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屠面色青黑, 血丝如蛛网一般密布的眼底倏忽划过一丝探究。
眼前之人,身上似带着某种令他熟悉的气息。王屠转动脖颈,略过陈英一径飞向抖得像鹌鹑的褚氏宗亲, 傲慢地扬起刀翅。
陈英暗叫不好。
原本他打算带领灵兵在王屠部翻越“一线天”的必经之路上设伏,尽可能拖延时间直到主君功成。
可谁曾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一支连夜外逃的宗亲队伍误打误撞, 竟然闯进了两兵夹峙的阵前。
陈英行动一下多了不少掣肘。
白刃疾掠过凶光, 呼风而落, 那宗亲蹲地动也不能动,本能抱头惨呼起来。
耳畔骤闻得一阵金属交撞声, 刺得人耳膜洞穿, 片刻后他颤巍巍睁眼, 头颈和四肢都好端端安在原处。陈英肩膀剧颤, 铜锏扛着鬼头刀刃不断下落。
没多久他关节处突然传来细微的骨裂声,刀刃借机狠劈直下,砍得肩头翻出了血花儿。王屠紧咬牙关, 喉间爆发出不似人声的嘶吼。
王屠被震得接连退后好几步,刀翅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划痕, 眼底探究的光芒彻底消失。
身后寒芒乱飞,惨叫声不绝于耳, 但没有一声出自灵兵之口。
比起肝胆俱裂的褚氏宗亲们,灵兵虽因修为尽失而与凡人无异, 但骨子里那股与生俱来的压迫感却是抹不去的。
加之王屠部的灵府里运行着毕方的修为之魂, 是以缠斗中他们意外显得有些束手束脚。
两千灵兵, 就这样以血肉之躯, 铸成了横亘在王屠部与九阴枢之间的铜墙铁壁。
遥立山头观战的千乘雪蚕眉耸动,暗骂了声“到底肉体凡胎, 真他娘的不中用!”一撩袍袖,成团黑气仓促涌出,犹如张大网将魔兵尽数笼罩其中。
他蛇信喷吐,一连串符文助威似的加速了黑雾流转。及至后来,一个魔兵四周俨然形成一个庞大漩涡,绝望的怒吼时不时流泄而出,骇人心魂地回荡在山谷之间。
轰隆,轰隆隆......随着王屠部生前怨气被激发到极点,漩涡由内而外翻涌炸开,尖锐的吼叫如芒刺般射出。一片山呼海啸之间,魔兵的身形暴涨数倍,张牙舞爪地扑向那些比蝼蚁还要渺小的人类。
王屠之流沦落至此,与东宫脱不开干系。他们把满腔怨怒都倾注到褚姓族人身上,这一下,简直冲着将其挫骨扬灰去的。
陈英猛然翻身跃起,但其身随意转的神通早已消失不见。说时迟那时快,灵兵中一人越众而出,抢在前头拦下了魔兵的袭击。
陈英认出来了,那是自己亲手挑选到麾下的传令兵。从三百年前人灵大战时起就跟着他,修为不高,人也有些畏畏缩缩,很容易就被他遗忘在角落。
传令兵接招不够利落,左臂挨了一啄,血流如注。他硬扛着没有呼痛,方迈出一步,侧面又贴地掠过一只魔兵,扬翅在他小腿上破开一道血痕。
魔兵似也渐渐意识到,现站在他们跟前的只是一群灵力全无的普通人。方才那种忌惮已经消失殆尽,戏耍的心思顿起:
他们不断俯身疾冲,刀翅的白光交互着掠过传令兵。那小兵左支右绌,身上刀痕越发密集。王屠部活着时就以虐杀战俘为乐,此刻他们依仗力量上的天差地别,更加肆无忌惮地显摆功力,每一刀都刻意避开要害,尖喙时不时爆发刻薄的讽笑。
陈英五中似沸,奈何铜锏被两团黑气死死缠住,根本施展不开。
再往后,传令兵时而前倾时而后仰,犹如牵线傀儡般任人摆弄,但始终没吭一声。王屠定格在半空,脱眶的眼珠抽动不止,似是好奇没了修为的灵兵到底还能挨多少下。
陈英双目通红,魔兵猖獗至极的笑声猛烈冲撞着耳膜,他似乎能感受到胸腔里的血液像岩浆般奔涌着。
士可杀,不可辱!陈英深吸一口气,拼尽全力吼出了声:“攻其下肋!”
浑身浴血的小兵以刀拄地,大口喘息,忽然仰头吼出今夜的第一声:“北风卷地诶嗨,百草折哟——”
嗓音撕裂,震耳欲聋。
陈英眶中霎时涌出热泪:这是毕方族龟缩千山窟的数年光阴里,曾听虞家军哼唱过的塞北小调。那场山火之后,已经许久没有听人唱起,没想到这小子还记得。
“雪满阴山诶嗨,男儿不——”小兵吆喝着凌空跃起,刀光横斜,正砍在其中一魔兵的肋间。
那魔兵轰然坠地,浓雾里泛起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只见他身上皮肉开始变形垮塌,融成蜡黄色脓水脏了一地,再没能复原如初。
“怎么会这样?!”千乘雪大惊失色。
他忽略了一点,魔兵的诞生本就借助了毕方精魂的力量,再无人比陈英更清楚这支队伍的弱点所在。
小兵击落魔物后,一句没唱完,也跟着扑倒不动了。
“雪满阴山诶嗨,男儿不须愁!”下一秒,身后同样伤痕累累的灵兵接着他的调子唱完了那句歌,义无反顾横刀劈向魔兵肋间。
魔兵紧急拉高距离,继而展翅再冲。灵兵躲闪不及,索性不再躲,直挺挺站在那,朝着来势汹汹的团雾挥刀招架,口中高歌不止......瞬息间血光泼溅。
“瀚海无边际嗨,咱铁衣......”歌声又一次戛然而止,直到不断有人续上,提刀再冲。
“北风卷地诶嗨,百草折哟。雪满阴山诶嗨,男儿不须愁。瀚海无边际嗨,咱铁衣也好着。道义担两肩诶嗨,生世要把英雄做!”
