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力的仰着头, 泪水沿着脖颈洇下,姿态不能说不狼狈。
可偏是这般, 叫巫庭的心肠不觉塌下几分, “不会。”
将别笙搁到榻上之后,掌心覆住了他的眼睛。
别笙睫羽轻颤,眨眼间便叫对方的掌心卷上一点温热,他握住覆在眼睛上的指尖, “殿下?”
巫庭敛眸道:“还困不困?”
别笙倚在枕畔, 摇了摇头。
巫庭看着别笙神色萎靡的模样, 知道此刻是读不成书了, 是以同他道:“那便先擦擦身子, 现下天凉, 这里又不比京都有炭盆地暖供着, 便不沐浴了, 待会儿用些粥后我为你讲书。”
别笙乖乖说好。
巫庭本欲吩咐人去烧水, 只开口之际忽然想到自己来了之后,并未见到别笙身旁有人侍奉在侧, “府上……没有下人?”
别笙想了想道:“应是有个门房的。”
看门的人总是缺不得。
巫庭:“……”
现下门房应是未起, 连振衣是他的下属,却不是下人, 亦要顾及几分, 思虑一番后,起身道:“我去烧些水来。”
别笙再是不通人情也知道尊卑有别,自来没听过皇子给伴读烧水的道理, 退一步说, 巫庭教他功课,担的是先生之责, 哪有学生歇着先生去忙的规矩,是以赶紧拉住巫庭的衣袖,“殿下。”
巫庭转目道:“何事?”
“我不用擦也是可以的,”别笙半撑着身子看他,匀了泪的脸上鬓发散落,叫水色沾湿拖曳于颊。
这般情态莫名让巫庭想到了一句不知何时曾读过的诗: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只这样的诗是形容女子的,用在别笙身上 到底不妥,巫庭俯身将别笙脸上的泪擦干净,方道:“此前我与母妃在冷宫时伺候的人只得一个姑姑,多也是自己烧水,无碍的。”
别笙抓住巫庭的衣袖未松,“可殿下教导我,总算是我的先生。”
巫庭这才明白过来别笙为何不愿让他去烧水,唇边不由衔了笑,“尊师自是好的,只我并不在意这些,你若愿意多学几分便不枉我此番费心了。”
语罢踏出屋门,一径去了灶房,趁着夜间未熄的余热重新起了火。
两刻钟后,匆匆取了热汤回去,进门往榻上一扫才发现方才说着不困的人已是靠着床褥睡下了。
巫庭怕人着凉,将他的衣裳褪了用被子裹上,思及别笙未进朝食,这般睡下只怕不好,思量片刻还是将人叫醒了。
别笙睡得眼睛有些睁不开,他半笼着眼皮,含糊不清的道:“殿下。”
巫庭握着他的肩膀将人扶起来,而后湿了布巾轻轻给别笙在颈间、后背稍稍擦了擦,“等会儿我去巷口买些粥饼来,用些再睡。”
别笙实在是困,可也知道巫庭的话是为了他好,因此强打精神点了点头,“好。”
卖粥饼的铺子并不很远,盏茶时间不到,别笙就吃上了粥,勉强喝了半碗,便又睡下了。
巫庭看着小几上剩下半碗饭,也没嫌弃,就着饼子用了。
若是换做从前,他自是不会如此,只在军中月余,与将士同吃同住,更知道粮食得来不易。
毕竟军中可没有吃不完一说,能被征来当兵的,大多是家中的青壮,恨不得一个人吃三个人的饭,只有不够吃的,没有吃不下的。
用过朝食巫庭起身去练了一个时辰的剑,而后觅了些边城的地势概要来看。
待到正午才去将别笙唤醒。
用过饭后一道去了书房,巫庭为他讲书,约摸到别笙的极限时便停了,让他自己温书练字。
两人在书案分坐,互不相扰,却又适洽圆融。
待傍晚的绮霞勾散,便到了巫庭不得不离开的时候,他将手上的书搁下,起身同别笙作别,“此次我离开后不可放松懈怠。”
别笙见他只待了一天有余就要离开,不由捏紧了笔管,“殿下怎么这么快就要走?”
“军中一月一休,一次两天,”巫庭摸了摸他的脑袋,“我来军中是为建功立业,并非修身养性,若不以身作则,谁会服我?”
别笙知道他的意思,也明白他的处境,可明白是一回事,心理上总归不舍得,“殿下,我不可以同你一起去军营吗?”
