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不及细想,路铮蓦地伸手牢牢地抓住了余勇的手腕。
余勇感到自己的手臂仿佛被铁钳夹住一般,动弹不得,那只看起来修长的手不知从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攥得他手腕剧痛,好像下一秒就要断了一般。
“哎呦喂——”他忍不住张嘴呻吟了一声:“警官你——”
路铮没理会他,只是紧紧攥着手里的那一截手腕子,心跳忽然加速,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
这张脸……这张脸……
脑海中忽然飘过无数可疑的片段。
戴向明那几个重复无数次的手部动作,赵天瑞连帽衫带子上两个吊坠一样的结,余勇见到他的一瞬间脸上那掩饰不住的惊愕神情,余勇手腕上被手表遮住的疤痕……
还有此时他手中捏着的,戴向明刚刚给他在袋子上打好的结。
很紧,很结实,绳子绕过一圈后一扯,重复两遍。
这绝对不是什么渔人结,而是最普通最普通的双套结!
“余勇。”路铮抬起眼直勾勾地看着他:“现在我们警方需要你配合我们的调查。”
“调……调查什么东西……”余勇神色慌张,使劲儿地把自己的手腕往外拽,可惜并没有成功。
“你问我调查什么?”路铮挑起嘴角露出了一个冷冷的笑容:“调查二十五年前,杨树小道上翠萍被杀害一案,调查四年前,赵瘸子被杀害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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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勇被暂时扣留,既然他有着很大的作案嫌疑,那么之前戴向明和他的手语对话一定存在着某些问题。
大水乡公安局分派出去了一队人马寻找新的懂手语的人,很快他们就回来了,带回了隔壁乡镇的一所规模稍大一些的聋哑学校的老师。
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大水乡的聋哑学校规模很小,仅仅能够让一些孩子在里面稍微受到一些简单的教育,认得几个字而已,本来会手语的人就不多,会手语而且还能开口说话的人就更少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余勇一个没有什么教学经验,以前还是个无业游民,还很可能有过恶姓犯罪前科的人竟然也走上了教书育人的奖台,实在是让人觉得讽刺。
这位请来的手语老师资格比余勇要老得多,长得胖乎乎,慈眉善目的,自己介绍自己姓严。
“严老师您好。”路铮几人打过招呼后,便邀请严老师坐下,打开了审讯室里的监控视频,请严老师帮忙把关。
一阵杂音响起,屋里的人在说完一些例行须知后,审讯正式开始。
“戴向明,请问你在二十五年前,有没有在大水乡郁家村袭击过一名女子?”
视频里的余勇听完之后,手上做起了动作。
“诶?”严老师揉揉自己的眼睛,似乎被惊讶到了。
“严老师只需要把你看到的如实翻译过来就行。”小胡警官提醒道。
“哦,哦好的。”严老师摸了摸脑门,看起来有些不解:“这个人问他今天早上做了什么事情,有没有吃早饭。”
戴向明点了点头,随后抬手也作出了一连串动作。
“这个嫌疑人说,他吃过了,早上走出了门,去田里看稻子收割的情况。”严老师慢条斯理地翻译道。
与此同时,余勇开口了:“戴向明说,是的,他曾经在郁家村外杨树小道上企图强暴一名女子。”
全场哗然。
这已经是公然的颠倒黑白了!
接下来的审讯在严老师的正确翻译下,显得无比的魔幻现实主义,余勇他不仅在翻译的时候故意翻错问题,还会特地说成一些比较有误导姓的问句,让戴向明做出相应的动作。当小胡警官问道翠萍身边有没有带着小孩的时候,余勇便将问题改成了“向明,你家有几个兄弟姐妹”。
戴向明和余勇以前就认识,自然是知道他的家庭构成的,然而戴向明丝毫没有怀疑,依然十分认真地伸出一根中指贴在嘴唇上,再改成伸掌直立,在头的一侧从后向前挥动了两下,又伸出了两个手指头。
就是那个让路铮感到万分熟悉的动作!
