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烈火行舟【完结】>第127章 摇落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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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府的马车上,则南依解下斗篷,张口就问:“你刚才去哪里了?”

  杜昙昼避而不答,却问:“不如先请夫人告诉我,和辛良族长谈得如何?”

  “甚好。”

  “他同意出手相助?”

  则南依:“非要出手相助才叫甚好么?他答应不添乱,就已经非常好了。”

  杜昙昼转头看她,眼神颇有些难以置信的意味:“恕我直言,夫人府中现下所有能动的人加起来,也不过几十个。你难道就要凭这几十个人,去除掉处邪朱闻吗?”

  “有何不可?”则南依表现得比杜昙昼还要不可置信:“莫说几十个人,只要时机得当,哪怕只有一个人,照样能除掉他,”

  她眨了几下眼睛,好像杜昙昼问了一个多可笑的问题。

  杜昙昼实在分不清她的理所当然是真的还是装的,他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在对方理直气壮地注视中,说出了他早就想问的问题:“夫人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则南依不假思索:“深夜进宫,杀了国王和处邪朱闻,把罪名甩到你这个大承人身上,然后占领王宫,再利用摄政王的戒指控制王军,最后控制整个王都。运气好的话,连辛良族长一起杀掉。”

  杜昙昼:“……”

  她又补充道:“如果一切顺利,第二天天亮时,王都就在我则南氏手里了。到那时我就说,我是为了从大承奸细手里救出国王和处邪朱闻,被迫带兵进宫,谁知那两人都已经被大承人杀死,我只好手刃刺客,最后按照国王遗命,继承王位。”

  杜昙昼半天没眨眼。

  在确定则南依不是说笑以后,他强迫自己用仅存的理智发问:“夫人,您的计划听上去很大胆,执行起来也不遑多让。不知你有没有想过,整个计划的第一步,也就是同时杀死国王和处邪朱闻,是件多难的事?”

  “为什么说很难?”则南依反问:“因为当年的乌石兰没有成功吗?”

  杜昙昼:“夫人,你现在要做的事在我们中原叫做谋反,自古以来,谋反者都是九死一生,如果没有完全的把握,还请您谋而后动。”

  则南依轻笑一声。

  不等杜昙昼再度发问,她转过头,不再看他,抬手摸了摸耳下鲜红的红宝石耳坠,才说:“不与你说笑了,免得你真把我当成傻子。”

  为了不被街上的人看出来,车厢的两扇窗户都用黑布封得死死的。

  车内只有一盏小小的油灯,被固定在二人面前的矮桌上,火光随着马车的颠簸而四处摇晃。

  幢幢灯影下,则南依幽幽说道:“乌石兰惊天一刺后,处邪朱闻加强了宫城的防卫,此前负责守卫宫城的士兵几乎被他屠戮殆尽,换上的一拨新护卫,都是经过他精挑细选出来的。保证是平民出身,所以和王都中的贵族毫无关系,保证双亲尚在,这样便有软肋控制在摄政王手里,便不敢造次。”

  “这群人里,最终有一人,因为刀法高强,被提拔为宫城侍卫长。此人出身贫寒,双亲尚在,又都居住于都城之内,但凡他流露出半点不忠之心,摄政王随时都能杀光他全家。”

  则南依顿了顿,继续道:“但高高在上的朱闻大人不知道,此人其实是我则南氏的族人。”

  杜昙昼:“那为何……?”

  则南依勾了勾嘴角,冷嗤道:“他父母在王都经商,不慎见罪于某个老家伙,偏偏那老东西与前国王沾亲带故,为了安抚那老东西和其他京中的老贵族,处邪朱闻直接杀了他的双亲,连尸骨都没有留下。”

  “此后,那人被京中一户平民收养,他那时年纪虽小,却发誓为父母报仇,所以隐姓埋名隐忍下来。还是我住进王都后,他才带着父母的遗物前来见我。我没有马上恢复他在族中的身份,而是让他继续在王都潜伏下去。那时我就告诉我自己,这个人迟早能帮上我的忙。”

  她瞥了杜昙昼一眼,没有在他脸上看到任何表情,她并不感到意外,于是继续说道:“那人按照我的吩咐苦练刀法,后来果然成为了宫城侍卫,又顺利当上了王宫的侍卫长。”

