沐浴了。”
“嗯,”巫庭配合着他的动作伸胳膊转身。
“这次……回来多久,还是两天不到就要离开吗?”别笙抱着脏了的甲衣,抬眼问他。
迎着那双略带了些紧张的眸子,巫庭缓了缓道:“带河那边战事稍缓,这次可以多留一段时间。”
别笙皱着鼻子问:“一段时间是多久?”
巫庭轻叹口气,说:“五天。”
别笙拧着眉,许久之后才道:“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巫庭以为他是想回京都,正当他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时候,就听别笙接着道:“我想跟着你去营地附近。”
“不可,”巫庭想也不想的就否了。
别笙抿着唇道:“为什么,我已经打听了,营外明明造的有住的地方,别的也有跟去的,我为什么不可以?”
巫庭摸了摸他的脑袋,“城外……总有我顾及不到的时候。”
别笙瞪着他,气呼呼的用脚尖踢了下他的小腿。
并不怎么疼。
他看着巫庭没有半分动摇的面色,咬着牙道:“我《诗经》、《孟子》都学完了。”
巫庭扶在剑柄的手指微抬,“之后要学什么?”
“《春秋》。”
“学到葬卫桓公那篇之前我会回来。”
“我不要,”别笙说完见巫庭仍是那幅油盐不进的模样,只得偃旗息鼓,不过也只是暂时的,这次他已打定了主意要跟他去营地。
略过这一茬不提,热水来的倒快。
巫庭给他倒了钟茶,“你先在这里歇着,我去洗洗。”
别笙接过茶闷闷道:“知道了。”
巫庭以往爱洁,在军中是没有条件,现下有条件了自然也想将自己打理干净,是以很快带着一身衣裳绕到了屏风后面。
别笙捧着茶喝了口,等屏风后传来淅沥水声之后,轻轻放下杯子,提着步子小心绕到了屏风后面,将他搭在上面的脏衣裳以及挂在桁木上的簇新衣裳都抱了出来。
没理巫庭诧异的目光,在屋子里四下一扫,但凡能披在身上的都给刮了个净,连被子都没放过。
坐在浴桶中的巫庭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他叫住别笙,“你这是做什么?”
别笙身上衣裳被子挂满,整个人都被压的有些喘不过气,站的离他远远的,像是生怕他过来抢东西,“殿下若是不答应,洗完出来就不要穿衣裳了。”
巫庭:“……??”
向来冷静的瞳孔震了震。
虽在军中待了那么久,到底还没有开放到那个地步。
骨节爬上浴桶边缘,“你现在将衣裳还回来,我不与你计较。”
话音中带着一股子克制的凉意。
别笙才不上当,挨打之前的语气他还是能听出来的,既然不管能不能成事都要挨打,当然不能半途而废,“我在门外等殿下,若半个时辰之内殿下不给我一个答复,我就走了。”
说着“哐当”一声,关上了门。
徒留浴桶中的巫庭扶额,“这小混蛋。”
他自是不能答应别笙的要求,但也不能真的□□的出去,这样一想,脑袋都疼了。
别笙听不到回应,半点也不担心,气定神闲的等在门外。
两刻钟过去,里面终于传出一句忍耐的声音:“进来。”
别笙离房门近了些,“那殿下答应了吗?”
巫庭深吸口气,万不得已之下张了口,“伤口渗血了,药放哪儿了?”
别笙抬脚便要进去给他找药,但踏入门槛时顿了下,怀疑这是一出苦肉计,但又怕他身上的伤真的裂了,犹豫片刻后还是推门跑了进去,将衣裳都扔到榻上,开始找东西。
巫庭趁这个时候,自浴桶翻身而出,三五步掠上床榻,捞了身衣裳披上。
别笙听见动静回头,见巫庭神采奕奕的模样,立刻意识到自己被骗了,“你……”
巫庭淡淡看他一眼,道:“过来。”
本来还准备追究的别笙听着这道他冷肃的声音立刻有些怂了,“过去……做什么?”
巫庭睨他一眼,“你说呢?”
别笙往后退了两步,转身就要跑。
只他哪里能在巫庭的眼皮子底下跑出去,没两步就被男人抓住了胳膊,旋即被压在了榻上。
他用的力道并不重,只是把人钳住。
别笙这些时日除了功课就是练武,手上已有了薄茧,可想而知有多用功,被掣住之后腿下瞬间发力,插入巫庭两腿正中。
巫庭眉下映笑,右膝微弯,直接碾在了他的腿上,弄得他动弹不得。
别笙的功夫走的是好轻灵狠辣一道,被质押在侧并不慌张,拇指压下,骨节弹上掌中要穴,顿时叫巫庭手掌麻了一瞬,趁着这个间隙,别笙腰间一旋,拳风跟着落了下去。
巫庭侧头躲过,反身扣肩。
“再动惩罚加倍。”
被胁住的别笙顿时停了下来,知道自己躲不过,也不费那个劲了,很识时务的道:“殿下,我错了。”
巫庭手下并不放松,“错哪了?”
当然是错信了你,只是这时候自然不能这样说,仔细斟酌了下,才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盗人衣物是为一错,言语胁迫是为二错,被抓住后视图逃跑、跟你动手是为三错。”
认错倒是利落,只巫庭清楚别笙的性子,这样说不代表以后不犯,“有错该如何?”
别笙瘪着嘴道:“当罚。”
巫庭松开他的胳膊,让他趴在榻上。
别笙不想挨打,抱着他的胳膊为自己争取:“殿下,今日是你回来的第一天,实不该如此大动干戈,不若等到明日再说?”
巫庭垂目看他,凉声道:“明日复明日,不可。”
别笙可怜巴巴的看着他,半晌见他仍是那幅铁石心肠的样子,只得趴在被子上道:“你想打就打好了。”
巫庭被他这话弄的额角抽了抽,什么叫他想打就打,说的好像他十分不讲道理一般,可这分明就是别笙的错,哪个会在别人沐浴的时候鬼祟取人衣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