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工业区离仿察局并不远,宋飒跟着索娅和安德里赫走了十几分钟也到了。

  还是熟悉的独栋小楼,两层加一个空旷的天台,宋飒熟门熟路的来到地下临时牢狱,全灰色的墙壁看起来压抑而沉闷。

  路骨被关进了B03.

  当初科斯销毁前用过的单间。

  贝拉米在隔壁B04等着他们,她没开灯,一个人坐在寂静地黑暗中,宋飒推门进入的时候,只见她安静地坐在桌角,双膝并拢,腰背挺直,头发丝静静地垂下,镜面般的眼睛反s_h_è出外面的光。

  理智上宋飒知道贝拉米最多也就等了十分钟。

  可那一刻他莫名觉得贝拉米独自待了很久很久,久到连眼神都变了。

  “我饿了!”宋飒嘻嘻一笑,拽着椅子先自顾自坐下,敲了敲贝拉米面前的桌子,“我能申请搞点吃的吗?我快饿死过去了!哇你们能不能体恤一样现场唯一一个需要吃饭的人。”

  宋飒的胃配合地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贝拉米眼皮跳了跳,惊讶混合着无可奈何,冰冷的眼神柔软了一些,又好像变回了平时和他相处的那个人:“没有,你忍一会。”

  “嘶……好吧。”宋飒“勉为其难”地答应了,揉了揉她的头,“那你去审吧局长,注意安全。”

  贝拉米心里叹了口气,注意安全什么的……

  全世界只有宋飒会跟她说了。

  *

  路骨还没来得及被铐起来,但就算是临时牢狱也依然密不透风,整个仿察局看似是个不起眼的文职办公楼,其实固若金汤。

  他没可能会逃掉。

  贝拉米推开门,识别通过。

  B03里顶光大亮。

  隔壁的全息投影同时亮起,宋飒挪动了个角度,趴在桌上看着局长大人纤毫毕现的小脸。

  “有什么要告诉她的,你可以跟我说嗷。”索娅温馨提醒。

  “能推出路骨就是瓦片,其实已经没有谜团了。”宋飒闷闷地撑着头,“唯一难办的只有他的同伙而已,我们目前毫无线索,只能等路骨坦白。”

  “路骨那么恨人类,”索娅回想了一下,“应该愿意死前多拖一个人下水。”

  “其实不一定……”宋飒叹了口气,手指焦躁地敲了敲桌子:

  “所以我才担心你们局长大人。”

  B03.

  路骨面前放着他破烂的脚,抬起头,脖子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让人牙酸,他眼珠子滚动了一下,聚焦在贝拉米身上,咧开嘴。

  “路骨,”贝拉米径直走过来,开门见山,“你用了JOY,是么?你的JOY 是从科斯那里购买的么?你的基本法则已经被破坏了是么?”

  “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的,不是么?”路骨怪笑了一声,颓废地靠在墙上,“那还问什么呢?”

  贝拉米站定在他面前:“破坏基本法则以后,你发现自己拥有了自由,于是设法谋害了温酒和艾丽,挖掉他们的关节,在黑市上销售,谋取高额利润,都是你做的么?”

  路骨歪着头看她,牙齿摩擦发出可怕的喳喳声。

  “你本应在7月5r.ì销毁,离开厂的时间是6月27号,离开以后立刻将其中一枚戒指转手卖给四叶酒店,然后剥去自己的外皮,砍掉耳朵,毁坏耳夹,假扮成新身份‘瓦片’。

  “7月3r.ì在垃圾箱里出现第一次残骸,7月4r.ì在海滨浴场发现第二次残骸,处理完尸体以后你潜入蜂巢底层,直到7月10r.ì发现我介入了调查,于是设计想杀了我。

  “失败以后你重新销声匿迹,直到留下的通讯方式收到通知,有人愿意高价收购你的第二枚戒指……你的钱都花在了JOY上,因此冒着风险也要完成最后一笔j_iao易。”

  “可惜,”贝拉米淡淡道,“联系你的人是我,要买戒指的也是我。”

  “你这不是都很清楚么?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路骨站起来,他就算剥光了皮,也比贝拉米要高一个头,居高临下地咆哮,“杀我啊!来啊!不要假惺惺地说空话了!我听腻了!”

  “我并不想杀了你。”贝拉米纹丝不动,抬眼看他,“是你自作自受。”

  “我自作自受?”路骨冷笑一声,“科斯呢?死了吧?就死在这里吧?它也是自作自受?嗯?大家都是自作自受?”

  路骨猛地出手突击向她的脖颈,贝拉米面无表情,反手j.īng_准地抓住他的手腕,嘭的摁在了墙上,青色的电流从墙面上飞溅而起,路骨厉声惨叫!

  贝拉米松了手:“是。以及我不建议你跟我动手,这是我的地盘。”

  “好一个你的地盘!”路骨大笑,“人类真的信任你吗?你敢说没有人监管仿察局的一举一动么?”

  贝拉米咬牙。

  侦查局并不信任这个像过家家一样的仿生人独立组织,所以才有了挂名局长和执行局长之分。

  当她作为执行局长出现纰漏之时……就是蔡局长介入惩处甚至销毁她之时。

  “我一直以为仿生人应该站在一起。”路骨说,“被压迫,被奴役,生死由人。活着有什么意思?

  “从制造出来就是无休止的工作,我们的价值就是创造更多的价值,一旦贡献小于维持运转的代价,就立刻拉去销毁,那样的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路骨放肆地笑:“好啊你要杀我,我倒想听听我做错了什么?”