  “只要有他在,想要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进入摄政王宫,并不是件难事。”

  片刻的沉默后,杜昙昼斟酌道:“此举并非不可行,但终究……”

  “所以我们要快。”则南依打断他:“我们要伪装成值夜的侍卫,从离处邪朱闻最近的宫门进去,随后兵分两路,摄政王交给你,我去杀老国王。我们要赶在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将这两人的人头砍下来。只要他们一死,一切就尽在我掌握之中了。”

  杜昙昼缓缓摇头:“未见得吧。就算宫里的侍卫在侍卫长的要求下不反抗,可宫城以外?把守王都的士兵呢?还有那些誓死效忠于处邪朱闻的战士呢?他们一旦包围王都,你又该如何应对?”

  则南依似乎早有准备:“所以我才去夜探辛良族长啊,你不知道吧?整座王都,连同王都周围五百里内的防御,都是由辛良族负责的。今夜之前,整个焉弥誓死效忠处邪朱闻的,也许只有辛良一族,其他人无不是忌惮他的势力罢了,谁会对他那样的暴君有忠诚之心呢?而今夜之后嘛……”

  则南依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她摇了摇头:“摄政王不该杀辛良遥的。”

  杜昙昼仍觉得她的所有决策都过于草率了:“可是,我还是觉得——”

  “中原人,我要是像你这样犹豫的话,早就被我那个不是人的哥哥连皮带肉生吞活剥了。”则南依的眼神中带着不加掩饰的狠戾:“对于处邪朱闻这样的人,做多少准备都是不够的,还不如先一刀杀了他,以后的事,等他死了再说。”

  “万一失败呢?”杜昙昼没有被她说服。

  则南依连眼睛都不眨:“万一失败,那就换作我死,以命相搏,这很公平。”

  杜昙昼久久无话,则南依也不催促,车厢里迅速安静下来,只有两人没有任何默契的呼吸声与不绝于耳的车轮辘辘声交替传来。

  许久后,杜昙昼下颌猛地一紧:“好,就按你说的做。”

  则南依发出了一声满意的轻笑,她理了理鬓发,笑道:“这就对了嘛,我都敢对他下手,你又有什么可怕的?再说了,我们还有一枚最关键的筹码,只要有他在,我就敢赌我能赢。”

  “什么筹码?”

  则南依眼底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精光:“当然是你们的夜不收,乌石兰。”

  杜昙昼一愣,面上不动声色,声音却迅速冷了下去:“乌石兰就算再神通广大,也不过一副凡人之躯,他能侥幸从处邪朱闻手中逃脱,已是上苍庇佑。你不该把孤注一掷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他的任务早已完成,这不是他该背负的东西”

  则南依没有马上接话,她先是怔忪片刻,然后才缓缓侧过头来,脸上的神情颇为复杂。

  思索良久,她才轻轻启口,问了杜昙昼一个问题。

  “你知道乌石兰最初在焉弥一战成名,是因为他的刀法么?”

  “不是的。”则南依语带同情:“是因为他的美貌。”

  五年前。

  处邪朱闻于王都郊外的行宫中遇刺。

  彼时杀手众多,他带去的侍卫拼死反抗,最终在几乎全军覆没的情况下,护住了处邪朱闻的性命。

  那一日,行宫大殿外的黑砖台阶都被鲜血染成了血红色,侍卫与刺客的尸体交杂横陈,根本分不清敌我。

  尸山血海之中,唯有一道锋利瘦削的人影立在殿外。

  那人身形摇晃,步履蹒跚,却始终坚持着不肯倒下。

  处邪朱闻端坐在高椅之上,眼前惨不忍睹的尸海也没有换来他片刻动容。

  戴着黑色手套的食指轻轻一点,从王都闻讯赶来护驾的卫兵们就将那人叫到殿内。

  那人拒绝了他人的搀扶,跌跌撞撞地走到摄政王身前,纵然体力早已透支,却仍以一个笔直的身形端端正正地跪下。

  低阶侍卫,多用黑布条蒙面以遮掩真容。

  处邪朱闻垂眸看了他片刻,琥珀色的眼瞳透出十分冷漠。

  “你叫什么名字?”须臾后,摄政王冰凉的声音响起。

  那人深深行了一礼:“属下身份卑微,名姓无须被人知晓。”

  “无礼!”自始至终护在处邪朱闻身边的老宰相斥道:“摄政王问话还敢遮遮掩掩?!”

