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淮发现,最近队长Ring有些不对劲。

  自从前两天他晚训的时候说,让他自己调整状态之后,宋榕檀就像是一夜之间打通了任督二脉,训练时憋了鼓劲,佛挡杀佛,每天都提前完成训练任务,然后开始直播。

  作为主教练,方淮看到他有这样的劲头,自然是欣慰的,但还是有些在意选手的心理状态。

  宋榕檀这两天乖得离谱,也沉默得离谱。

  自己去问,他想必是不会说的,方淮也没有兴趣做选手的知心大哥哥,于是就派副教练去问问情况。

  训练室,副教练轻咳两声,走过去,装作随意道:“Ring,你最近怎么直播这么勤快?以前不是都不愿意补直播时长吗。”末了,还刻意地补了一句“哈哈哈”。

  宋榕檀头也没抬:“缺钱。”

  这下,全训练室,包括方淮的目光都齐刷刷看过来了。

  “不是……队长,你被电话诈骗了??怎么会缺钱?”比巴卜大惊。宋榕檀个人成绩斐然,一张介于少年傲气与青年成熟之间的帅脸,更是商业价值极高。RTG谁缺钱,都轮不上他缺。

  大钟也皱眉:“我这里还有……”

  “我有钱。”宋榕檀打断,“但是钱这东西你们会嫌少吗?直播合同的蚊子腿也是肉。”

  听他这么说,众人的气氛骤然松弛下来,比巴卜嘻嘻哈哈地打趣,只有一旁整理训练计划的方淮皱了皱眉。

  理智告诉他,正常来讲,职业选手,尤其是宋榕檀这种顶尖职业选手,根本不可能缺钱。

  但如果有例外……

  方淮停下了手里的笔。

  他曾经不就是那个例外吗。

  职业选手心怀热忱地加入每个光鲜亮丽的俱乐部,俱乐部的老板往往先是商人,再是一个电竞爱好者。

  合同上做手脚、平时训练使绊子、转会期像商品一样买卖队员……在老板们看来,都是在自然不过的了。

  Ring该不会是……

  他心里一沉。

  调整好队员们最新的训练计划后,傍晚,方淮出了门。

  在国外的时候,他偶尔不想呆在俱乐部,就会出门散心,Y国的公交人少,不论坐多少站,都只要四磅的价格。

  伦敦偶尔也会晴空万里,方淮就坐在靠窗的单人座位,有时候会想比赛战术,更多的时候会放任自己想一想过去。

  S市今天的天气也很好,无风无云。方淮走到附近的公交站台,随便上了一辆恰好驶来的车。

  他刚坐下,手机便传来邮件的提示音。

  [Dear Huai Fang:We sincerely invite you to be the head coach of this year's International Youth Training Camp……]

  是国际青训营的主办方发来的邮件。

  国际青训营,每年面向全世界范围,招收年龄在18-20岁之间的年轻电竞人才,进行为期进两个月的集训。教练组每一个人,不是带出过优异成绩的现役主教练,就是声明极盛的在役选手,而方淮去年在世界赛结束后,就动身前去国际青训担任了总指导。

  教练他比得过,选手,他也镇得住。

  然而他一开始答应了主办方的邀请,只是因为国际青训的年龄要求——18-20岁,[Square世界第一]的年纪正好合适。

  去年他没有找到这一号人,今年他也不打算再去了。

  一封回绝的邮件发出,方淮抬手握了一下胸前的吊坠。

  里面装着一颗小星星,和小学时班上女孩子们经常玩的那种,用长条纸叠起来的小星星一样。

  是[Square世界第一]送他的,方淮叫他阿圆。

  “淮哥,你id那个square,是方的意思吧?”小孩声音脆脆的,话很多,却不让人讨厌,“那我以后要是打职业的话,我就叫circle!我叫圆!”