严老师此时已经有些于心不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翻译道:“嫌疑人说,他家里有两个哥哥。”
而视频里的余勇随后转过头来,淡定异常地说道:“戴向明说她身边带着两个小孩。”
是了,这个手势,是哥哥的意思。
哥哥,不要欺负弟弟。
你是哥哥,要做一个小男子汉。
……
如此种种,都是曾经母亲翠萍和他比划过无数次的话。
怪不得这个动作是如此的眼熟。
路铮觉得鼻子一酸,低下头去用大拇指蹭了蹭眼角。
这个时候,视频里的戴向明情绪已经开始激动了起来,不断重复着那几个握拳的动作。
“他在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的确,戴向明能从一个大字不识的残疾人奋斗到今天,成为乡里有名的种田大户,怎么可能是笨人,估计也是在余勇唠家常一样不着调的翻译,和面前警官们越来越凝重的表情中发现了端倪,感到了不对劲。
可是在场的所有人,没有人能够懂得他的焦虑和不安。
没多久,视频上出现了路铮向戴向明比划谢谢的一幕,当时在不知道内幕的情况下还不晓得,如今在视频上看,满脸风霜的戴向明显得越加辛酸——只见他浑浊的眼中迸发出惊喜的光亮,冲着路铮的方向不断挥舞着手臂。
严老师沉默了几秒钟。
“他说,怎么回事?能不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严老师摇着头,闭上了眼睛,几乎看不下去了。
“嫌疑人在说——求求你,帮帮我,救救我。”
审讯视频至此终结,面前的屏幕陷入一片漆黑。
整个房间满是死一般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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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向明的无辜被证实了之后,很快被送回了家,下车前,他一双老眼里噙着泪水,握着路铮和严老师的手,冲他们一遍一遍地比划着“谢谢”的动作。
路铮摇摇头,扶着他,对他鞠了一躬。
然后直起身来,手指飞舞。
“对不起。”
戴向明憨厚老实的脸微微涨红了,他笑着裂开缺了一颗牙的嘴巴,摆了摆手,进屋去,又很快走了出来,把一个东西塞在了路铮的手心里。
路铮低头一看,是一个红彤彤的海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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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戴向明,路铮和唐邵源两人马不停蹄地带着搜查许可前往余勇的家。
余勇现在和赵瘸子的前妻结了婚,两人自然搬到了一起生活,他们的家安顿在郁家村相邻的赵家村,村里听说他们要找余勇家,都纷纷指路。
“赵瘸子他婆娘运气好的很,赵瘸子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后,把钱都留给她了,她转头又嫁了人,嫁的人还是乡里一个什么学校的老师,听说以前和赵瘸子关系不错的,赵瘸子跑了之后经常来帮忙照顾一下他的老婆孩子,照顾着照顾着,嘿,就照顾上一个炕头了……”
说话的是一个嗑着瓜子的村民,神态看起来有几分猥琐,也有几分羡慕嫉妒恨:“那老师也是好福气,听说那个老师原来的老婆奇丑无比,后来还给他带了绿帽跑了,这也算是时来运转喽。赵瘸子他婆娘老是老了点儿,还是个二手货,模样倒还挺不错的,估计床上也挺带劲儿……”
路铮听他满嘴污言秽语,微微皱了下眉头,正准备道谢离开的时候,唐邵源忽然从后面上来捂住了他的耳朵。
“谢谢,请问他家往哪里走?”唐邵源说道。
叼着瓜子的村民呆愣愣地举起手指向了一个方向。
唐邵源看了看,远处确实有一个挺体面的农家小院子,点点头,直接松手揽着路铮的肩膀往那条岔路上走过去了。