  “摘下面布。”处邪朱闻的声线毫无起伏:“将面布摘下来,告诉我你的名字。”

  污损于血迹的面布被伤痕累累的手指一圈圈解开,年轻的侍卫第一次在焉弥的掌权者面前露出真容。

  布条丢至身侧,那人抬起一张白皙秀丽的脸,如山猫般圆而上翘的双眼由下而上,直直看向处邪朱闻眼底。

  在老宰相发出怒斥前,在处邪朱闻的神情产生了极其细微的变化的那一瞬,侍卫垂下长而密的睫羽。

  “乌石兰。”他低声答道:“属下名叫乌石兰,大人。”

  老宰相注意到,处邪朱闻原本正在摸索红宝石圣戒的手指突然停住了动作。

  “乌石兰的样貌在焉弥实属罕见。”车上,则南依余光扫了杜昙昼一眼,补充道:“当然,你也生了一副好皮囊,但乌石兰是不一样的,他的美丽与焉弥的所有美人都不一样。”

  杜昙昼看不出表情:“你不会是在暗示我,处邪朱闻仅仅因为乌石兰长得漂亮,就让他当自己的侍卫长了吧。”

  “你不懂。”则南依叹道:“乌石兰的美丽,不只在他的外貌。”

  则南依第一次拜见处邪朱闻时,乌石兰就是唯一被他允许留在殿中的侍卫。

  处邪朱闻与她商量的一切,都是当着乌石兰的面进行的。

  期间,则南依数度将打量的视线悄悄看向他。

  她敢保证自己做得绝对不留痕迹,但每一次,她都没有见到乌石兰的眼神。

  他始终低眉敛目,从未抬起过眼睫,从头到尾都垂着眸,沉默着不发一言。

  他的长相会让所有见过他的人,都对他与摄政王的关系浮想联翩,但他本人似乎无动于衷,对所有或窥探或鄙夷的目光都视若无睹。

  那一次,除了“乌石兰”这个名字以外,则南依没有打探出任何与他有关的消息。

  一段时间后,处邪朱闻答应了与她的婚约,召她入宫相商婚书之事。

  则南依毫不意外地在他身边再次见到了乌石兰。

  这道劲瘦修长的身影,就一直立在处邪朱闻身后半步远的地方,静静听着他与则南依商讨成婚后的土地分割等事宜。

  则南依心里清楚,说他在听其实并不准确,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抬起过头,似乎对两人的谈话毫不关心。

  他年纪应该很轻,穿着和其他侍卫一样的衣服,不合身的衣物显得他格外瘦削。

  他一直握着腰间的刀柄,可他不说话的时候,看上去就像个柔弱斯文的贵族少年,他真的举得起那把弯刀吗?

  则南依默默收回视线,这样的人,也能当上摄政王的侍卫长么?

  很快,她的问题就有了答案。

  当天傍晚,经过几个时辰的你来我往,婚书的大体细节基本得以敲定。

  也许是为了表示对则南氏的重视,处邪朱闻破天荒邀她一起同登城墙,共赏夕阳美景。

  站在高耸的墙头,繁荣的焉弥王城于脚下延展而去,纵横的街道在则南依眼前一览无余。

  忙忙碌碌穿行于街头巷尾的百姓,此时渺小得如同蝼蚁,他们日日奔忙,却无论如何都要臣服在王权之下。

  血红的夕阳下,仿佛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归站在高墙之上的人所有。

  那一刻,则南依后悔了。

  她不该答应和处邪朱闻联姻的,她应该想办法除掉他,让自己坐上那个高不可攀的权力之巅。

  也许是看得太过入迷,手上一时失了力气,腕间的一条金手链不慎松脱,朝城墙下掉了下去。

  “哎呀。”则南依不自觉叫了一声,处邪朱闻立刻侧过头来。

  细细的金手链没有像她想的那样,一路掉到高墙之下,它悬挂在一块凸起的墙砖边缘,被风吹得飘飘荡荡,随时都会掉落。

  见则南依探头去瞧,处邪朱闻问:“很重要的东西?”