  方淮记得那时候自己刻意板起脸:“好好学习。”

  后来小孩给他告白被拒之后,似乎确实好好学习去了,游戏都没有再登录过。

  和阿圆失去联系后半年,春节前,方淮收到了一份署名阿圆的快递,里面是一个玻璃罐,装着半罐银色的小星星。

  玻璃罐里有一张纸条,笔迹漂亮有力,让人不禁猜测,这个男孩子应该是温暖且可靠的。

  [淮哥,我被关进寄宿学校了,手机没收……好想和你说话,所以我偷偷买了这种很方便藏的星星纸,想你的时候就写上去。折星星竟然比我想象的要解压诶。]

  [之前告白的事……淮哥就当我说了胡话,可以吗?]

  [本来想叠一整罐再寄给你的,结果被我爸发现了……我得赶在他销毁我的小星星们之前寄给你。]

  [每颗小星星都有我写的胡言乱语,淮哥你要是不开心了,想找乐子的时候,就拆开看看。平时就别看了!怪羞耻的。]

  [等我高考完,我要去看淮哥在世界赛上卫冕!我买个第一排,大喊Square世界第一,淮哥你就找,最帅的那个就是我!]

  方淮垂眸。

  那罐小星星,他每个都已经拆过了,拆了又重新叠好,有的甚至叠过四五遍。

  但他不会再举起那座最高的奖杯,台下应该也不会有那个不知面貌的少年了。

  -

  方淮原本打算在晚训前就回到基地,可他坐上回程的公交,却被熙攘的车流堵在了半路。

  “请问,这里要堵到什么时候?”他皱了皱眉,问。

  旁边挤着的一个小姑娘轻快地开口:“你不是S市人吗?这边晚高峰很恐怖的哈哈哈,你坐到哪一站呀?”

  她早想和这个帅哥搭话了,他坐在窗边没什么动作,只有纤长的睫毛不时颤动,整个人像一尊冷玉质地的美人像。

  方淮开口报了站名。

  小姑娘愣了一下,青年开口就像是雕像活过来一样,声音里也带着股距离感。

  告诉自己此等美人只可远观后,小姑娘才道:“那至少要堵一个多小时耶。”

  方淮抬手看了看表,已经7点过五分。他讨厌迟到,更何况这次迟到的会是自己。

  手机突然响起,是副教练打来的微信电话。

  “抱歉,我……”

  “方淮!你人呢?”

  电话那边传出来的不是副教练闷闷的声音,而是语速极快的、有力的青年的声音。

  “Ring?”方淮微讶,宋榕檀的语气并不像是兴师问罪。

  “你在哪儿。”宋榕檀有点急了。

  “我在……”环视四周,方淮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这趟车究竟途径哪里。

  一旁的姑娘眼睛亮亮地小声提示:“下一站是市图书馆北侧,387公交站。”

  方淮重复了一遍。

  宋榕檀在电话那边懵了一下:“你跑那么远干什么?你人没事儿吧?”

  “……没事,堵车了。”方淮含糊了一下。

  “你在下下一站下车,哪儿也别去。”宋榕檀语气生硬,“……我去接你。”

  听筒里的忙音传来,方淮还有些没回过神。

  “家里人?”自来熟的小姑娘笑问。

  方淮摇头:“同事。”

  “你同事真关心你,你们关系很好吧!”

  方淮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想了想才道:“只是临时的。”

  “借调吗?那也很好呀。”小姑娘说,“在陌生的地方能有人这么关心,很幸福啦。”

  方淮眼睫轻颤了一下。

  “或许吧。”他说。

  车流缓慢向前推进,二十分钟后,方淮才在约定的站点下车。

  路灯下,宋榕檀披着队服坐在自行车座上,长腿伸直单脚撑地,一手扶车把,另一只手像平时一样揣在兜里。RTG的队服设计被国内电竞粉们一致认为是最帅的,穿在宋榕檀身上,更像是标价有一串零的奢侈品。

