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宋飒说。

  “?”贝拉米。

  宋飒严肃起来:“如果你是想这样解释仿生人的境地,那你就错了。”

  贝拉米略微惊愕地抿唇,宋飒平时并不会全然推翻别人的说法,最多只会挠挠头说嗨呀原来你是这么想的么,我倒是觉得吧啦吧啦……

  他却突然那么生硬地说她错了。

  贝拉米欲言又止:“你说。”

  “如果我有水,想造出海水。”宋飒反问她,“该怎么做?”

  贝拉米犹豫了一下:“往里面加海水的成分?常见元素有氧、钠、镁、硫、钙、钾、溴 、碳、鳃、硼、氟11种,约占化学元素总含量的99.8以上……”

  “然后呢?”

  “还有微量元素,”贝拉米不明所以,“铁、钼、钾、铀、……”

  “然后呢?”

  “痕量元素金、银、镉……”

  “那样你手里的水就是海水了么?”宋飒回头看着她,头发在风中飞扬。

  “大概不是。”贝拉米愣了愣,“还有有机物质氨基酸、腐殖质、叶绿素……”

  “你这样加下去,加到世界末r.ì也不会是海水。”宋飒突然笑起来,“因为海水里有鱼呢!”

  贝拉米:“……你在说冷笑话么?”

  “并不,”宋飒勾起嘴角,突然伸手揉了揉贝拉米的头,手心温暖,“你知道吗,如果是我,我就把那杯水倒进海里,于是一瞬间它就变成了海水。”

  “贝拉米,”宋飒拍拍她的小脑袋,声音低沉而温柔。

  “除非你生而为人,否则你永远也不会是人。就像那杯水,除非是从海里舀起来的,否则永远也不会是海水。”

  “那为什么要去做人呢?”宋飒笑起来肆意张扬,“就算你真的和人类的情感是一样的,你永远都无法证明,谁也无法证明,因为谁都不能同时是仿生人和人。”

  “为什么要被困在一个永远无法得证的问题里呢?和人类一样就如何?不一样又如何?你已经诞生了,你已经存在了,于是谁都不能否定你,你自己也不行。”

  “无论外形、生理反应、思考方式都要无限接近于人,你是为此而造的……”

  “但你却未必要为此而活。”

  贝拉米愣住了,宋飒身后,八点整,远处的巴别塔亮起暖橙色的光,一层一层,自下而上,像是逐渐加速的心跳,突然没顶,尖端一瞬间绽放的光辉暗淡了月光,像是破开云层的r.ì出,照亮了一方天地。

  宋飒站起身,垂眸看着她,仿佛在发光,风呼啸着从他身后吹来,炽热而浪漫。

  他说既然生而不为人,那便不为人。

  *

  新纪元215年7月28r.ì,周三。

  宋飒生r.ì。

  仿察局临近下班,一片喧腾,j-i飞狗跳。

  “为什么不去!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索娅手里拎着小裙子在贝拉米办公室里跺脚,尖尖的高跟鞋底恨不能把地板戳穿,“一年一度的生r.ì!错过今天就没有了!”

  贝拉米头疼地摊开屏幕遮住脸,闷闷道:“我去干什么?”

  “祝他生r.ì快乐!”索娅理直气壮,“他不是邀请你了么?!”

  贝拉米:“我跟他说我不去。”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索娅捂耳朵。

  贝拉米:“……”

  安德里赫推了推眼镜:“你去吧,你不去索娅能叫一天,为我的耳朵着想,我还想活到退休。”

  贝拉米叹气:“我去不去都一样。”

  “瞎说!”索娅气得去敲她的头,被贝拉米一蹬地面躲开了,只好虐待她的桌子,巴掌拍得咚咚响,“男人邀请你,就是要你去,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他都会惦记着他邀请你了,懂?”