  “无妨。”则南依道:“不是什么值钱玩意,让它去吧。”

  处邪朱闻漫不经心地朝身旁扫了一眼:“乌石兰。”

  则南依只感觉脸侧一阵微风拂过,下一瞬,乌石兰一手撑在墙头,腾身而起,从她身边纵身跃下了高墙。

  则南依一惊,立刻踮脚探身往下看去。

  乌石兰手扒在墙头,脚踩着凹凸不平的墙砖,整个人悬在城墙边缘,手臂长长地伸出去,只为替她捡回那条压根不值钱的手链。

  即便是则南依,也从不认为一条金链值得搭上谁的性命,她先是对乌石兰喊道:“不必如此!你快上来!”

  乌石兰置若罔闻,他竭力伸长手臂,却始终离则南依的金链差一点距离。

  他攀在墙头边沿的手指用力到发白,脚尖能踩着借力的地方,也不过只有半寸宽,瘦削的身影在风中摇摇欲坠。

  见他不肯上来,则南依向处邪朱闻请求:“朱闻大人!请召回您的侍卫!那东西根本不值得如此拼命!”

  处邪朱闻抬了抬下巴,让她看身后。

  则南依甫一回头,方才还悬在高空之上的乌石兰,已经从下面翻了上来,他双手捧着那条细细的金链,呈到则南依面前:“夫人。”

  比起手链,则南依最先注意到的,是乌石兰的手掌。

  那双细瘦洁白的手,掌间布满伤痕与硬茧,指尖还沾染着城墙上的尘灰。

  “你……”

  则南依有些怔忪地看向他,乌石兰却在二人目光交错的顷刻间,低下头去。

  他那双形状妍丽的眼睛,再一次隐藏在浓黑的长睫之下。

  则南依从他手中拿起金链,她没有胆量敢要求处邪朱闻帮忙,单手把链子放到手腕上,笨拙地想为自己系上搭扣。

  处邪朱闻却突然往前走了几步,随后停在她身侧,将手从宽大的衣袖里伸出来,纡尊降贵,亲自为她系上了手链。

  则南依心中的恐惧远比荣幸要多,她生怕这个喜怒无常的摄政王会在这突如其来的善意后,陡然翻脸,将她推下高墙。

  所以在处邪朱闻放下手的同时,则南依借着弯腰行礼的动作,大步往斜前方迈了一步。

  这里离城墙边缘尚有一段距离,即便处邪朱闻突然出手,也不至于一把就能将她推下去。

  但几乎是同时,则南依就知道她想多了。

  处邪朱闻的注意力根本不在她这里,他的视线从刚才起,就只集中在乌石兰身上。

  也正因为如此,则南依才能在第一时间注意到,摄政王向来阴寒冷漠的眼神里,多了些许晦暗不明的意味。

  他看向乌石兰的目光,像是在看一把上好的兵刃,这柄利器锐不可当,却又只听从他一人差遣。

  只不过,在他的眼底,除了赞赏与得意之外的东西,则南依不敢分辨。

  她抬起眼,最后一次看向乌石兰,年轻的侍卫长恭顺地垂手而立,仿佛对一切都毫无所知。

  那天,离开王宫时,则南依决定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现。

  数月后,乌今谴使者来到王都。

  又过了一段时日,使臣执思莫名失踪,坊间传闻,他是因为得罪了乌石兰才被秘密处决。

  则南依没有派人调查,但她并不觉得这是空穴来风。

  如果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乌今真的见罪于乌石兰,处邪朱闻是不会放过他的。

  又数月后,鹿孤事发。

  据说,乌石兰为了自保,当着摄政王的面,亲手杀死了他的这位挚友。

  此事则南依依旧没有派人去查,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因为鹿孤死后,乌石兰也不可避免地受到牵连,被除去了侍卫长之职,贬去给处邪归仁当护卫。

