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烈火行舟【完结】>第87章 也有莫迟不知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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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龙璧坊的西南角,在最接近坊门的街巷上,有一处占地广阔的宅院。

  即便朱红色的院门早已斑驳,也能从华丽却腐朽的门头上看出曾经雕梁画栋的影子。

  这座曾经属于乌今富商阿伏干的高门大院,如今已经被十几户不同的人家占据。

  院门不用退,因为常年都是敞开着,刚绕过影壁,就能见到院中拉满了长绳,绳子上晾晒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有不少都打满了补丁。

  污水被随意地倾倒在当初建房的工匠精心设计的明渠内,或高或低的孩童流着鼻、光着脚,在泥泞的土地上来回奔跑。

  阿伏干豪宅的主屋、厢房、耳房、仓库,就连养马的马厩都有人住在里面,十几户人家的几十口人就借住在这座曾经金碧辉煌的富家大室内。

  后院开挖的人工湖早已干涸,湖底遍布杂草,除了修建于湖中的湖心亭外,这里再也看不出半点过去的辉煌了。

  见到杜昙昼和莫迟两个生面孔进来,小孩子们还好奇地围了上来,站在不远处不停打量。

  其余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干人等,几乎没有对着二人升起一星半点的兴趣,见到他们走进,反而流露出恼怒,有的甚至挥手驱赶道:“这里没有多余的房子了!”

  莫迟回头看向杜昙昼:“别说这么多年过去,阿伏干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就是有,肯定也早都被人拿走了。”

  杜昙昼沉吟不语。

  莫迟问:“现在怎么办?”

  杜昙昼思索片刻,道:“去主屋,能在这么多人里抢到住主屋,那户人家就算不是这里最有势力的,至少也会是最早住进这间大宅的人,说不定曾经发现过什么。”

  主屋中住着一家四口,男主人不在,两个孩子在院子里疯玩,只有身形健硕的女主人弯腰蹲在房门口,用一把豁口的钝菜刀剁排骨。

  在收了杜昙昼几锭银子以后,女主人用腰上泛黄的围裙擦了擦手上的碎骨渣,直起腰,问道:“什么事?先说好,这房子可不能让给你,不过……”

  她上下扫了杜昙昼几眼:“看你的穿着打扮,应该也不是会跟我们这些人抢房子的人吧。”

  杜昙昼立刻顺着她的话头往下说:“这房子是……?”

  “我也不清楚原来的主人是谁,听说好像是个胡商吧。”女主人答得很干脆:“七八年前,我和家里人一路讨饭来了京城,那时候没地方住,又见到这间大房子空荡荡的没人住,我们就搬进来了。原本只是打算借住,等到主人回来我们就溜走,谁知道主人家一直没现身,连湖里的鱼都干死了也没人回来过。”

  “后来我出去打听才知道,就在我们搬进来前不久,主人家病死了,家产好像也被分完了,就剩下这间荒宅,还是因为风水不好才落得个没人要的下场。我们这些人哪顾得上什么风水好不好,能有个地方住就不错了,就一直住了下来。”

  杜昙昼问:“您是第一户来此地借住的?”

  “是。”女主人点点头:“原本打算,只要主人家的亲戚来赶,我们就走,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住的人越来越多,可从来没有人出现过,说要收走这间宅院,我们就这么厚着脸皮留下来了。”

  杜昙昼想了想,问:“您住进来的时候,可曾在院中见到过主人遗留的东西?什么样的东西都行。”

  女主人摇了摇头:“值钱的东西我是没见过,可能也是我没在院子里仔细找过,至于别的房子里面有没有……就算有,也肯定早就被那些人卖掉换钱了。”

  “那不值钱的东西呢?”

  女主人表情一僵,抬眸觑向杜昙昼的脸色。

  杜昙昼将临台侍郎的腰牌在她面前一闪而过:“本官是来查案的,不是来找你问罪的,就算你曾经藏起过主人家的任何物件,只要和本官查的案子无关,本官绝不让你受牵连。”

  女主人一听说他是当官的,表情立刻变得有些紧张,她无措地搓了搓手,转身想要往屋里走,又突然停下脚步,回头问杜昙昼:“大人当真不会——”

  “不会。”杜昙昼:“如你所说,这座宅子的主人已经死去多年,他的家人如果从未出现过,那么大抵不会再出现了,你应当不用担心会被赶走。”

