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其它小说>献一株桔梗予溺水的鬼>第17章 壹拾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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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的车终于驶进了比较繁华的城市。

  山林与大海的景色一早就被抛在脑后,随后农地及小型工厂作坊也逐渐减少,取而代之的,是反射着光芒的隔音带,以及连绵不断的高楼大厦。高速公路横跨于马路之上,无数车辆在上面飞驰,一同成为城市的血管,为这庞然大物输送血液。

  王泽揉了揉眼角说:“好了……总算开到来这里了,先找个地方过夜。明天就能到目的地,然后后天就能开始送你回去了。”

  护林员说:“没必要那么赶,我时间多得是,在这多呆几天歇歇总比你疲劳驾驶,最后一起送死要好。”

  王泽惊喜地说:“没想到你这么关心我呀,我还担心你没办法适应人多的环境呢。”

  护林员决定收回对他的关心:“你真当我是社交障碍?我只是懒得应付而已。”

  “才不是呢,”王泽看上去心情大好,疲累的神态也褪去不少,“你是完全不知道怎么拒绝别人的请求,所以才躲起来的。”

  护林员反驳:“我把你赶走过几次了。”

  王泽说:“并没有成功,最后还是被我赖上你了。”

  护林员烦躁地拨弄了一下安全带。

  王泽瞥了他一眼,迅速地说:“对不起啊。”

  永远都是道歉跟胡说八道一样快的家伙。

  护林员说:“如果你能把道歉那股爽快劲用在思考上,兴许就能管住你那张嘴了。”

  王泽耸了耸肩:“因为我真的不擅长去揣测别人的想法,假如不直接去问,就完全不知道别人到底怎么想的。如果我也有你那种测谎仪一样的眼力就好了。”

  护林员轻轻叹了一口气,摇下车窗,让风将车内的尴尬稍微吹散一些。

  他说:“我可没严重到看谁都要帮的程度。”

  王泽纯真地说:“只是看着很可怜就会心软,绝对不是牺牲情结,对吧。”

  护林员说:“……不是。”

  王泽握紧了方向盘。

  护林员靠在座椅上,喃喃自语般说:“只不过试图通过这种方法,来让自己在这世界上还有点用处罢了。”

  王泽说:“或许是这个原因吧。”

  他把车驶出了收费站,冲进灯红酒绿的繁华当中。

  正当护林员以为这个尴尬的话题总算过去了,王泽又忽然开口了:“但是,你不是一开始就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不得不扮演一位掌握他人生死的护林员的吧。”

  他说:“有什么契机,才让你产生了这种……称不上令人骄傲的责任心,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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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封信,誊写在柳叶图案的信纸上。

  致素未谋面的你:

  你上一封信提到了一个极有挑战性的问题——关于怎么去揣测他人的内心世界。

  实际上,人类一直没有停止过这方面的研究:

  大部分人都沉醉于星座生肖等占卜之中,期待可以通过出生日期来确认一个人的性格以及处事态度,譬如双子多情,金牛守财,诸如此类。这是非常有趣的一个现象,毕竟星座的受众如此之广,令人不由得猜想,难道这世上,大部分人都厌倦了理解他人的过程?以至于总是迫不及待地将别人往那十二种性格中归类,甚至也厌倦了塑造自己的性格,连自己的喜好也交由诞生日决定。

  当然,也有更为系统的学科在研究人类隐藏在脸部肌肉下的真心,譬如面部表情及肢体语言的识辨,以及种类繁多、题量惊人的人格性格测试。有关这方面的参考书籍我附在了最后一页,你应该可以在图书馆找到这些有趣的知识,但希望你只是用于作为参考,因为人的内心始终是复杂且多变的,不应该放弃自己的思考,将一切依赖于理论知识。

  所以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他人的真心而感到焦虑,这恐怕是全人类范围性的焦虑。

  但很少人会像你一样,为揣测母亲的内心而感到吃力、甚至烦恼。

  大部分的孩童对于父母的愿望都了若指掌。当然并不是说孩子们都是心理学大师,而是因为父母会将自己的心愿投射在孩子身上,将孩子按理想方向培养。很多时候,孩童只需要审视自己,便可以推测出父母心底的渴望。

  当你审视自己的性格及喜好时,你能否得出些什么?

  若不能,那么我只能遗憾地推断:

  原因一:你的母亲非常忙碌,以至于你们交流不足。

  假如是这种情况,比起你自己努力去猜想,还不如找一个机会,母子促膝长谈。无论是哪一种情感关系,最重要的始终是交流。

  原因二:你的母亲对你并没有太多要求。

  这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毕竟放任孩子自由发展也算得上是开明。但假如她的开明导致了你产生焦虑,那么我想这并不属于合适的亲子关系。

  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是一直以来有什么积累得太多,以至于你有这样的疑问呢?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期待在你的来信中,得到进一步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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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一番舟车劳顿,他们到了王泽预约好的酒店,便狼吞虎咽地找些热食吃了。

  比起初次到访大城市的护林员,王泽对这一片灯红酒绿竟然感触更深,思绪像是被什么困住了。护林员打量他的神色,便知道他昨日那句“不敢去”绝对不是托词。

  等到打开客房,王泽踢开了鞋子直接扑到蓬松干燥的床铺上:“累死我了,你先去洗澡,我得先躺着缓缓。”