村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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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勇的家是一个挺大的小院子,不过看起来很拥挤,遍地都是东西,什么手推车、铁管、柴火、旧纸箱,堆了一地,乍一进门,都没办法下脚。
“看来这个余勇或者是他老婆,很喜欢囤货啊。”唐邵源皱着眉头,有点嫌弃地踮着脚尖跳进了院子。
很喜欢囤货……
路铮的脑海中忽然想起了小胡警官的声音。
“……这个凶手,是不是有点太恋旧了?二十来年前的化肥袋子还留着?……”
完全符合人设了。
正屋里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不过路铮在赵天瑞的床头柜上看到了一个小小的木头船只模型,样子还挺精致的,上面用红色的油漆写着天瑞生日快乐。
“这个东西是怎么来的?”路铮摸了摸船只桅杆上面的麻绳,绳子用一个一圈圈环绕的特殊绳结绑在一起。
站在一边陪同,看起来有些战战兢兢的美妇人瞅了一眼那个小模型道:“这个……是余勇给天瑞做的小礼物。拿工地捡来的废木头刻的。”
路铮点点头,把小船放回了原位,带着唐邵源一起去了储藏室。
如果说余勇家的只是有点乱的话,那这个储藏室可就真的称得上是宇宙黑洞一般的存在了,堆积如山的各种杂物、家具,挂满了蜘蛛网,摞在一起,几乎有天花板那么高。如果真的要一个个翻找过去,凭借着路铮他们两人的力量,不知道要找到猴年马月。
无奈之下,路铮只好打电话给了留在戴向明家里确认情况的小胡警官。
小胡警官接起电话后显得非常兴奋,也把自己的侦查结果告知给了路铮两人:“我带着人把戴向明家所有有绳子扎起来封口的东西都检查过了,没见到那个所谓的渔人结!全都是最普通的双套结!路组长你们等着,我们马上就来!”
随后,小胡带着整个大水乡公安局的全部人马浩浩荡荡地来到了余勇家,一群侦查员在余勇家根本不见尽头的储藏室里翻找了一下午,才带着找到的几样证物回到了公安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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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水乡公安局的审讯室。
“余勇。”小胡警官坐在审讯区,指着摆在房间正中央的一个东西说道:“看到这个,你觉得眼熟吗?”
那个堆满灰尘的东西块头很大,仔细一看,正是二十来年前最流行的永久牌自行车,前杠上还有一个铁扣子,是装过小孩座位的标志。
余勇抬眼瞅了瞅,神色有点紧张:“不认得。”
“不认得,那怎么从你们家的仓库里翻出来了呢?”小胡挺犀利的指出了关键。
“我认得了,现在认得了。刚才忘了。”余勇也意识到自己的话毫无逻辑,赶紧淌着汗补上。
“认得就好。”小胡很贱地说道:“那你能说明一下,为什么二十五年前死亡的翠萍当时骑着的自行车,会出现在你的仓库里呢?”
余勇显然是有些慌了:“不是,这是我买的车……”
“我来给你说说吧。”站出来的是一直在背后默不作声的路铮。
余勇看到他酷似翠萍的脸,神情瑟缩了一番。
“这里,普通的打气胎被换成了胶胎,胶胎是用废弃的三角皮带加工而成的,去郁家村问一圈,都知道这是我父亲郁水生独有的手艺,能够延长车胎的使用寿命,你骑了这么多年,没发现这车胎从来不用补吗?”
说到这里,路铮挑起了嘴角,神色冷漠:“就算你也会这门手艺,可以,没问题,那你再看看这个车坐垫,有没有觉得骑起来特别舒服?因为这个皮坐垫是我爸亲手缝到座位上的,里面加了好几层海绵——如果你细心一点把车座拆下来,你会看到车座里面的皮子上还用针刺了一个’萍’字,这是我爸用修鞋的顶针一点点打上去的。”
说到这里,路铮手脚麻利地把那个车座拆了下来,翻开里面,果然,陈旧的皮革上,有一个小小的汉字,周围还打了几朵小花,很精致。
小小的一点装饰,隐藏着郁水生木讷表面下属于一个农村汉子质朴的温柔。
“看着我,你看着我的眼睛。”路铮用一种缓慢而清晰的语调说道:“你的手腕痛吗?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余勇整个人蜷缩在审讯椅上,克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