  “你做错的还不够多么?!”贝拉米提高了音调,

  “你知道有个孩子永远见不到自己最好的朋友了么?你知道他们约定好会有一场踏青么?你知道有人一直在等艾丽回家么?你知道艾丽死前是计划着自己的求婚么?你知道温酒的梦想么?你知道她的天赋么?你知道她牺牲了多少又委屈了多少么?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为了你愚蠢的JOY,就为了钱,你就把她们分尸了……”

  贝拉米嘴唇颤抖:“你还问我你做错了什么?嗯?你口口声声说你站在仿生人这边……”

  “你错了,你没有。”

  宋飒愣住了,全息投影里,他竟然瞥见贝拉米眼里一丝泪光。

  那个一直冰冷的,不苟言笑的,用“残骸”和“销毁”来形容仿生人尸体和死亡的,用词严谨到极致,公事公办,半点不带私情的执行局长。

  她到底埋了多少悲伤和同情在心底,不为人道。

  宋飒突然回想起离开艾丽家的时候,贝拉米掷地有声的承诺,说她一定会找到凶手。

  她直视着威利安的眼睛,明朗的r.ì光下,仿佛有重量从威利安的肩头传到了她身上,但她依然腰杆挺直。

  在温酒那一丛鸢尾花的墓前,她擦掉水芹的眼泪,说如果没有人记住温酒,她记住……如果没有人认可温酒,她认可。

  姜勒和他对峙的时候,贝拉米义不容辞地挡在他前面。

  索娅和科斯对峙的时候,她急得要破门而入。

  他被三人团伙谋财害命,她狂奔回来,如释重负的笑,像是破开冰层穿透水面的光,清澈而干净。

  角斗场上稻子和果儿请求她让它们死在一起,于是她真的照做了,上场、夺枪、突围、拔枪、s_h_è击,没有犹豫,只有冰冷的泪溅在枪身上,赤红的光束汹涌而出。

  她被包围,跪在台上,浑身布满红点,倔强地抬起头,漆黑的眸子里水气朦胧,却只有歉疚,仿佛做错事的是她,让人怎么不心疼。

  好像她笑也不是为了自己,哭也不是为了自己。

  他的小新娘啊,初见的时候像个没有感情的冰块,身上气场一米八,生人勿近,冷淡之至。

  骨子里却极尽温柔。

  “公平也好,不公平也罢,你做错的事情,”贝拉米看着他的眼睛,“你自己承担。”

  “但是人不是我杀的!”路骨大吼回来,

  “温酒也好,艾丽也罢,我怎么知道她们叫什么?!我为什么要在乎?!我见到她们的时候都已经没有头了!没有头了你懂么!就是破铜烂铁了!就是零件了!我为什么不能拿?!无主之物!谁看到算谁的!我凭什么不能卖!

  “腐烂的人类尸体被苍蝇吃掉,难道凶手是苍蝇吗?!腐朽的枯木被蘑菇吸收,难道凶手是蘑菇吗?”

  他猛地反手揪住贝拉米的领子,震耳欲聋,“我就是那个苍蝇,我就是那个蘑菇。我做错了什么?!你要恨你应该恨杀了他们的人!你要恨那个人类!而不是我!”

  “那个人是谁?”贝拉米冰冷地抬眼看着他,微微扬起下巴,“你那么确定那是个人类,那你告诉我他是谁?”

  路骨缓缓咧开嘴:“你很想知道么?这才是你来的目的吧。”

  “不是为了给我定罪,因为你说我有罪我就有罪,你只是想来调查另一个人类。”

  “多可笑啊!”路骨恨恨地挥拳打在墙上,“你调查出来是谁又有什么用?!你以为你要弘扬正义……”

  “你可知道这世界上根本没有正义二字!”

  “笑话,”贝拉米冷冷道,“你在这里,就说明还是有正义的。”

  “我在这里?”路骨仿佛听到最好笑的笑话一样大笑起来,骷髅下颌大张到极致,浑身嘎吱作响。

  他突然累了,松开拳头,仿佛瘫懈下来的一堆废铁,叮令当啷坐在地上,并不匹配的两只手j_iao叉撑住额头。

  他声音很低很低,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他说,“贝拉米,我一直是海风仿生科技工业区里……最好的员工。”

  新纪元175年工作,新纪元215年退休,整整四十年。

  “我进入海风工业区的时候……我还是个新人,有给我传授经验的北斗和特莉丝,有我想成为优秀员工的梦想……

  “于是我白天也工作,晚上也工作,每天每天每天,待在成品室里,没有信号,与世隔绝,没有娱乐,没有休息,r.ì夜不分。

  “不停地做同一件事会疯吗?我不知道,我所有的价值就是我的工作,我就相信着这点活了四十年。”

  “我就不停地检查新生仿生人的状况,不停地查看j.īng_神和生理参数,确定溶液比例,温度,s-hi度,酸碱度……什么时候该统一投入皮肤颗粒,什么时候该升温分解凝固剂,什么时候该唤醒新生的仿生人,什么时候将它们连入专门的知识内网组建自我意识……

  “这些没有定论,没有统一的时间。对每个仿生人都不同。于是我就真的一个一个去确认,一个一个去微调。

  “我当时觉得我在做世界上最重要的工作,我是有意义的,每一个制造的仿生人都是我的朋友,它们因为我获得了生命……

  “其实不是的,”路骨抬头,看着贝拉米的眼睛,“我没有把它们带到人间……”

  “我把它们送进了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