  贝拉米迟疑道:“不懂。”

  “他现在在等你,”索娅打了个响指,“我打包票,我以我的信誉担保。”

  “你哪来的信誉?”安德里赫摇头,“你还不如拿胸担保,上称还能值点斤两。”

  “可以,我拿我的胸担保,”索娅二话不说拍了拍胸口,“他肯定已经等了你一天,就想着为什么你还没来,你要是不信我现在就问,如果不是我把胸给你。”

  贝拉米面红耳赤:“别!”

  “是不要她问还是不要她的胸?”安德里赫斜靠着墙,玩味地笑。

  “当然是不要她问!”贝拉米愣了一下,炸了毛,“也不要她的胸!”

  这都什么啊!

  “好了不要就不要,”索娅自己揉了揉,心满意足,“我还很喜欢它们咧!我说到哪了?”

  “还真是用胸思考的么?”安德里赫嗤笑道。

  “你试试这条裙子!”索娅兴致勃勃地往她身上比划,那是一条薄薄的白色纱裙,纤细的白色吊带,雪白的衬里,层层叠叠的裙摆。

  “索娅……”贝拉米按住她的手,犹豫了一下,“不是我不想去,是我没有立场去。”

  她为什么要去宋飒的生r.ì呢?

  路骨已经抓到了,总有办法让他开□□代同谋,只是时间问题。

  这个案子结束以后,宋飒就和他们没了关系,总不能一直名不正言不顺地在仿察局跟着,就算他想,她也不能一直让宋飒处在危险中。

  苏糖说过,放过他吧。

  别再让他为难,别再让他面临痛苦的抉择,别再……因为她的自私,把宋飒卷进毫无干系的事情中。

  那她又去给他过生r.ì,算什么呢?

  “啊,所以你其实想去是吧?”索娅抓住了盲点。

  贝拉米:“……”

  她回想了一下自己上一句话:“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索娅嘿嘿一笑,摁着她的手就去解她的扣子,“试一下就试一下你就心动了!心动不如行动,想做什么就要去做呀小贝拉米!人生苦短仿生更短!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贝拉米脖颈都红了,也不知道是想推开她,或是自己压根就没拿定主意,两个人扭打成一团,最后以贝拉米被推倒在办公桌上告终,索娅把火红的长发卷起叼在嘴里,骑在贝拉米纤细的腰身上,双手齐下,漆黑的制服、白色衬衫和皮质的腰带满天飞。

  今r.ì头条!震惊!某执行局长在办公室内光天化r.ì被属下强行推倒!

  安德里赫叹了口气,修长的手指遮了眼,慢条斯理地推门走了出去,顺便贴心地在身后关了门。

  *

  贝拉米和索娅的动作双双一顿。

  “路骨在喊我?”贝拉米犹豫地问。

  “别管他!”索娅豪气千丈。

  路骨在地下B03独脚立着,漆黑一片中,骷髅嘴缓缓裂开,留下一个可怖的黑洞,“贝拉米,我想和你谈谈。”

  “我想和你谈谈,我知道你听见了,我在等你。”

  贝拉米推开索娅的手,从桌上支起身子,她裙子刚套了个头,白纱裙摆全都摞在肩头,上身和双腿却还裸露在外面,上下都是纯黑色无花纹的小巧的内衣。

  “不行,我还是要去见一下他。”贝拉米跳下桌子,灵活地钻进裙子里,然后飞快地跑出去,“万一他是要坦白凶手是谁呢?”

