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尧抬头望天, 哪怕过了辰时仍是铁青之色,霭霭浓云从沙漠那头直压到廊檐下,心口无由突突跳得厉害。
“反噬龙脉的计划, 知之者不过那几个,都是孤身边值得信任之人。父皇绝无可能知晓。”
虞珞负在身后的手掐红了指尖, 抢一步上前, 空荡荡的袖管激烈晃荡着:“你真动了那样的心思?你明知道今上对龙脉看得有多重, 一旦他坐实了此事, 我就是再断一臂,也保不住你!”
褚尧面上略无表情, 目光经过那节袖管时却染了些许哀伤:“舅舅以为, 即便搭上整个虞家, 父皇就能轻易放过我, 也放过你吗?”
虞珞哑然。
沉寂间,土地在脚下似短暂地震颤了一下,褚尧心脏跳动得更加厉害。
但外表依旧维持着冷酷:“他不会。父皇对母亲的怨恨, 和他对长生的渴求是一样的。无论出于哪种原因的驱使,他都不会希望我们好过。事实上, 这些年釜底游鱼的日子,舅舅也早就受够了, 不是吗?”
虞珞指甲深深嵌进肉里,骨节被他捏到发白, 末了却似卸了劲般倏然松开。
“帝王是天, 天意不可违!虞家一门忠烈, 累世功勋, 我绝不容许任何人任何事玷污了虞氏清声。”
话入正港,他肃声道:“奉天子之命, 东宫暗通款曲勾结炎兵,欲对护国龙脉行不轨之事,其行可恶。然念吾儿年岁尚轻,或受奸人蒙蔽,许其将功折过,即日押送灵鸟返京,不得有误!”
看着面色阴沉的东宫,虞珞稍稍缓和了口气:“圣上虽不知从何听说了噬灵祭一事,但究竟还顾念情面。等回了金陵,有舅舅替你斡旋,至少能劝圣上全你一条性命。”
不,不对。
褚尧慢慢垂下眼帘,过往数月间的林林总总,逐渐在脑海中串连成线。
武烈帝只怕早就对君如珩的身份起了怀疑,甘州之行,便是他为了验证这一猜想而设置的考验。
若说此前,褚尧对“褚临雩必须且只能死在灵鸟之手”这句话感到不解,那么在把“褚临雩”替换成“千乘雪”以后,他忽然茅塞顿开。
灵这种东西,人是无法伤其性命的。譬如三百年前的人灵大战,人皇也只能借引天雷覆灭三华巅。
对于千乘雪这样的百年灵体,能杀得了他又属毕方一族者,当只有那位灵主是也。
皇帝有备而来,对六合冢里发生的一切自然了若指掌。东宫在既知灵鸟身份的情况下,仍然选择出手打断争斗,皇帝就不会简单认为他只是想保护灵鸟不受伤害而已。
眼下噬灵祭的风声走漏,武烈帝并未直接下令缉拿,而是派来了自己的亲舅舅施压。褚尧猜想,他大概是为了君如珩体内剩下的半块羽丹。
脚下大地的震动愈演愈烈,土堡方向乌云蓬起,黑烟弥散。
褚尧不耐地出声唤“将离”,问:“发生什么事了?”