  女主人也不知信了多少他的话,她盯着杜昙昼看了一会儿,暗自叹了口气,迈过门槛往里屋走去。

  杜昙昼和莫迟紧紧跟上。

  女主人走到主屋中间的地板旁边,拿起一根筷子,蹲在地上,把筷子头插入地上的某块木板一角,然后用力一撬。

  地板下面藏的不是什么金贵物件,仅仅是一小方竹片,竹片四角刻着忍冬纹,正中央写了一行字。

  女主人赧然道:“对不住大人,这是民女刚来这间屋子的时候,在墙角的五斗柜里找到的,民女看这行字写得花里胡哨,还以为是写了什么吉祥话的道符,就压在了地板底下,想着借个吉利。您既然来了,就请您看看,上面写的究竟是什么?”

  杜昙昼和莫迟低头一瞧,随后在场的三个人面面相觑,谁也看不懂竹片上的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莫迟指着四角的忍冬纹:“我虽然看不懂,但我知道,这上面刻的应该是乌今文字,忍冬纹是乌今国最常用的纹样。”

  从女主人手里拿走竹片,叮嘱她不要将今天的事告诉任何人后,杜昙昼和莫迟走出阿伏干的豪宅,来到了大街上。

  街边人潮如织,不断有行人与二人擦肩而过,杜昙昼看了看手里的竹片,笑着对莫迟说:“没想到也有你不认识的东西。”

  “我又不是神仙。”莫迟向他伸出手,把竹片要到自己手里:“天底下我不认识的东西多了,是你太高看我了。”

  杜昙昼笑问:“乌今文字你不认识,那当初在焉弥,要是你搜集到了用乌今文所写的情报,你该怎么办?”

  莫迟轻轻眨了眨眼,看上去似乎只是被风吹进了沙子,他扭过头去,用手揉了揉眼皮:“自然有会乌今语的夜不收负责翻译情报。”

  杜昙昼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周回,造册上曾经记载,他极善焉弥、乌今两国官话,因此从军后,他一个缙京人才会被调入毓州军。

  “那——”

  那当初你和周回在同一只小队里,就是你负责获取情报,他负责翻译么?

  这句话都已经滚到杜昙昼嘴边,还是被他咽了回去。

  也许不仅只是简单的同袍共事之情,也许连莫迟的焉弥语都是周回教的,毕竟莫迟曾经说得那么标准,连一点中原口音都没有。

  路边,有小贩挑着担子从前方不远处走过来,他身着乌今衣袍,买的也是乌今国的小吃。

  莫迟迎了上去,从他背着的担子里挑出几样点心,花钱买了下来,然后假装无意地将竹片露到他面前,问他上面写的是什么内容。

  小贩看了一眼就跟他说了句话,杜昙昼观察他的嘴型,他说的应该是三个字。

  莫迟谢过小贩,拿着油纸包的点心走向杜昙昼,而杜昙昼此时却在想,要是他当年没有离开边关,而是继续留在军中的话,是不是就能在莫迟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他了。

  那莫迟的命运会不会改写?他会不会就不再是夜不收,也不必再远赴焉弥,最后落得一身伤痛,伤痕累累地回到故国?

  “你想什么呢?”莫迟早就站在杜昙昼面前,叫了他几声他都没反应。

  杜昙昼猛然回神:“……无事,我是在想,你是不是饿了?”

  莫迟从纸包里取出一块点心,送到他面前:“吃吧。”

  杜昙昼无意识地咬了一口。

  莫迟愣愣地望着他,好像欲言又止:“你……”

  “你问到了?那竹片上刻的什么?”杜昙昼毫无所察。

  “那是一个地方。”莫迟顿了顿,说:“京郊漏泽园。”

  “漏泽园?”

  漏泽园是官府设立的丛葬地,凡是无人认领的尸骨,和家贫买不起葬地的人,都会由官家埋葬于此。

  杜昙昼嚼着点心含糊地说:“阿伏干的尸骨会埋在漏泽园么?”