  “……”索娅优雅地j_iao叠着双腿,注视着她跑走的背影,洁白的纱裙在门口一闪而过,索娅摇摇头,“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工作狂。”

  “哎,不过这裙子真是好看!”索娅在心里为自己鼓掌,“白连衣裙果然还是要平胸才适合。”

  “这话如果让她听见,今晚你的思考器官就没了。”安德里赫推开门,刚好听见她的话。

  “嘤,”索娅嘴上娇羞,手上却满不在乎地拨了拨头发,“胸嘛,大有大的烦恼,小有小的烦恼,还不如做个男人,我当初怎么就长成了个女人呢?真是遗憾。”

  “哦?做男人就没有烦恼了?”安德里赫觉得好笑。

  “是啊,像你这样,”索娅自上而下打量了他一眼,标准的九头身,小头宽肩,长腿窄腰,标准的衣架子身材,五官清淡,透着股漫不经心的味道。

  索娅啧了一声:“你长得我也就给九分,扣在那副眼镜上,怪无趣的,仿生人又不近视。”

  “九分?”安德里赫撩起眼皮瞥了她一眼,“我很好奇你给宋飒打了几分。”

  “哦?想知道呀?”索娅甜甜地笑,坐在桌子上晃着长腿,脚尖勾着高跟鞋,一d_àng一d_àng。

  “算了,没兴趣。”

  “……嘶”索娅吸了口气,恨恨地转过头,喊道,“降分降分,无聊的男人,现在你只有八分了。”

  安德里赫笑了,眼尾促狭地眯起:“乐意之至。”

  *

  贝拉米推开B03的门,顶光亮起,瞬间的光明让路骨眯起眼,但他的眼皮已经被剥去了,于是只是眼眶微微挪动,像是建筑物里的金属横梁,凸起的眼珠可怖的弥漫着血红色。

  “裙子?”路骨嘎地笑了声,突兀刺耳。

  “跟你无关。”贝拉米冷冷道,“找我做什么?”

  “我本以为你会更有耐心呢?”路骨盘腿坐下来,“反正你的时间也多不是么?新生儿?漫漫长夜,你不想审问我,要去哪?”

  “我说了跟你无关。”

  “啊我想起来了,”路骨的头一格一格转动,脊柱每一节都清晰可见,生涩地摩擦着,“我想起来了,啊我也是四十岁的老人家了,每年南锣海滩上都会有的烟火,我远远看过几次。”

  贝拉米眼神沉下来。

  “宋飒的生r.ì,对吧?我之前就记得他。”路骨咕咕嘎嘎,一字一顿,他身体的磨损愈发严重,剥去外皮对内部组织的伤害是不可逆的,就算不销毁,他也活不长了。

  “真好啊,少年的生r.ì,穿着白裙,戴着项链的少女,”路骨突然厉声喊起来,“如果你是个人,我简直要羡慕你了!”

  “我不是人又怎样?”贝拉米静静走过去,“是他邀请我的。”

  “哈哈哈邀请你……原来你不明白,你自己都没有生r.ì,却去庆祝别人的生r.ì?”路骨嘲讽道,“你算什么东西?”

  “你找我来就是说这些么?”贝拉米转身要走。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凶手是谁么?”路骨倨傲地抬起头,惨白的光从骨骼上划过,“如果我要你留下来一晚上,我就告诉你,你会留下来么?”

  “你疯了。”贝拉米难以置信地回头,“对你有什么好处?”

  “你体会过一个人活四十年是什么滋味么?”路骨仰着头,那一瞬间贝拉米甚至有他的脊柱会折断的错觉。

  “你体会过从天黑坐到天亮,又坐到天黑,仿佛时间只是一个数字是什么滋味么?你体会过断开网络,与世隔绝,封闭在一个黑匣子里,就好像只是没有思想的石头,你知道当一块石头当了四十年是什么滋味么?”

  路骨上下反复抛掷着自己当初拆下来的手,仿佛是什么好玩的玩具:“怎么样?局长?你是要去玩乐?还是做你的工作?”

  贝拉米冷冷地看着他:“你知道我们一直可以折磨你,只是不想动手而已吧?你真的觉得安德里赫说要卸掉你的四肢,只是一句空话么?”

  “哦?他来啊,我又。”路骨的笑容消失了,“没有四肢又如何,不就是又一次关在身体里么?你以为我会怕?”

