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烈火行舟【完结】>第47章 莫迟露出诡计得逞后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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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馥州境内有大湖,名曰临淳,因湖岸遍生馥草,香气袭人,故而将此地命名为馥州。

  临淳湖是多计入流的汇聚之所,湖面广阔浩瀚,一望无际。

  清晨轻雾蒸腾时,站在岸边看去,颇有烟波十万顷之意。

  湖中岛屿星罗棋布,不熟悉水路的人,若是乘船通行其中,极其容易迷路。

  杜昙昼与莫迟、杜琢赶到时,天色已经隐约发亮,冉遥带着州府官员围在岸边,众人包围中,一具人形之物躺在岸上,上面盖了块麻布。

  冉遥面色深沉,见杜昙昼来,赶紧让众人给他让出条通路。

  “杜大人,深夜惊扰实属冒昧,只是此事颇为蹊跷,又事关朝廷命官,我也是不得不把您找来了。”

  杜昙昼看着那具人形:“这就是无名尸?”

  说着,就要掀开麻布。

  冉遥一把按住他:“大人且慢!这无名尸在水中泡过,形容凄惨,方才州府几位官吏见到,已经在旁边吐过一轮了。”

  杜昙昼尚未拉开麻布,都能闻到隐隐的尸臭味,水中尸死相最为可怖,确实不是常人能轻易接受的。

  杜琢当了他这么多年的家臣,随他出入临台,尸体也见过许多了,应该无碍。

  至于莫迟……

  杜昙昼偏头瞟了一眼,莫迟神色严肃,一眼不眨地盯着尸体,想要确认死者究竟是不是时方砚。

  杜昙昼暗暗摇了摇头,他见过莫迟杀人的样子,莫迟出刀之际,周身杀机毕现,那副冷峻凛然的神态,就连恶鬼见了都要退避三舍。

  区区一具水中尸,怎会吓到他。

  杜昙昼蹲下身,揭开麻布一角:“诸位大人还请暂时回避。”

  除了冉遥外,其余所有人都远远走开了。

  杜昙昼不再犹豫,一把拉开麻布。

  地上的尸体全身肿胀发白,手脚的皮肤皱缩浸软,体表未见任何伤口,但脸部却面目全非了。

  时值冬日,临淳湖却并不结冻,湖底还有不少鱼类生存。

  冬季食物稀缺,死者入水后,面部的皮肉就成了鱼的食粮,被咬得皮破肉烂。

  不要说辨认五官,都看不出人脸的形状了,只留下黑乎乎的几个大洞,依稀能分清是眼眶、鼻孔和嘴。

  “此人死状着实惨不忍睹,怪不得州府内的各位同僚不敢直视。”

  杜昙昼在尸体身上看了一会儿,又垫着麻布,翻过尸身看了看背面。

  初步的检查完毕后,杜昙昼道:“除了能肯定是个男子,似乎无法确认其身份,冉大人为何怀疑他是时方砚?”

  冉遥将一直拿在手里的东西递给杜昙昼:“这是发现尸首的渔民在岸边捡到的,请杜大人过目。”

  杜昙昼接过一看,发现是时方砚写的遗书。

  遗书上说,他受皇命前往馥州任别驾,却犯下大错、无力回天,深感无颜面对天子,只能以死谢罪。

  冉遥道:“不只有这封遗信,我带人赶到后,还在附近的馥草丛里找到了时方砚的官服和官帽。我也怕是有人故意为之,所以才想请杜大人来看看,时方砚来到馥州不过月余,我与他还不熟悉,看不出这尸体到底是不是他。”

  莫迟凑近仔细观察尸体,虽然被泡得肿胀,仍能看出死者皮肤黝黑,手脚宽大,附和时方砚渔民家出身的特点。

  又因为嘴唇被鱼吃掉了,明晃晃的大白牙直接暴露在外,也很像是时方砚的面貌特征。

  而身长、体格各方面,都和时方砚十分相符。

  认真看了一圈,莫迟对杜昙昼摇摇头。

  杜昙昼也说:“我与时大人也不算相熟,但从目前来说,还没有办法排除此人就是时方砚的可能,冉大人可有在城中寻找他的踪迹?”

  冉遥说:“一发现他的遗书我就让人去找了,我们州府养了信鸽用以传信,若是有了他的消息,府内众人会飞信鸽于我。眼下还没有收到任何通传,怕是……”

  杜昙昼望向茫茫湖面,临淳湖水拍打湖岸,浪潮声仿佛永不止息。

  回城路上,三人坐在马车里,都是沉默不语。

  杜昙昼寻思着尸身上的细节,莫迟闭目养神,杜琢看上去好像很精神,不时透过车窗往外头看。

  没多久,杜琢见官道上只有他们一辆马车,其他人都不见踪影,问:“大人,冉刺史和馥州府衙的官员呢?”

  杜昙昼:“他们是骑马来的,冉大人说还要赶回去处理政事,带着属下先行一步了。”

  杜琢的表情忽然凝固在脸上:“那——那那那,方才那具尸体呢?”