  莫迟摇了摇头,还是一眼不眨地紧盯着他:“你……”

  “怎么?怕我吃不惯这味道?乌今人做点心喜欢用松仁油,虽然有种怪香,但我也没那么挑剔。”

  莫迟:“不是啊,我是想说——”

  杜昙昼咕咚一口把嘴里的食物咽了下去。

  “——我是想说你把包点心的油纸也吃了。”

  莫迟的提醒来得恰逢其时,正好赶上杜昙昼连着糕点带着油纸全都吞了,再也没有半点吐出来的机会。

  杜昙昼:“……”

  他举起手里的点心,不出意外地发现包裹在外的油纸被他咬下了一角。

  杜昙昼:“……怪不得刚才我总觉得口感怪怪的。”

  莫迟:“……”

  心虚的夜不收移开了视线,明目张胆地躲避着杜侍郎问责的眼神。

  “走吧。”赶在杜昙昼说话前,莫迟先发制人:“漏泽园离缙京城应该还有一段距离,我们得在天黑前赶过去。”

  杜昙昼看了眼天色,时辰这么早,就算他们凭两条腿走路过去,也绝对可以天黑前走到漏泽园。

  但自知理亏的夜不收已经把多余的点心塞进怀里,翻身上了马了。

  莫迟坐在马背上,头也不回地催促道:“快出发吧!”

  咽了一角油纸的杜昙昼不计前嫌,把莫迟欲盖弥彰的背影记在心里,踩着脚蹬也上了马。

  漏泽园位于缙京城以西的山地间,取其永登西方极乐之意,园内埋葬了许许多多知名或者不知名的尸首。

  知道死者名字的,也许还会立个墓碑,而无主的尸骨就只会草草地埋在一座土包里,即便日后亲眷再来寻找,恐怕也无法从园中大大小小的坟茔里,找出亲人的坟墓了。

  在漏泽园东南角的一大片坟包之中,莫迟和杜昙昼在一块墓碑上找到了阿伏干的名字。

  说是墓碑,其实也不过只是块最普通的木板,木板上用乌今语和中原文字刻了阿伏干的名字,但立碑人和立碑日期却被人磨掉了。

  杜昙昼在乱七八糟的划痕间分辨了许久,还是无法看清被磨掉的究竟是哪几个字。

  他感叹道:“阿伏干生前也算是缙京赫赫有名的乌今富商,怎料死后连安葬的钱都没有,只能草草埋在这一方土包之下,甚至连立碑人是谁都无法得知了。”

  莫迟目不斜视,皱着眉头,直勾勾盯着木板上残存的刻字。

  “看出什么了?”杜昙昼立刻追问。

  莫迟沉默片刻,俯下身,用手点了点被磨掉字迹的地方:“这里的磨痕和刻字的印痕,差不多是同时留下的。”

  杜昙昼疑惑道:“也就是说,给阿伏干刻墓碑的人,在刻字后不久,又把立碑人的名字划掉了?为什么要这样做?”

  莫迟缓缓摇头:“也许是这个人不想让别人知晓自己的身份吧。”

  杜昙昼抱起手臂:“看来之前那女子说得一点不假,阿伏干死后即便不算家破人亡,至少也是门庭败落了,家产都被外人瓜分完了不说,连给他买墓地的钱都没有剩下,甚至连愿意花钱给他立碑的人,都不能留下自己的姓名。”

  莫迟回忆道:“我记得鸿胪寺的户册里,并没有记载阿伏干有子女,不知他是否还有后人在世。”

  “我想应该是没有了。”杜昙昼并不乐观:“你看这坟边已经长满了杂草,墓碑也已风化腐朽,轻轻一碰都会掉木屑,若他尚有后人在世,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的坟冢变成这副模样吧。”

  莫迟直起腰:“看来阿伏干的线索就这样断了。”

  “无妨。”杜昙昼语气平静,不见气馁:“查案本就是如此,要是这条线行不通,我们就回城,继续从候古身边的人查起。”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漏泽园,刚走到园外拴马的地方,就见一辆驴车缓缓从官道上驶过来。

  驴车后拉的是满满一车空竹筐,想来是附近的农户将自家的菜运到城里售卖,如今菜卖完了,便从城中返回。

  满满当当的竹筐中,一个瘦削的年轻人抱着腿坐在车板上,他挤在狭窄的空隙间,表情依然很自在,一点不见难受的样子。

  快到漏泽园外,年轻人从车上跳下来,险些带翻了车上的竹筐,还好他眼疾手快,连忙推了回去。

  “多谢老丈!”他给了赶车的菜农一点碎银子,行了一礼,然后将随身的一个小包裹背在肩头,转身往漏泽园走来。

  从包袱皮的缝隙里,莫迟见到了里面装的东西,其中大部分都是纸元宝,隐约还露出几块糕点的形状,看上去都是贡品——年轻人应当是来漏泽园祭拜的。

  起初莫迟没有把他放在心上,还是和杜昙昼一起朝拴马的地方走,但心中陡然升起的一个念头,让他蓦地停下了脚步。

  “刚才那个人买的贡品,好像……都是乌今人做的糕点!他要祭拜是乌今人!”