  宋榕檀一眼就看到了随着人群从车上下来的方淮,眉头微微皱着。

  “缺的晚训我会补上。”方淮走近后,宋榕檀移开视线开口。

  他才不会给方淮先开口训自己的机会。

  方淮愣了一下:“我没有要说这个。”

  宋榕檀回头。

  “我想说你下次出门,多穿点衣服。”方淮声音依旧清冷,语气却多了些温度。

  哄地一下,宋榕檀脸就热了。

  方淮抬眼,借着路灯的光看见他脸上的红意,又改口:“算了,就当我没说。”

  “确实有点冷!”宋榕檀心脏狂跳,下意识道,见方淮点了头,这才放了心。

  视线从宋榕檀脸上移开后,方淮又看了一眼他骑着的,带后座的自行车,心里一紧。

  他记得自己在国内做职业选手的时候,战队的前辈们不论高档还是平价,总之都有代步车。不会开车的,也买了造型极为炫酷的摩托。

  宋榕檀为什么会……骑自行车。

  “Ring。”方淮开口。

  宋榕檀回过神来:“啊……嗯?在!”

  “以训练为重。”方淮组织了一下语言,不希望因为措辞不当,和自己队伍的队长产生不必要的隔阂。

  “今天你在训练室说的,我不多过问。但如果缺钱……可以找我借。”

  “虽然我只关注你们的训练和成绩,但前提是你们能把百分之百的精力都放在这里。不要分心。”

  宋榕檀用被风吹的冰凉的手背贴了贴脸,笑:“我不缺……”

  他余光瞥到方淮,镜片后漂亮的眼睛垂着,嘴唇抿起——他在担心他。

  脑子一短路,出口的话就变成了一句:

  “嗯。”

  初春的风乍暖还寒,却又比昨夜宜人了两分。路灯给宋榕檀勾勒一圈金色的边,他的影子又黏黏糊糊地落在方淮的半身。

  方淮好像比他矮。宋榕檀突然察觉到这点。

  三年前两人刚认识的时候,自己还是个一米七的小萝卜头——他没有说比巴卜现在这个身高不好的意思。

  宋榕檀忽然笑了一下,他这个笑来的莫名其妙,方淮抬眼看他,没开口,只是用眼神问他。

  “我比你高。”宋榕檀弯着眼睛,说着,他从自行车上下来,挺直了脊背站在方淮面前刚想伸手比划,方淮却往后退了一步。

  “七点半了。”方淮说,“回去晚训。”

  “……哦。”宋榕檀摸了摸鼻子,“你会骑车吗?”

  方淮:“不会。”

  宋榕檀点头:“我猜就是。”

  我明知顾问。他心想。

  以前他跟方淮说,自己都是骑自行车上学的时候,方淮竟然用一种他从未听过的语气说:“你真厉害。”

  十六七岁少年的自尊心爆棚,他夸下海口说以后有机会,一定教会方淮骑车。

  “呃……你要试试吗?骑车。”宋榕檀忽然说,“我扶着你,不会摔。”

  方淮看他的眼神逐渐怪了起来,把他看得浑身不自在。

  “Ring,你是不是想逃训才出来的?”最终,方淮语气有些沉重地说出这句话,言辞之间还带着些“我看透你了”的叹息。

  宋榕檀:“???”

  他只觉得自己一片好心被曲解了个彻底,心头一梗,仿佛上一秒还只恨不得跳出胸腔的心脏,突然就静止了。

  深吸一口气,宋榕檀解释:“不是我要来的。”

  “副教练看着他们训练走不开。”

  “嗯。”

  “老张……就张经理,请假回家陪发烧的女儿去了。”

  “哦。”

  “其他人……反正就是都没时间。”

  “……行。”

  见方淮一直神色淡淡,油盐不进,宋榕檀最后摆出一副劳苦功高的样子,开口:“因为我是RTG的队长,所以只能我来了。”