  “我早就习惯寂寞的滋味了。”

  “凶手是谁?”贝拉米被没完没了地拉扯耗尽了耐心。

  “呵,我还以为你会想聊聊。”路骨又开始癫狂地笑起来,“啊,到头来连审问我的人都不愿意跟我说话了么?”

  “凶手是谁?”贝拉米重复。

  “我们来谈条件吧。”路骨突然抬头,“你杀了我,我也不会告诉你。我早就是已经死过的人,我这四十年都从未活过,你要挟不了我。”

  “你想怎样?”

  路骨把自己的手扔了过来,铛铛滚落在贝拉米脚边,贝拉米抬脚踩住了。

  路骨开口:“我要你们给我修这只手和这只脚。”

  “就算我们也弄不到你的尺寸的仿生关节,”贝拉米冷冷道,“修不好的。”

  “不是要修成原来的样子,什么机器都行,要能用,”路骨跺了跺自己的断肢,痛觉像燃烧的火焰一样窜进神经,整个身体的骷髅宛如筛子一般抖了抖,触电一般。

  他非但没有喊叫,反而那痛苦是快感似的,嘎嘎笑起来,“然后,我要亲自带你们去我捡到温酒和艾丽的地方。”

  “你告诉我们地点,我们就……”

  “不!!”路骨吼起来,又坐了回去,“我要亲自去。”

  “我明确告诉你,”贝拉米冷冷说,“就算修好了手脚,以你的身体素质也绝不可能从我手上逃掉,想都别想。”

  “我当然知道。但这就是我的条件,你要就要,不要就杀了我。”

  路骨血红色的眼球盯着她,“来啊!给我个准话,行还是不行。”

  “行。”贝拉米说,“这是你最后的机会,马上就会有机器人来修理你,最快后天就能修好。”

  “好。”路骨哼了一声,又自顾自地笑了一阵,转过头看她,“你怎么还不走?”

  “我以为你要我在这里一晚上。”贝拉米冷冷道。

  “哦那不是我的条件,你去吧,去给他过生r.ì吧!”路骨的笑声在狭小的房间里重叠回d_àng,像是有无数个路骨在笑。

  “去吧去吧!他邀请你了不是么?去啊!”

  贝拉米皱眉:“你究竟在说什么?”

  “我本想救你的啊,”路骨瞥了她一眼,那一瞬间他明明是坐着,却竟然带上有怜悯的意味,“你以为生r.ì上会见到什么?”

  生r.ì……

  贝拉米当然知道什么是生r.ì,代表宋飒年满25周岁,会有蛋糕,蜡烛,许愿,礼物,烤r_ou_,长寿面,寿星帽,或许小木头会把礼物送上,宋飒看到椰子壳塔一定会大吃一惊,或许苏糖并不欢迎她,但她只打算去见一见宋飒,然后就走。

  她或许可以在会客厅和宋飒说一会儿话?或许不必独处,就简单地说一句祝福。

  他们认识这么久了……总归是朋友吧?

  可不知道为什么,一股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强烈,强烈到她几乎站不住,路骨凸起的眼珠子像是有吸力的漩涡一般,牢牢地黏住她的思绪,像是守在蜘蛛网中心的蜘蛛,无论她往哪个方向走,回头都看到他在大笑,去啊?他不是邀请你了么。

  好像是诅咒,又好像是预言。

  可她想不通,是哪里不对呢?

  是苏糖会让她离开?是小木头会误解她和宋飒的关系?是其他客人会投来异样的眼神?

  “你去看看就明白了。”路骨扭过头,裂开到极致的嘴,像是刀割开头颅留下的痕迹,或是平原干裂开留下的峡谷,“毕竟你不会相信我说的话。”

  “激将法对我是没用的,”贝拉米平定了思绪,她不相信所谓的直觉。

  “谢谢你让我明白了一点,”她冰冷地转身离开,

  “……我确实是想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