  杜昙昼迅速反应过来:“可他分明是典型的中原人长相,为何会——?”

  “你不觉得奇怪么?阿伏干的墓碑上,为什么要用乌今语和中原官话两种文字刻他的名字?这是不是说明,为他立碑很有可能是大承人?!”

  莫迟转头就跟着那个年轻人回了漏泽园,杜昙昼紧随其后。

  年轻人看上去就是个普通大承男子,对外界没有半分多余的警惕心,听到身后响起的脚步声也没有多想,还以为莫迟和杜昙昼两人也是来祭拜的。

  他连头都没有多回一下,径直走到了一座坟包面前,熟门熟路的样子,看上去像是曾经来过无数次。

  而一切就如莫迟所料,年轻人所停留的这座坟冢,正好就是阿伏干的坟茔。

  二人见状,立刻站定在不远处的一座坟包前,假装是来祭奠,实则是在暗中留意年轻人的一举一动。

  年轻人将包袱放在地上,一点点把里面的贡品拿出来,摆在阿伏干的墓碑前,嘴里还不断念念有词:“我好久没来看你了,主要是最近坊里太忙,我忙着赚钱,实在没空。”

  他将坟包旁边的杂草一把一把拔下来,扔到一边:“我之前给你的钱你都用完了吧?我今天再给你烧点,还有你们乌今的吃的,我也给你带了一些过来,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你爱不爱吃,要是不喜欢,你可以分给你地下的那群邻居。”

  说到这里,年轻人忽然压低声音:“不过这回别给他们太多,我快攒够钱了,用不了太久,就能给你迁坟了。”

  他说话的口吻非常奇怪,不像是晚辈对长辈,甚至不像是对待家中任何一位过世的亲人,倒像是在和一个不算特别熟的同辈在说话。

  杜昙昼回想起户册上所写的内容,阿伏干要是活到今年,怎么也有四五十岁了,而年轻人看上去还不满二十,难道……他是阿伏干不为人知的私生子?

  可他又说“你们乌今”?

  杜昙昼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年轻人已经拔完了附近的杂草,正在用火折子点带去的纸元宝。

  杜昙昼轻声对莫迟说:“你先别过去,让我上去问问——”

  话音未落,向来冷静的莫迟这次却比他先行动了,他绕过杜昙昼,直接走到年轻人身侧。

  年轻人这回终于觉得不妥了,他把包袱皮往怀里紧紧一抱,戒备地盯着莫迟,满脸警惕地喝道:“你是谁?!别过来!我告诉你,我可没钱!你要抢钱可别抢我的!”

  莫迟虽然长得清秀,可骨子里那份凶悍狠厉却不是假的,面无表情走过来的时候,任谁见了都会不由得心头发颤。

  莫迟没有跟年轻人废话,开门见山就问:“你认识阿伏干?”

  “啊?谁?”年轻人还是看了眼墓碑,才敢确定祭拜的人确实叫这个名字:“啊、对啊!是、是又怎么样?!你想干吗??”

  莫迟眼睛一眯:“你和他什么关系?你是他儿子?”

  “关你什么事!”年轻人看上去性格和顺,却在对方问及阿伏干时表现得很凶横,显露出十足的保护之意。

  莫迟眉头一压:“我再问你一遍,你是他儿子吗?!”

  “我是你老子!”

  年轻人抓起地上的一把土,兜头往莫迟面上一撒,然后抱着包袱皮,拔腿就往反方向跑。

  想要比过莫迟的反应速度是不可能的,但年轻人的身手也算相当矫健了,他在起身时脚步不稳、差点摔了个踉跄的情况下,还是以快过莫迟五六步的速度,往前方跑出了十几步。

  莫迟一手抬起遮挡他抛来的泥土,另一手顺势抄起地上的一块碎石,看都不看就扔了出去,直接命中年轻人的脚后跟。

  带着莫迟之力的一击可不是小事,年轻人当场痛呼一声“哎哟”,应声倒地。

  但他意志非常顽强,摔倒在地后立马忍着疼就地一滚,连鞋都甩掉了也顾不上,继续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前跑。

  杜昙昼实在看不下去了,在他身后冲他大喊:“别跑了!我是临台侍郎杜昙昼!我不是来抓你的,有一桩命案牵扯到了阿伏干!我是来查案的!”