他说着脚步不由上前两步,“你们那里还征兵吗?”
巫庭一听别笙这话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冷下脸斥道:“胡闹,军中军纪严明,你岂能受得住?”
别笙急道:“殿下总是小瞧我,你又不是我,怎知我受不住?”
巫庭本是算好了离开时间的,可别笙这般他实在不放心,尤其是过些时日真的会有一次征兵,他是真的怕别笙瞒着他参加,“军中二十人一帐,平日吃住皆在一处,一人犯错,共同承担,在最开始的磨合时期,几乎所有人都挨过军棍,我只问你,这般你可受的住?”
别笙很想说自己可以,可他身体确实弱上许多,别父拿戒尺罚他都能叫他养上许久,何况是军棍,他张了张口,没有说出自己能行的话,“那……军中没有文官吗?”
“自然是有的,”巫庭回道:“只大多由朝廷直接任命,也都有功名在身,你想要我因亲近你便举荐你,为你请托吗?”
别笙捏着书角,摇了摇头,“那便挤掉了别人的位置。”
巫庭看着他道:“还想去吗?”
别笙低着头,有些沮丧,“自然还是想去的。”
巫庭没想到自己说了一通,别笙半点儿没听进去,“为何?”
别笙低声道:“殿下在那里。”
巫庭闻言沉默了一瞬,他看着别笙乌黑的发顶,嗓子里说不出别的话来,少年一腔赤忱,他即便想要阻止也不愿意是以打击的方式。
他不说话别笙却是说了,他抬眸看向巫庭,漆黑的眼眸不乏坚定,“我知道我娇气、吃不得苦,可是人总不是生下来便什么都会的,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什么一蹴而就的事,我没有太大的天分,那就付出更多的努力,总归不会落下别人太多的。”
迎着别笙逼人的目光,巫庭有些想要避开,他抿着唇,许久之后才道:“那你知不知道,驻地是边城的第一道关卡,若是狄人来犯便是首当其冲,随时会有丧命的危险,届时你听命上战场,要我如何放心的下?”
说到这里他抬手止住了想要反驳的别笙,“我知你并不怕死,是我怕,我答应过别侍郎,定会保你安然无恙,若你出事,即便是不想想自己,甚至于不想想我,那家人呢?”
巫庭的话让别笙想到了平日里待他极为严格却不乏爱护之心的别父以及对他几乎无有不应的别母,那些坚定的话忽然有些说不出口了,他站在那里,愣愣的,心中种种情绪交杂,“我……”
巫庭看出了他的动摇,道:“你且好好思量,待我下次来时再给我回复。”
别笙“嗯”了一声,却下意识拽住了他的衣裳。
巫庭把他的手拿掉。
别笙又拽。
巫庭又拿。
两人来来回回好多次,幼稚的不得了,最后还是别笙忍不住笑了出来,他看向巫庭,虽然声音有些闷,但还是绷着脸叮嘱道:“殿下一路小心,不要受伤。”
在战场上不受伤委实有些难,但巫庭看着别笙脸上掩不住的关心,还是给出了承诺,“嗯”了一声。
别笙再不舍得时间也总是有限,他看了一眼天色道:“殿下走吧。”
这样说着眼神还是在他身上黏着。
巫庭被他这般目光弄的实在不知怎么办,他无奈的叹了一声,“你这样看着我还叫我怎么走?”
别笙只好不去看他。
巫庭见别笙对他这样依赖,原先对于别笙的安排只能作罢,他轻轻揽了下对方肩膀,很快打马离开了院落。
少了巫庭,别笙总觉有些不适应,但第二天就没有空闲想这许多了。
也不知对方是不是同连振衣说好了,翌日一大早就把他喊起来习武,且结束之后也不许他再睡回笼觉,而是送他到后巷的一位先生家里读书。
本是说好寻一位先生单独来教,可边城本就偏僻,又常年经受狄人侵扰,尤为尚武,能教人读书的便更少了。
连振衣打听了许久才打听到此处。
照顾了别笙这么许久,他也知道对方是什么性子,进门前添了一句,“进去之后,需得谨言慎行。”
别笙抱着自己的书袋点点头,“我知道的,多谢振衣给我找先生。”
“无事,”连振衣并未应下这声谢,他效忠于巫庭,这些不过分内之事。
两人说着话便已到了,等拜见过了先生,别笙便拎着自己的书袋进去了。
临走前,朝着连振衣挥手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