脚步声急促传来,将离小跑着撞开帘子,面上惊疑之色尤然:“王屠一部两千余人......尽数入魔了。”
周冠儒一迭声叫着“落轿,落轿”,没等停稳便钻出来,不顾左右劝阻,快步走到接近沙漠边缘的位置,举起瞭望镜,嘴巴登时张得老大——
透过镜片,位于沙漠正中屹立十数年不倒的土堡忽然开始摇晃,黄沙翻腾如沸。短短数秒间,整座堡垒前身塌陷,一个又一个的小黑点在流沙中载浮载沉。
周冠儒凝眸细看,发现那些垂死挣扎的黑点,竟都是此番随赴甘州的太子亲兵。
东宫奉旨主理王屠盗卖军粮一案,其间有意绕开了州府。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周冠儒和王屠不对付,当初虽然在褚尧授意下递了奏呈,可到底也怕旁人说闲话。褚尧不许他过问审讯之事,周冠儒乐得趁此机会避嫌。
他也是到现在才知道,东宫原来把人关在了这里。
周冠儒本能觉得哪里不对,但眼下显然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剧烈的晃动使土堡一体倾斜,砂石四处流泄,而与此同时,堡垒内部也似遭受着某种巨大的冲击。
隔着遮天蔽日的浓尘,周冠儒骇然发现,本该为土堡最□□的柱石部分浮现无数长长的裂隙,黑气从堡体内加速涌出。
訇然一声巨响,踏着碎瓦砖砾蹿逃出数条身影,从装束不难分辨正是王屠的部曲,但远看过去又比常人的身量更高大一些。
等烟雾散开,那些模糊的影子各自显形,周冠儒浑身鸡皮疙瘩飞快集结,冷汗唰地下来,连瞭望镜都摔到了地上。
恍惚间,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失神呢喃:“那是,什么鬼东西?”
千乘雪随手砍翻一个亲兵,从其身上摸到钥匙,一脚踢开尸体,大步迈向关押陈英的囚室,沿途并无人阻拦。
土堡乱作一团,大块大块沙石噼啪砸落,士兵们慌不择路,一脚踏进飞快旋转的流沙,眨眼就不见了人影。
有的纵没有被黄沙吞没,在异化成魔的王屠部面前,也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嘶吼声,哭喊声回荡在土堡上空,千乘雪充耳不闻。他知道当年缉拿兄长的灵兵主帅陈英此刻就身在囚室,胸口压抑了百年的杀意瞬间饱涨到极点。
正当这时,斜里忽扑出一条人影,死死拦住了他去路。
“叔父,不要……”千乘蚨哭求,“他们如今两魂既失,就和凡胎没有区别,根本碍不着您什么……”
千乘雪神情冷漠地拨开她,继续向前,纷乱间忽听见一声“千乘雪”,“锻造两千魔兵已耗尽你半生修为,若再对毕方族人下手引得灵界众怒,即便得到龙脉又如何!”
千乘雪陷入短暂的沉默。
他口中的破开九阴枢之法,便是在杀死王屠及其部下后,用窃灵术拢住怨念强行结煞,再借毕方一魂重塑其肉身。这一过程极耗费灵力,他的确没有太多时间可以耽搁。
千乘雪停住脚步,猝不及防转首,抬臂重重扇在千乘蚨面颊,打得她倒仰在地,半天爬不起身。
“这一耳光,是替你爹爹打的。”
他寒声说完,向不远处默然伫立的“王屠”打了个呼哨:“带上你的人,即刻赶赴阴山,摧毁九阴枢!”
王屠僵硬地转动脑袋,生生向后扭了三百六十度。受炎火炙烤的面孔皮焦肉烂,森森白牙上下啮合,约摸是挤出了一句回答。
他背生双翅,是较毕方赤羽略浅一度的肉红色,原地腾飞而出。
接二连三地,他的部曲闻令般尾随其后,乌压压一片直向西北而去。漫天魑魅怪相,比夜叉恶鬼还要可怖的形容,难怪叫同知大人惊跌了眼镜。
人屠王生前造杀孽无数,怨煞之气了得,再有毕方族百年修为加持,根本就是一支打不死、剿不灭,战力惊人的魔兵。所到之处,弹指间就化作焦土。
左右观察有顷,惊恐道:“大,大人,他们要去阴山!”
周冠儒急得跳脚,一股脑摘下令牌塞给他:“快去守备军调人,务必在半道上拦住这些魔物,不能让他们接近九阴枢!”