  年轻人腾地站住脚步,须臾后颤颤巍巍地转过头来:“你……没有在骗我吧?你真的是当官的?真的不是来跟我要钱的?!”

  杜昙昼解下腰牌,朝他远远一晃:“你自己过来看。”

  年轻人死死抱着包袱皮,怀疑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逡巡。

  杜昙昼沉声说:“别抱着你那堆点心了,我对它们和你的钱都没兴趣,我只想知道,你和阿伏干究竟是什么关系?据我所知他已经死去多年,你为什么会来给他扫墓?”

  年轻人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敢动,反问杜昙昼:“你说出了命案?谁死了?!”

  “一个叫候古的乌今人,你听说过他的名字么?”

  年轻人双眼瞪大:“你说谁?候古?他死了?真的?!”

  杜昙昼点了点头,又怕他看不清,朗声道:“真的,昨夜死在他自己府中,你认识他?知道谁可能是凶手吗?”

  “哈哈!”年轻人也不跑了,也不害怕了,接连发出几声开心的大笑。

  他也不怕站在阿伏干墓边的莫迟了,三两步跑到坟堆前,拍着手给阿伏干道喜:“你听到了吗?候古死了!九泉之下,你也能闭上一只眼睛了!”

  为什么是一只?杜昙昼心里纳闷。

  年轻人脸色喜色未消,也不管自己的样子在别人眼里看上去有多奇怪,转头就问杜昙昼:“他怎么死的?”

  “一剑割喉。”

  年轻人不忿地“啧”了一声:“真是便宜他了!”

  莫迟此时又诡异地沉默下来,带着满头的沙土站在一旁,仿佛刚才的冲动只是他故意为之的假象。

  杜昙昼担心地看他一眼,抬手拍了拍他头顶的灰,莫迟摇头示意他无事,杜昙昼这才把注意力集中到年轻人身上。

  “你为什么这么恨候古?你是阿伏干的儿子?阿伏干之死与候古有关?”

  年轻人方才龇牙咧嘴的凶相被他全部收了起来,近距离看去,他长得还算眉清目秀,眼神十分平和,不像是个性格乖张的人。

  他对杜昙昼说:“给我看看你的腰牌,倘若你是真的官老爷,我就告诉你。”

  杜昙昼把腰牌放在手里拿给他看,年轻人装模作样地瞧了半天。

  杜昙昼不留情面地戳穿:“就算腰牌是假的,你也看不出来吧。”

  年轻人被他说中,倒也不恼,只是撇了撇嘴,嘀咕道:“不要说穿嘛。”

  杜昙昼收起腰牌,又从鱼符袋里取出银鱼符:“腰牌没见过,银子总认识吧。”

  年轻人看到他手里发着银光的鱼符,终于信了他说的话。

  “好吧,倘若你是查案的,告诉你也无妨,只是候古那样的人死了也是罪有应得,我实在是不想……哎呀告诉你就告诉你!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年轻人见刚才烧的几个金元宝已经烧完了,就从包袱里重新拿出一大把,放在地上点燃:“我不是这个阿伏干的儿子,在他活着的时候我甚至没见过他几面,他是我的恩人,准确来说,是我恩人的爹!”