  归仁王子当年不过十几岁,是京中最无权无势的贵族,虽有王子之名,可人人皆知,他看似富贵的日子实则朝不保夕。

  处邪朱闻随时都可能找借口将他处死,能让他活到现在,不过是还没有寻到合适的时机罢了。

  给这样的人当护卫,不要说仕途尽毁,恐怕那天就会和小王子一起被摄政王杀了。

  那时候,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人人都说乌石兰终于失势了。

  到后来,连与则南依来往的贵族们都这样说,每个人都说得信誓旦旦,则南依几乎都要相信了。

  也许那天她在城墙上看走了眼,也许是她想多了,也许处邪朱闻此人就是反复无常,行事无法以常理定夺。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乌石兰已经给小王子当了大半年的护卫了。

  那之后的某一天,则南依被处邪朱闻召入宫中。

  后来是因为什么缘故,她已经不太想得起来了,总之,她与处邪朱闻同乘一辆车出了王宫。

  马车刚驶出宫门,外头就来了一阵大风。

  秋风萧瑟,席卷着沙尘而过,吹来了车窗上的帘布。

  处邪朱闻漫不经心地向外面瞥了一眼,原本冷淡的双瞳蓦然一凝。

  顺着他的眸光看出去,则南依在宫门外的石阶下,见到了那个一点都不让她意外的人。

  ——乌石兰。

  乌石兰微低着头,是十分恭顺的模样,与他在处邪朱闻身边当侍卫时别无二致。

  他背对着的石阶,所以既没有注意到摄政王的车驾,似乎也对车里的人投来的注视的目光毫无所察。

  风势减弱,帘布飘荡而下,眼看就要重新遮住车窗。

  处邪朱闻原本是没有动作的,就在乌石兰的身影即将被帘布完全遮挡之际,有人疾步从石阶上跑下来,从身后猛地抱住了乌石兰。

  “你怎么还站在这里?我不是说你不用等我吗!”

  来人的声音听上去非常年轻,带着蓬勃的朝气。

  他看上去与乌石兰熟稔非常,哪怕从背后突然抱住他的肩膀,那个刀法超绝的护卫也没有做出半点防备的动作。

  来人的长发由一顶嵌了红宝石的金冠束在头顶,垂下的头发编成了辫子,随着他揽住乌石兰的动作在脑后轻晃。

  整座王都,有资格戴红宝石发冠的,除了国王和处邪朱闻,就只有一个人——焉弥的小王子,处邪归仁。

  即将合上的车帘,被一只戴着红宝石圣戒的手拦住,金色的戒托闪过一丝亮光,刺得则南依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等她再次睁开双眼,车帘已经被处邪朱闻掀起了一个角,从露出的车窗缝隙看出去,乌石兰就在距离他们不过几十步远的地方。

  乌石兰颔首说了几句什么,则南依没听清,就见小王子开怀大笑了起来。

  笑完以后,他依旧保持着搂着乌石兰肩膀的姿势,朗声问他:“对了!我送给你的刀你怎么没带?”

  乌石兰的右手始终握在腰间的弯刀刀柄上,小王子很自然地在他手背上拍了一下:“你这把刀都旧了,早都该换了!”

  处邪朱闻没有动作,他掀开车帘一角的手纹丝不晃,但则南依几乎是立刻就感觉到,车厢里的气氛顿时凝重起来。

  则南依转动眼珠,看向乌石兰腰侧,他随身带着的,还是给处邪朱闻当侍卫长时用的那把刀。

  刀鞘斑驳,确实到了该换的时候。

  乌石兰温和道:“殿下所赐的刀,光宝石就嵌了几十颗,属下担心使用不慎,把上面的装饰弄坏了就不好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则南依总觉得乌石兰对小王子的态度非常平和,甚至都显得有些……温柔。

  “这有什么!弄坏了我就再送你一把新的!你放心大胆地用,就是拿它去劈柴都行!”

  小王子搂着他大力晃了几下,乌石兰被他摇得趔趄了几步,却没有表现出丝毫不耐烦。

  “殿下说笑了,属下的职责是保护殿下的安全,华贵的刀具纵然精美,用起来并不趁手。”

  小王子又笑了,他的声量放低了一些,可还是能被坐在车里的两个人听清。

  他对乌石兰说:“别这么紧张,若是真有人想在王都杀我,你以为凭你一个人能护住我吗?”