  护林员看他大字型趴在床上,软趴趴地像块枕头,居然第一次在他身上感觉出可爱来,但也没有多想,放下了本子,翻找出了换洗衣服就走去浴室。

  等到浴室门关上了,王泽从床褥中抬起小半边脸,看了一眼那被他翻看过无数次的活页本,爬起身将本子抓到身边,又再次躺了下去。

  他将一只手放在活页本封面上,蜷缩着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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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小睡片刻的王泽不同,护林员此时此刻的精神非常集中。

  他和衣站在浴缸前,凝视着上下两个开关。

  他从小在山里长大,哪里见过浴缸这种事物。他谨慎地伸出手拧开了花洒下方的开关,竟然是在浴缸边上的水龙头喷出了热水,那水温还挺高,烫得他赶紧把开关扭回去。

  那么应该是下方的开关是打开花洒的吧……

  护林员弯下腰,伸出手去碰那开关。

  然后被花洒喷了一脸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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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泽刚陷入浅眠,听到浴室里传来“呸呸呸”的声音,就起身过去瞧瞧。结果看到护林员手紧紧按住开关,从头发到身上都是凉水,跟刚从湖里捞出来似的。

  王泽忍不住笑了:“我知道你身体好,也不用穿着衣服冲冷水澡吧。”

  护林员愤愤然扭过头瞪他:“快教我怎么用,不然我就打开水也喷你一身。”

  王泽简单地示范了一下应该将把手往哪个方向扭,扭到哪里的水温才比较合适,还有哪个银色瓶子装的是沐浴液,哪个是洗发液。护林员双手抱胸,身上发梢上还不断地滴着水,他有些闷闷不乐地应着,完全没了往日在山里那目中无人的气势。

  王泽说:“酒店都是差不多这种设计,洗之前站远一点,每个都试一下就好了,很容易学会,你只是第一次看见罢了。”

  护林员皱着眉头说:“那你先给我说说,这城里还有什么特别难学会的?”

  王泽想了想:“学会赚钱吧。我有个同学,他的理想是不靠家里人帮助,也能买到一套房子。”

  护林员说:“这对你来说不难。”

  王泽说:“我自己只不过是一穷二白的学生,要不是靠家里,饭都吃不上呢。”

  但你倒是靠家里,开着车来住豪华酒店了。

  护林员也大概感觉到他家庭很复杂,于是也没有太深究:“那你自己觉得最难的是什么?”

  “我吗?”王泽在护林员身边站直,“我倒是觉得能不讨厌自己,最难。”

  “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为无能为力而自我唾弃,不会因为过错反复懊恼,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想让自己挺起胸膛活下去,就是最难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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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护林员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

  他夏天时都直接在湖里冲洗身体,冬天就得咬着牙游冬泳,或者耐着性子一壶一壶地煮热水,很多时候煮到第三壶,桶里的水都凉了。在这里的热水还能自己调节水温,倒是挺方便的。

  他坐在沙发凳上,粗粗翻看王泽的本子,那么多封信,纸张从黄旧易碎,到雪白崭新,可以想象到这些信持续了好几年,一路陪伴着王泽的成长。

  “你觉得怎么样?”

  王泽也热气腾腾地洗好出来了,他只披着一件浴袍,双手正抓着毛巾擦干头发,他看见护林员在看信,便大大咧咧地走过去,护林员一转头,只闻到一股与自己身上一模一样的沐浴液味道。

  王泽弯下身,他发梢上的水珠滴落在护林员手臂上,护林员有些晃神:“什么怎么样?”

  王泽看了护林员一眼,心想他大概也是犯困了:“你觉得他对我怎么样?”

  护林员也是见过作家的亲笔书信的,但厚厚一本、密密麻麻都是作家娟秀字迹的书信集,他也羡慕起来了:“他很关心你。”

  他们虽然曾经一同生活过几个月,但当时的作家因为状态不好,深入的交谈自然不多。从这信里却能感受到作家见识不浅,想来在他生病之前,也是一个令人倾慕的男人。

  实际上即使是他病情不稳定的时候,护林员也为了他一再改变自己的原则。

  作家自然是一个有人格魅力的人。

  人可能因为一时的慈悲,回信给予一个迷惘的小孩安慰,但却很难坚持好几年,甚至在说出自己的见解同时询问对方的想法,教授知识并且提供参考书籍。今天站在他身边的王泽,绝对少不了作家的开解及循循教导。

  王泽坐在护林员面前,将毛巾扯下:“我本来也是这样想的,但直到他的编辑发出讣告,我都不曾听他说过,他厌倦了这个世界。甚至……正如你当初所说,在他死去之前,我连他的本名都不知道。”

  他太过习惯于接受对方的好意,太过沉溺于向唯一的窗口发泄,以至于眼中只有自己。

  “我对他知无不言,但是,我对他一无所知。”

  “他花了几乎十年的时间,一封一封地亲手写信给我,但在他死后,也没有任何信息留给我,一个字都没有。”

  王泽勾起嘴角,苦涩地说:“而且,我后来发现,他的亲密笔友不是只有我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