  年轻人告诉杜昙昼,他名叫景三,是个土生土长的缙京本地人。

  而阿伏干那个未被记录在册的儿子,叫做鹿孤。

  景三很小就失去双亲,成为孤儿后在街上流浪,很快就被缙京城里的一个小偷头子盯上了。

  此人专门诱骗那些年纪小的流浪儿,将他们拐进自己家中,美其名曰给他们一口饭吃,实则是让这些小孩子替他出去偷盗。

  偷来的财物大部分都落入此人手中,只有极少的部分才会拿来给孩子们对付几口饭吃。

  偷人钱财时常会被失主发现,一旦被发现,轻则挨打,重则会被抓进官府受刑坐牢。

  这样的日子当然有小孩子不愿意过,可只要这些流浪儿动了逃跑的念头,就会遭来一顿毒打。

  再加上他们本来就无处可去,跟着此人至少还有地方住、有饭吃,所以一来二去,他身边还是聚集了不少被迫当扒手的小孩。

  ——景三当年就是其中的一个。

  缙京城里人人都知,西龙璧坊的胡商财大气粗,最是富有。

  多年前的某一天,九岁的景三游荡在西龙璧坊,不久后,一个身穿华服的乌今人吸引了他的目光。

  这个人年纪很轻,约莫只有十几岁,穿着打扮却华贵非常,头戴金冠,身着缎布,脚踩一双缎靴。

  毫无疑问,这条街上,他是景三最应该偷的人。

  但美中不足的是,此人身边跟了五六个护卫,万一被发现,景三肯定会被打死。

  惜命的本能让年幼的景三放弃了拿他当目标,转而把手伸向了另一个有钱人的腰间——不为别的,只因此人是孤身行走在路上,连个随从都没有。

  景三很快解下了那人系在腰间的荷包,但他的判断却出了很大差错,此人不是没有随从,他的随从只是跟在了几步远的地方,把景三偷东西的行为看了个一清二楚。

  被发现后,几个人没有因为景三是孩童就手下留情,把他拖到街边暗巷里一顿痛打。

  尽管景三因为经常挨揍,早就练就了一身抗打的技巧,但还是被几个人的拳打脚踢痛得哀嚎不已。

  就在他以为自己今天要被打死了的时候,忽然有人站在巷口,冷飕飕地说了句话:“小孩子偷东西,揍两下就行了,还真要把人打死么?”

  说话人正是景三刚才盯上却又放过的那只“肥羊”,他身后还跟着那五六个护卫,正和他一起朝景三望过来。

  几个打他的人停下动作,被他偷了东西的失主和那人交谈了几句,往景三身上吐了口涂抹:“呸!小畜生,偷到你爷爷头上来了!这次先放了你,下次再让我见到,非宰了你不可!”

  景三过了好久才从地上爬起来,他鼻青脸肿,浑身的骨头都在疼痛。

  方才解救他的人走到他身前,这个人并没有责怪他,也没有对他说教,问他小小年纪干什么不行,为什么要偷东西,他只是平静地问景三:“吃饭了吗?”

  景三摇摇头,一股鼻血忽然流了下来,他连忙抬袖子去擦。

  那人也不在意他的狼狈,低头对他说:“走吧。”

  杜昙昼问景三:“这个人就是鹿孤?”

  “对,他就是乌今富商阿伏干的儿子。”

  杜昙昼思索着问:“为何在阿伏干的户籍造册里没有他的记录?”

  景三想了想,说:“我也不清楚,不过我猜,可能因为鹿孤只是他的养子。”

  “养子?”

  景三:“对,后来我才知道,他是阿伏干收养的儿子。”

  那天,年轻的鹿孤请年幼的景三吃了顿饭,鹿孤做事很有分寸,他没有请景三吃饕餮大宴,只是带他在附近的面馆吃了碗羊肉面。

  吃面期间,他和护卫们也只是安安静静地吸溜着面条,没有多问景三一个字。

  一顿面条唏哩呼噜吃完,景三放下面碗,擦了擦鼻子下面残存的血迹,正色对鹿孤道:“你叫什么?住在什么地方?今天这段饭钱算我欠你的,等我攒够了,就去你家还你。”

  几个护卫噗嗤一笑,显然没把他这个小扒手的话听进去。

  但鹿孤却当真了,他很认真地对景三说:“我叫鹿孤,住在西龙璧坊西南角最靠近坊门的那间院子,你要还钱,就到那里找我。”

  “西龙璧坊西南角……你是阿伏干家里的人?”景三听过那个富商的鼎鼎大名。

  鹿孤说是。

  “我记下了。”景三站起来,比鹿孤坐着还矮半头,攥着拳头严肃地向他保证:“我要努力攒一段时间的钱才能还得起,你不要以为我会食言,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我知道了。”鹿孤应了下来。