  则南依眉心一跳,忍不住去看处邪朱闻的表情。

  高高在上的摄政王漠然不动,眼睛却紧紧盯着小王子搭在乌石兰背后的那只手。

  乌石兰的回答,则南依没有听清,那句话刚从他口中说出,就被风带走了。

  马车一刻不停地往前走,乌石兰和小王子最终还是消失在视线尽头。

  处邪朱闻收回手,车帘飘荡而落,把小王子纵情的笑声隔绝在车外。

  处邪朱闻转动着指间的圣戒,在良久的沉默后,他冰冷的声线在则南依耳侧响起:“你我的婚约,就此取消吧。”

  则南依没有回答,眼前浮现起方才最后映在她眼底的景象。

  那是乌石兰沉静的侧脸。

  第二日,乌石兰官复原职的消息传遍了王都。

  据说处邪朱闻为了彰显对他的重视,把自己身为摄政王出入宫廷的令牌,亲手赐给了他。

  则南依听到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写了一封信给她的母亲。

  信中,她让母亲替她搜罗封地内手艺最精湛的建造工匠,让他们假装成杂役,尽快赶来王都。

  她告诉母亲,她要在王都郊外建一座别馆。

  至于乌石兰,则南依有一种非常笃定的预感,用不了多久,她再见到他的地方,也许就会是处邪朱闻的寝殿。

  但乌石兰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

  几日后,处邪朱闻以国王之名,在宫内举行饮宴。

  京中贵族皆受到邀请,则南依也在宾客之列。

  除了王都的达官贵人外,此前投靠焉弥的毓州刺史舒白珩也在宫宴上出现,他被国王赐了上座,就坐在处邪朱闻的王座之侧。

  “那次宴会,处邪朱闻原本是要对外宣布,与我解除婚约的。”则南依回忆道:“所以我就坐在他的正对面,而乌石兰就像从前那样,垂手站在他身侧。”

  “饮宴持续到深夜,许多人都醉了,殿内热闹又混乱,舒白珩也被灌了不少酒,喝得酩酊大醉,就连处邪朱闻都饮了几杯,说话时带着满身的酒气。”

  “乌石兰是不喝酒的,那天晚上,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腰上甚至还挂着处邪朱闻送他的那块腰牌。”

  “月上中天之际,就在国王陛下因为酒力,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从王座走下来非要找处邪朱闻喝酒时,乌石兰忽然动了。”

  杯盏交错的宴席间,乌石兰突然抬起双眸,直直望向则南依。

  他的眼珠黑得发亮,眸光锋锐如利刃,就像他的名字。

  那瞬间,则南依终于想起当初那句她以为她没听清的话。

  焉弥王宫大殿外,小王子问乌石兰孤身一人如何能保护他?

  乌石兰只平静地回了他一句话:“不试试怎么知道。”

  可已经来不及了。

  在所有人来得及反应以前,乌石兰陡然起势,从则南依身侧的廊柱后方猛地抽出一把长刀。

  他没有做任何一个多余的动作,眨眼间,就割开了舒白珩的脖子。

  “那天晚上,舒白珩的血飞起来,恐怕得有几尺高,连大殿的天花都溅到了血迹。我金碗里的葡萄,都被他的血浸透了。”

  则南依转动明艳的眼眸,看向杜昙昼:“你知道吗?一直到被处邪朱闻带人制服,乌石兰都没有抽出腰间那柄弯刀。他自始至终用的,都是那把长刀,就是你们中原人用的,那种笔直的武器。”

  夜不收。

  那是则南依平生第一次领教这三个字的威力。

  她问杜昙昼:“他叫什么名字?”

  “谁?”

  “乌石兰。他在你们中原,叫什么名字?”

  束发的布条随着头发垂落在杜昙昼脸侧,这根不知从哪块布料上随手撕下来的麻布,曾经是莫迟的发带。

  “摇落星辰。”杜昙昼的声音暗沉沙哑,在幽暗的车厢内如喟叹般低低响起:“他的名字,叫做莫摇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