  “后面放着。”

  杜琢僵硬地伸长脖子,带着眼中越来越明显的惊恐,朝杜昙昼身后看去。

  马车厢后,白布包裹着的尸身横躺在侧。

  杜琢头皮一炸,猛然回想起刚才见到的场景:那外翻的皮肉和不成人形的脸孔,陡然放大在他眼前。

  “大人。”杜琢的声线没有丝毫起伏:“能不能让马夫先停一下车?”

  杜昙昼问他怎么了。

  杜琢全身僵硬,用尽全身力气,才捋直了舌头,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先让马车停下吧。”

  杜昙昼叫停了车。

  杜琢连滚带爬冲下车,跌跌撞撞跑到官道边,扶着一棵大树,冲着地面就是一声“呕——”,翻山倒海就是一通吐。

  杜昙昼本想下去看看,一推开门,一股呕吐物的酸腐味扑面而来,他砰地关上车门,又坐了回去。

  可怜杜琢昨晚在婚宴上吃的鲍参翅肚,都被他吐了个一干二净。

  车窗里,杜昙昼伸出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指上夹着一面手帕,这是他唯一能为杜琢做出的牺牲了。

  杜琢扶着树干,踉踉跄跄地走过来,接过手帕,擦掉了脸上的鼻涕和汗。

  大冬天里,他额头都吐得冒汗了。

  他倚着车边,虚弱地说:“大人,不是我杜琢吹嘘,小的我真是能忍啊!您刚一掀开麻布的时候,小的一看到那张脸就想吐了。可小的转念一想,在冉大人他们面前不能丢您的脸啊,所以一直忍到现在。要不是见到那尸体就在您身后,小的都能忍到回城!”

  杜昙昼身后,有人幽幽说了一句话:“你说的是这具尸首么?”

  一个头蒙白布的人,突然从杜昙昼后头出现。

  杜琢愣了一瞬,爆发出此生最惊惧的惨叫:“有鬼啊——!”

  杜昙昼被他喊得耳膜嗡嗡作响,连天边的飞鸟都被他惊得振翅高飞。

  莫迟摘下脸上的布,露出诡计得逞后的微笑,乐颠颠对杜昙昼说:“我小时候要是吃坏了东西犯恶心,那群夜不收就是这么吓我的,现在终于轮到我吓别人了。”

  杜昙昼又好气又好笑,见莫迟难得露出笑容,属实舍不得批评他。

  杜琢着实被吓得不轻,上马车时腿还在抖。

  莫迟道:“怎么样?有用吧,是不是完全不恶心了?”

  经此一吓,杜琢倒是真把尸体的惨状抛之脑后了,他转向莫迟,语气诚挚地说:“莫郎将,小的知道你是在帮小的,可下回能不能提起通知一声,小的三魂七魄都被你吓飞了,心脏现在还在扑通乱跳呢。”

  回到馥州府衙。

  尸体被仵作抬下去验尸。

  杜琢朝两人摆了摆手,气若游丝道:“大人,小的实在没力气查案了,要先去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说完,颤颤巍巍地走了,背影都透着心有余悸。

  后堂内,杜昙昼将时方砚的遗书和官府摆放在桌上。

  他问莫迟:“你怎么看?”

  莫迟回想起遗书内容,说:“时方砚正月初八离开缙京,算他正月二十三到馥州好了,到现在也不过才一个多月。一个月内,他能犯什么样的大罪,严重到需要他以死谢罪的地步?”

  “不错。”杜昙昼赞同道:“这是其一。其二,时方砚考上神童科进士后,备受当地县官关注,还把他的事迹记入了县志。几年前,时方砚十几岁时,县志曾记过关于他的一件事,说他外出捕鱼时,一个人就救起了三个失足落水的孩童,说明他水性极佳。”

  如此善水者,若是真要自我了断,会选择投湖吗?

  莫迟又看向遗书。

  写遗书的纸就是官府常用的淡黄色宣纸,纸张十分平整干净,字迹清晰,像是刚写完不久的。

  杜昙昼:“写书人运笔稳健,措辞典雅,不像是被迫或匆忙间所写,而应该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才写就的。而且冉遥对比过,这就是时方砚的笔迹。”

  莫迟思索道:“我不是在看笔迹,我是在看这张纸,今日我们赶到临淳湖边时,我见那馥草上遍布露珠。仵作的尸检尚未结束,无法得知此具尸体死于何时,就算他是昨晚坠湖的,这封遗书在岸边放了一整夜,定会染上露水。干燥后,纸张会变形发硬,可你看这张纸,崭新如初,不像是在湖边放过很长时间的样子。”

  杜昙昼听完,沉吟不语。少顷,又道:“遗信的确有疑点,还有一件事,冉遥说他带人在湖边找到了时方砚的官服官帽,却没有提到鱼符。”

  他展开时方砚的官服,腰带上如也,没有腰牌也没有鱼符。

  莫迟眼尖,腰带里似乎夹着什么,露出了一小角。

  他捏住边角将那物事夹了出来:“是当票。”

  当票来自一间名叫瑜宝翡的典当行,上面写,时方砚以二十两的价格典当了某物,以三月为期。

  “二十两。”杜昙昼觉得奇怪:“以时方砚的俸禄,怎么会只为了二十两就典当东西?”