  “所以我不是想逃训。”他强调。

  方淮已经往前走了两步,没有回头,只是冷淡开口:“如果你再在原地站下去,那么我会认为你刚刚的那些辩解,也只是在拖延逃训的时间。”

  宋榕檀:“……”他只能推着车跟上,却没看见方淮脸上一闪而逝的笑意。

  “前面有段不能骑车的路。”宋榕檀说,“走过那段之后我载你。”

  “谢谢。”

  宋榕檀张了张嘴,本来想说不用跟他说这些,最后却还是咽了下去,直觉告诉他,现在说这些可能并不会被接纳。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走在路边,一个推着一点也不帅气的带后座的自行车,另一个隔着车和他并行。

  方淮忽然觉得,散步似乎比坐公交车,更能让他感觉轻松。

  他从来没有和人散过步,性格使然,也从来没有想过和人一起散步的事,慢节奏的生活似乎与他无缘。

  灯影重重,自行车轮胎滚过一块不平的地面,已经有些松动的铃铛被颠得一声轻响。

  “今天我出基地的时候,比巴卜还说希望我能带教练周游一下S市。”宋榕檀突然开口。

  方淮偏头,示意他继续说。

  宋榕檀笑了一下,不急不缓地开始说起教练背后的队友们。

  耳边听着宋榕檀的絮絮叨叨,方淮的目光悠闲又漫无目的地落在稀疏树影里透出的月色上。

  Ring是个很好的队长。他想。

  虽然宋榕檀当作笑料讲给他听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但他讲完一个又接一个,就好像心里专门有一块地方,用作存放队友们的稀松平常的琐碎日常。

  在来RTG之前,方淮也思考过这位知名刺头会不会像叛逆期的小男生一样,捣乱、闹事,但这两天Ring的表现实在让他很满意……甚至超出了他的意料。

  除了在面对舆论时,宋榕檀展现出的强大的掌控力以外,他身为队长的带动力也是方淮执教两年以来少见的。

  打职业的少年,哪个没有一身傲气?甚至于RTG队内就有两个同时期同位置的天才选手,现在又来了个丝毫不逊色的十二。

  平日里宋榕檀和比巴卜互怼互骂已是常态,但在外人面前,比巴卜还是会喊宋榕檀队长,可能上一秒还在被比巴卜臭骂的宋榕檀,下一秒也会因为别人骂自己队友的一句话而回敬十句,大钟和更沉默些的阿麦也是同样。

  RTG像是一颗极不稳定的能量团,里面的每一个单体都无时无刻不向外辐射着天才的自傲,却在宋榕檀的碰撞之下,最终收拢成不可分割的整体。

  原以为RTG只是国内赛区矮子里面拔高个的勉强之选,但如果是这样一位队长,RTG或许能走到更高的位置。

  至于其他……刺头就刺头吧,这一点从一开始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他带过的队伍里,没有哪个是省油的灯。

  方淮长长呼出一口气,唇角带笑,半晌,却发现耳边少了宋榕檀的“故事会”。

  他偏头看过去,却只看到对方一个仓促的抬头。

  “怎么不说了?”方淮问。

  宋榕檀答得有些迟疑:“我在看月亮。”

  “今天是十五吗?”方淮突然说,“正月十五。”

  宋榕檀抿了抿唇,这才恍然:“是的吧……怪不得月亮这么亮。”

  他视线里是天上的月亮,心里却是他片刻前看到的明月。

  “月亮,元宵节快乐。”

  方淮轻笑,方才心里给他套上的沉稳队长滤镜碎了一地,只觉得小孩子才能说出这么……有童趣的话。

  宋榕檀一直抬着头,问:“月亮怎么不说话。”

  方淮无奈:“月亮说他知道了。”

  那段坎坷不平的路过去了,宋榕檀抬腿上车,回头冲方淮招手。

  “走了,我载你回去!”

  *

  作者有话要说:

  淮哥是狗子的天边月,月亮奔他而来了。

  我真的好喜欢月亮23333上一本也在写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