粗拙的北曲儿唱得断续拉杂,但无一人错了词、忘了调。铿锵字句贯连成一股壮怀悲烈的男儿气,在空谷间激荡,在月色下徘徊。
他们从声嘶力竭唱到气若游丝,唱着唱着便伏地再无声响。有时魔兵呕哑的嘶鸣压住了歌调,但总有人在低低吟唱,不绝如缕。
陈英蓦然又被拉回了那些和英魂隔空神交的日日夜夜。
原来,悬谯之殇不止是他心中的隐痛,也是深藏在每个毕方族人心底抹不去的愧疚。
魔兵接二连三坠落,漫天煞气仿佛被撕开个口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加速逸散。
千乘雪又惊又怒,当此时,不远处官道方向多出了数百个光点,“甘州军”的旗帜分明,迅速构成疾速驰行的光箭,目标明确地向这方齐射而来。
他眸中迅疾划过一抹阴毒。
眼看山顶黑雾愈渐稀薄,王屠伸颈发出一声怪叫,那些褚氏宗亲仿佛突然受到了惊吓,跟无头苍蝇似的径直冲进魔兵的包围圈。
惊悚的哭叫声像刀子一样反复锉磨着陈英心口,他悄然捏紧了指节,其余灵兵不约而同也停了下来——
三百年前,他们曾当着主君尸身立下过重誓,若再对人族心存一丝怜悯,就叫他们承受天谴,永世不得超生。
他们今夜来,原也是为了替主君飞升廓清道路,而无关数万万甘州百姓的生死。
至少,陈帅出发前是这样告诉他们的。
惨叫声愈演愈烈,这一幕,和几个月前的七村命案形成了惊人的重合。
灵兵同归于尽式的进攻暂缓了下来,纷纷把目光投向他们的主帅。
陈英哑声片刻,忽而挑锏飞步前行,歌声在寒光中再度扬起,“问一声儿郎呦,英雄两字写作何——”
灵兵彼此对视一眼,胸腔中震出百年未有的豪放笑声。束在腰间的刀鞘终是被卸下,那一刻他们真正听见了枷锁落地的声音。
“一横不惧当年错,一竖不蹈当年辙。坦坦荡荡心无怍,任他江心水东流!”
虞珞匆忙勒缰,紧追其后的周冠儒一下撞了上去,马蹄原地打转几圈才勉强勒住,他抬眼望去,心跳都仿佛停滞了。
月光将山谷映照得一片惨白,最初刀光混在其间并不分明,但很快随着血潮泼洒开,漫天红雾仿佛把月亮也染成了不祥的颜色。
陡然间,一道黑影被弹飞出来。
陈英重重摔跌在地,猛地挣身而起。他一把拨开正拿灵兵尸身当肉盾的宗亲,那双锐如鹰隼的眼睛似要把人生生洞穿。
“你身上怎么会同时有人族和灵族两种气息?”
那宗亲惶惧的眼神里倏忽闪过一丝恶意,他用力将灵兵尸身仍向陈英,趁其倾身去接时,袖底飞刀狠命插进其左肩。
陈英呼吸顿促,余光掠过四周和他一样被自己人捅刀子的灵兵,瞬间明白了什么。
方今情形已不容他细想,眼看王屠的先锋部队正加速飞越一线天。
陈英肩头嵌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嘶声喊:“贼人引我毕方族精魂作恶,给吾主飞升再添阻碍。儿郎们,今日这一线天便是吾等埋骨处,成败在此一举!”
他说着艰难拔出匕首,鲜血一溅三尺高,腕间翻转,毫不犹豫地攮进肋下。
余下灵兵皆群起效仿。
陈英倒地的那一刻仍目视着甘州城方向,冷峻的眼眸里忽而漾开些许柔情,如风吹过三华巅上的古柏,微凉过后,叶叶生发。
周冠儒既震撼,又错愕:“炎兵,这是在做什么?”
虞珞对魔兵的来龙去脉远比周冠儒知晓更深,他攥紧挽缰的手,缰绳在掌心勒出深深的血痕:“他们此举,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魔兵托赖毕方族精魂而生,须一体承担对方的死生气运。陈英等人行到绝处,终是选择了最最惨烈的一条路。
王屠部浑噩无光的眼中流泄出莫大的恐惧,他们飞快落地,哀嚎着、挣扎着,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从透明渐至消失,却无计可施。
笼罩在山谷上空的阴霾瞬间消散,千乘雪眉间虽有恼意,但眼底郁色不减反深。他狞然一笑,变换蛇身没入深浓的夜色。
“陈伯!”
远处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喊,陈英很想抬头去看,可他此刻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陈英拼命敛聚起残存的神识,把想说的话都凝成灵髓,最后挪动一下眼珠,尾光捕捉到君如珩狂奔而来的身影,微微抿唇。
君如珩仿佛耗光了全部力气,就当他伸手触及陈英身体的刹那,却只触到对方的一片袍角。“砰!”
“陈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