他快声说完,目光一圈打量落在随从的马上:“这畜生脚力如何,多久能赶到阴山?罢了,总快过乘轿。”
左右还没反应过来,一向端庄持重的周冠儒扶马就上,脚蹬子没踩实,差点又给摔下马背。
左右忙扶住,劝道:“前方实在太过凶险,大人还是留下来,坐镇城内吧!”
周冠儒骑马的姿势笨拙,闻言瞪他一眼,用力一夹马背:“正因凶险本官才要去,城中有——”
话音转瞬被马蹄带出去老远,尘沙扬得老高,将同知大人紧贴马背的身影模糊到只剩一个轮廓......
甘州军列队疾行,铁甲铿锵声响彻山野。仅用了半炷香,先突部队已在山下集结完毕,严阵以待。
这会儿露水还没有散尽,他们山地行军不消片刻,盔甲已教露水打湿,沿着眉庇向下滑淌。
“滴答。”
打头的士兵额心轻蜷,刚要抬手抹去,那瞬里竟发现指尖沾了一抹红。他仰面望天,一张双目圆睁的人脸劈头砸下来。
他本能伸手去接,人面鸟身的魔兵松开利爪,直直探向士兵的心口!
噗嗤,血花四溅,队列中霎时惊起重重躁动。
“弓箭手,列阵!列阵!”领兵者声嘶力竭地喊。
短暂的混乱过后,方阵向两翼分开,盾牌成排连片,从缝隙中探出箭镞,向半空齐射而出。
厮杀的吼声瞬间放大。
魔兵狡猾地利用煞气隐匿了身形,箭雨一阵接一阵投入漫天黑雾,恍如泥牛入海般消失无踪。陡然间,头顶荡开一圈圈彀纹,方才消失的利镞卷土重来,锋芒所指,却成了地面上的士兵。
局势急转,周冠儒赶到时,山脚下已是尸山枕藉,血流成河,惨叫声比起军令更加刺耳。
他撑着快被颠散架的老骨头滚下马,跌跌撞撞跨过满地碎尸,好容易从一堆乱石后找到了领兵的百户。
“伤亡如何,后继人马几时能到?”周冠儒几乎咆哮着在问。
百户手中的军旗撕扯如絮,人亦受了不轻的伤,他齿间含不住血,说话时仓促地拿手去抹:“那些不是人,是打不死的恶鬼,中箭了还能继续向前冲。援兵还在半道上就遭遇伏击,一个都没剩下。”
周冠儒心底一片冰凉。
当此时,一泼火油兜头淋下,百户喊着“大人,小心”猛地推开周冠儒,自己却浑身烧着。
周冠儒被推开得毫无防备,只来得及抓到一支破烂令旗。眼看那士兵被活活烧死,他一时间头脑混沌,手握着令旗,再次体会到十五年前那种欲哭无泪的滋味。
隐在云层里的王屠发现了周冠儒,当即一个俯冲,与他面面相对。
望着这位不人不鬼的昔年宿敌,周冠儒怒从心头起,甚至忘记了恐惧。
他迈前一步,挺胸昂首:“王屠,你有怨气只管放着本官来,莫要祸害我甘州子民!”
周冠儒惊异地发现,王屠像是听懂了,狰狞的面孔微微扭曲,似在嘲讽他的不自量力。跟着一股劲流拂面而来,那大张的羽翼不是羽翼,却是曾经枭首无数,被人血喂养得杀气腾腾的鬼头弯刀!
同知大人腿肚子抖得越发厉害,但始终不曾流露出退意。
王屠目绽凶光,刀翅鸣颤着揳向周冠儒脖颈。生死一线之际,他本能闭上眼,呼吸都停滞了,然而意料之中的锐痛迟迟未来。
金石击撞声清晰入耳,君如珩光焰微收,盯着鬼头刃上若隐若现的毕方灵纹,眼神倏一下变得凌厉。
“陈英,现在到底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