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月色实在浅薄, 漫天漫地的夜里,只别笙那处, 合了明光。
束发的玉环早不知丢到了何处, 乌发乱蓬蓬的,散落在鬓边,混着那张脏兮兮的、叫汗水浸透的脸,无端使人想起一个场景。
淮上秋水笼烟, 畔池春花雨打。
像是落难的千金, 不得已着了荆裙。
沈长龄头一次生出这样的认知, 别笙和他约莫是不一样的。
至于是怎么个不一样, 沈长龄暂时还分辨不出来, 他不觉往前走了一步, 等反应过来时又很快顿住, 在原地踟蹰片刻后, 才朝着别笙道:“走吧。”
说完转身绕到前面引路。
别笙“哦”了一声, 赶紧跟上,只长至足踝的衣裙到底不比骑装便宜, 再加上天色又暗, 他一个没留神,脚下就打了滑。
只来得及惊呼一声, 就顺着山坡滚了下去, 还是沈长龄听见声响,才险而又险的将人给截了下来。
被拦下之后,别笙下意识抱住沈长龄的小腿, 一张小脸满是后怕。
沈长龄看在他受惊的份上, 没直接把人撕开,只等了一会儿还不见人松手, 动了动腿,“抱够了没有?”
别笙仰着头看他,没说话。
只眼角缀了点儿水色,傻呆呆的,像是被吓住了。
沈长龄看他这样子,有些说不出什么重话,他握着别笙细瘦的腕骨,脸色虽然不怎么好看,但还是耐着性子将人拎了起来。
别笙本就脱了力,再被这样一拽,顿时因着惯性撞到了沈长龄肩上,还恰好是他受伤的那只肩膀。
浓郁的血气蔓延上来,叫沈长龄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隐忍到压抑的声音,让别笙蓦然间意识到自己撞到了哪里,他急忙从沈长龄身上起身,尽量不压到他。
顾不上自己才摔到,抬手就要去看他的伤势。
沈长龄握住别笙的指尖,力道有些大,缓了会儿才哑声道:“没事,先走。”
别笙看着沈长龄隐隐又开始浸血的肩膀,掌心紧握,“要不要歇息一下,重新包扎?”
“不必了,”沈长龄解释道:“重新包扎容易在路上留下痕迹。”
别笙闻言低低应了个“嗯”,心里却不可避免的生出了些自责,接下来都提着衣裙走的很小心,努力不给人添麻烦。
沈长龄看着别笙小心翼翼的模样,将人拉到身边护着走。
别笙一靠近他立刻绷紧了身子,生怕再叫他伤势加重,“怎么了?”
沈长龄“啧”了一声,“不是很想当小姐吗?”
“怎么这么笨,也不知道使唤我?”
被揽在身长龄怀中的别笙还是不敢动作,他也不好肉麻兮兮的说什么担心的话,只能故意凶巴巴的道:“你一个小厮不要管小姐的事。”
明显口不对心的话,叫沈长龄没忍住笑了笑,“那我就要管,小姐罚我吧。”
别笙小声嘟囔道:“都成这样了,我还罚什么?”
他说不过沈长龄,只能闷头往前走。
两个人比起一个人总是要慢一些的,更别提其中一个脚上还受了伤。
等到了山下,别笙因着在沈长龄怀里可以借力,就没提要自己走这一茬。
沈长龄也不知是忘了还是什么,同样没说让别笙自己走的话。
微凉的、携着山林独有蓊郁气息的风擦过头发。
缠上了沈长龄的手背。
有些痒。
更多的是鼓噪。
揽在别笙肩头的手不自觉收紧,有那么一瞬间,心头竟然也多了些细腻的徘徊宛转。
“脚上……疼不疼?”