  从那天起,景三每偷到一点钱,就悄悄存下了很少的一些,不上交上去。

  但他不能偷存太多,因为那小偷头子精明得很,每次孩子们偷回去的钱他都要来来回回细数,生怕被他们昧下了。

  景三自认已经做得很谨慎,但没过多久,还是被那人发现了。

  等待景三的,是他这辈子遭过最惨烈的一次痛打,他只觉得全身骨头都要被打断了,皮肤都要寸寸裂开。

  一番毒打后,小偷头子将景三扔到了大街上,那天正值倾盆大雨,一个遍体鳞伤的孩子要是淋一夜的冻雨会发生什么,谁都可想而知。

  景三倒在街角,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慢慢换回了他飘忽的神志。

  刚才挨打的时候,他一直攥着拳,拳头里捏着他,是他好不容易攒下来,要还给鹿孤的饭钱。

  不知淋了多久的雨,景三凭借最后一点意志站了起来,一路流着血、扶着墙,找到了鹿孤的住处。

  他只来得及敲了敲鹿孤家的角门,就失去意识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他已经躺在鹿孤家中的下人厢房里了,景三撑着床坐起来,发现身上的伤口全都被仔细地包扎过,而房中到处萦绕着浓郁的药味。

  一开始,他以为是有人在为他熬药,可在床上呆呆地坐了半天,都没有人注意到他。

  将近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才有下人从外面走过来,见到他醒了,赶忙跑去找鹿孤。

  鹿孤来时,景三已经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站到了地上。

  见到鹿孤,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手里攥着的钱递给他:“饭钱攒够了,我来还你。”

  他的声音非常虚弱,但语气却相当坚定。

  鹿孤一愣,收下了他的钱,过了一会儿又说:“我请大夫给你治伤,也花了不少钱,要是你想还的话,不如留下来在我府里当个仆役,就可以拿工钱抵药钱了。”

  他没有问景三是怎么受的伤,他甚至没有表现出对于这个小孩同情,他只是就事论事地为景三提供了一个选择,一个不会伤害到他幼小自尊的选择。

  景三低头思考片刻,问:“可我偷过东西,你不介意吗?”

  “你会偷我的东西么?”

  景三连连摇头。

  鹿孤笑了:“那就足够了。”

  景三终于忍不住好奇,问他:“你家里怎么会有这么浓的药味?不会是给我熬的药吧?”

  “当然不是,还没轮到你呢,这些药是给我父亲准备的。”

  杜昙昼出声询问:“阿伏干病了?”

  “是的,而且病得很重。”景三回忆道:“他家里那么有钱,请了很多医生,吃了好多药材都不见好,到最后,鹿孤甚至和我一起带着药渣去了临台门外。”

  “临台?”

  景三:“他们说把重病之人的药渣埋在临台门口,就能借临台侍郎的中正之气压制住病气,病人说不定就能活了。”

  杜昙昼皱起眉:“那个时候的临台侍郎是……”

  “是褚思安,就是后来谋反被杀的皇帝的亲叔叔。”景三感慨道:“可能因为他品行不端,所以也无法压制住病气吧,但在我的印象里,他其实是个很和蔼的人。”

  八年前,阿伏干重病濒死之际,鹿孤和景三带着他喝剩的药渣,偷偷摸摸来到临台官署外。

  褚思安贵为皇叔,不像杜昙昼这般亲和,他非常不喜欢老百姓做这种事,曾经命令禁止此种行为。

  但这个说法在缙京城里可谓人人皆知,鹿孤彼时也着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好领着景三趁夜跑到临台官署外的大街上,一边挖坑,一边还要留意着临台里面的动静。

  尽管二人已经十分小心,但坑刚挖好,就被走出官署大门的褚思安发现了。

  这个为人处世严厉到令人畏惧的临台侍郎,在见到景三那张小脸时,不知为何,原本气势汹汹的态度软了下来。

  正当二人准备磕头求饶时,停在官署外的马车上跳下来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远远就朝褚思安跑过去。

  褚思安笑着蹲下身,张开手臂把小姑娘抱了起来:“怀宁!你来接爹爹了!”

  名为怀宁的幼童见到跪在地上的鹿孤和景三,不解地问:“他们两个在干什么?”

  褚思安叹了口气,偏过头对二人催促道:“动作快些,不要被其他人见到了。”

  鹿孤连连磕头谢恩,而景三手脚麻利,三两下就把药渣埋进了挖好的土坑。

  八年后,漏泽园里,景三挠了挠头:“你说,这个褚王爷也不算太坏吧。”

  一直沉默的莫迟突然问:“这个办法有用么?”

  “当然没有。”景三一哂,指了指面前的墓碑:“要是有用,他还会躺在这里吗?药渣埋了没两天,我这位恩人的父亲就撒手人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