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沈长龄问了一句废话。
别笙正一瘸一拐的往前走,听沈长龄这么说,忽然看他一眼,眸中带着点儿诧异,不等沈长龄生出别的情绪,他便说了一个“疼。”
沈长龄听到别笙的回答,心中泛起点涟漪,他没再说话,扶着人一路到了他去借衣裳的那户人家。
门扉虚虚掩着,周围并不是砖瓦,只略微垒了些泥巴便作围墙了。
沈长龄扶着别笙上前叫门。
里面正在弄炊的妇人听到动静,忙从土坯房中走出来,听脚步声有些急促。
别笙很快就见到了来人。
妇人头上包着浅黄色的头巾,将发丝尽数裹了进去,算不得低的身量穿着一身扎的极紧的短褐麻衣,瞧着很是利落。
看到方才过来借衣裳的公子,妇人将手搁在篱门上方,有些局促,“两位……”
话到了嘴边忽然不知该怎么称呼。
倒不是她怯于与人打交道,实在是两人生的太俊,气度又出众,打眼一看便知与她们不是一般的人。
沈长龄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主动开了口,他往旁边移开一步,道:“这是我家小姐。”
只这一句,便没有了。
妇人也没有多问,虽然她见识不多,却也知道绮户中的小姐出门是不会告知旁人闺名的,于名声有损。
在妇人略带了些好奇的目光下,别笙也不好一句话不说,但他也怕自己的声音叫人认出来,只能捏着嗓子说话,“还未谢过娘子的衣裙。”
低低的,带着刻意的婉转,这点儿刻意显得有些矫情,但却委实抓人,带了钩子一般,直往人耳朵里钻。
明明是规规矩矩的一句话,身上的衣裳也素淡,偏这一张口,便多了两分娇慵。
妇人看着“女子”身上熟悉的衣裙,又看了他身旁的男子一眼,见他眼神痴怔,蓦然间明白了什么,“先进来吧。”
别笙看了沈长龄一眼,见他点头,便跟着妇人走了进去。
两人在堂屋的矮凳上坐下。
片刻的功夫妇人已经端着两碗白水回来了,“山野之间,没什么好东西,只这水还甘洌些,两位贵人不要嫌弃。”
“能讨得一碗水喝已尽够了,娘子不嫌我们叨扰才是,”沈长龄在外人面前,又端上了那幅温和的姿态,“只我主仆二人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妇人见两人动作亲密,本以为是一对落难鸳鸯,乍一听是主仆,脸上不受控制的露出了一点讶异,只别人的事到底不好多嘴,因此很快收了那点讶异,转而道:“家中只有我跟我男人,都是平头百姓,恐怕帮不上什么。”
沈长龄脸上恰到好处的露出了一点为难,“按理说实不该强人所难,只我与小姐因为一些不为家族所容的事不得已逃了出来,娘子也看到了,我家小姐受了伤,已是再经不起颠簸,故而厚颜请娘子收留我们一晚,来日必有重谢。”
“什么重谢不重谢的,”这妇人闻言连忙摆了摆手,却不是直接答应,而是迟疑的拒绝了,“家中实在狭小,怕是……”
话只说了一半,却是将意思表达的清清楚楚。
妇人不是傻子,听两人说是从族中逃出来的时候就生出了些警惕之意。
她很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世上有些人是招惹不得的。
沈长龄闻言,脸上露出了些许失落。
妇人本来都决定好了,但看着两人狼狈的模样,到底生出了些恻隐,“虽然住不下,但一顿饭还是有的,贵人若是不嫌弃,可以先在我家里吃了晚饭再离开。”
这样的结果已经算是很好了,别笙起身想着往日侍女行礼的样子,略微欠了欠身,“多谢娘子。”
妇人从前见过的女子大都是村子里的,彼此熟悉,说话也没有顾忌,通常都是直来直去,你在这头喊一声,我在那头都能听见,哪里见过这样轻声细语、说句话还要行个礼的闺秀,因此少不得要拘谨许多,她忙起身道:“我出去看看晚饭好了没有,小姐若是要洗洗的话可以去院中的水缸打些水,东面的里屋是我女儿出嫁前的屋子,你们可以进去拾掇拾掇。”
前头才说了没地方住,现下又说女儿的房间是空着的,两人哪里听不出其中的矛盾之处,但也没有揭穿。
沈长龄在别笙腕骨摩擦了一下,权作安抚,“娘子只管去忙。”
等人走了之后,别笙起身道:“我去打盆水过来。”
沈长龄拉住他,“先消停会儿。”
别笙小声命令道:“那你去打水。”
才歇下没多久的沈长龄:“……”
他看着在别笙面前知道小心翼翼、到他这里就胆大包天的别笙,没动。
别笙搬着木凳挪了挪位置,“诶,你是不是想消极怠工?”
沈长龄握住别笙的指尖,没好气道:“我是小厮,不是牛,好歹让我歇歇吧,小姐。”
他在最后两个字上加了重音。
别笙闻言没好意思继续支使他,“那行吧。”
沈长龄听着别笙勉强的语气,怀疑当时同意别笙当小姐的自己脑子进水了,这哪是小姐,这分明是祖宗。
别笙不知道沈长龄心中的后悔,他捧着灰白色的陶碗,小口小口的喝水。
妇人将房间收拾好后,领着两人过去,“这里便是了,待会儿饭好之后,我给你们端过来。”
沈长龄又道了声谢。
等人出去后,别笙才稍稍放松了一些。
他坐到床边,叹了口气:“我们今日又要睡在外面了。”
沈长龄“嗯”了一声,“本也没打算在这里留宿。”
别笙摸着身下柔软的床褥,只以为他是被拒绝了觉得没面子,“那你方才还说那样的话?”
沈长龄解释道:“我们来路不明,除非是傻子,才这么心大的让我们留下来,之所以这样说,是为了应付可能会追到这里的人。”
“他们若搜到这里,得到的消息也只会是:一闺阁女子和下人逃到这里又离开的消息。”
“我们待会儿动作快一些,先找个地方弄个路引,再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