  莫迟:“这家当铺昨日我见过,我知道在什么地方。”

  “走。”

  二人走到正堂外,听到堂内传来威武之声,杜昙昼诧异道:“天刚亮就升堂了?”

  旁边的杂役听到了,向他禀报道:“回大人,一早就有人来报官,是馥州城富商伍铖,好像是说他儿子失踪了。”

  堂内,冉遥的问话清楚传来:“伍铖,发生何事?细细道来。”

  杜昙昼带莫迟驻足廊下,听了下去。

  伍铖语气焦急,忧心如焚:“大人!草民之子伍睿杰已连续三日不见人影!昨晚,草民带众家丁四处搜寻了一夜,一无所获!家中老母担忧孙儿,急得都病倒了,还请大人派府中铺兵,替草民寻找他的下落!”

  冉遥:“莫急,本官将画师找来,你儿样貌如何,尽数告知于他,让他替你画出画像。本官命人贴于榜上,让馥州城的人都为你留意。”

  有衙役从堂内匆匆走出,前去寻画师去了。

  杜昙昼没听出有何不妥,对莫迟道:“走吧。”

  瑜宝翡典当行内。

  杜昙昼拿出当票,花二十两赎回了时方砚典当之物。

  掌柜在柜台后找了一会儿,找出一个小木盒,递了出来。

  杜昙昼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把金色的钥匙。

  杜昙昼放在手里掂了几下,道:“是金子的,怪不得这么小一点就能当二十两。”

  “不知这钥匙开的是哪里的锁?”

  杜昙昼想了想,道:“去时方砚家里。”

  时方砚赁居在离府衙不远的一间平房内,杜昙昼亮出腰牌,让房主打开门后,二人走了进去。

  只见房中陈设简单,除必要家具外,没有任何摆件装饰。

  二人走到床边,莫迟忽然见到床底边缘的木制地板上,有几道划痕,像是被重物磨损导致。

  莫迟低下头,往床底一瞧,立刻对杜昙昼道:“这里有东西,好像是个……金光闪闪的盒子?!”

  将床底之物拖出来后,杜昙昼明白莫迟刚才为什么停顿了。

  “果然金光闪闪,晃得人眼睛都疼了。”

  莫迟拖出来的,是个金镶玉的方盒,盒子通体都是汉白玉所制,但盒盖和四边却镶满了金子做的纹饰。

  看似不大,但相当有分量,否则也不会在地上磨出划痕。

  盒子上有一个小小锁眼,杜昙昼掏出从当铺赎回来的钥匙,轻轻插入,往右一旋。

  咔哒一声,盒盖应声而开。

  杜昙昼把手放在盖子上,却没有贸然打开,“不会我一打开,就从里面射出毒箭,让你我二人命丧当场吧?”

  “不会。”莫迟很笃定:“玉盒笨重,很难在其中设置暗器,你说的那种东西,一般都会用木盒,而且……”

  “你怎么也学会卖关子了?而且什么?”

  莫迟迟疑须臾,道:“而且以你我此刻的站位,就算真有毒针射出来,射中的人也只有你,我离得太远了。”

  杜昙昼转过头,颔首注视他。

  莫迟默默移开目光,手指无意识地在衣服上搓了搓。

  令人不安的沉默弥漫在房中,莫迟无声地吞咽了一下。

  杜昙昼突然抬起手,屈起手指放在嘴前呵了口气,对准莫迟脑壳就是用力一弹。

  “哎哟!”莫迟捂住额头,疼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杜昙昼犹嫌不足:“让你长长记性!”

  话是这样说,真等到打开盒盖时,他还是用身体小心翼翼地把盒子全部挡住,嘴上还念叨:“要是我真出了事,你又见死不救的话,我做鬼也缠着你!”

  莫迟小声嘀咕:“鬼要是都长你这样我也不介意。”

  “什么?”杜昙昼回头看过来。

  莫迟嘴合得严丝合缝像珠蚌,充分用行动表示,刚才说话的不是自己。

  杜昙昼把盒盖完全翻开,里头果然并无异样,只有一封信。

  “过来看看。”

  莫迟走上前,见信封上写着,临台侍郎杜昙昼亲启。

  “是写给你的?”莫迟拿起信封一看:“封口还用浆糊严严实实粘住了,他怎么知道你会来馥州?又怎么确定你能找到这封信?”

  杜昙昼也没有头绪,只觉得事态愈发扑朔迷离起来:“拆开看看。”

  莫迟也不客气,直接撕开封口,取出了信。

  两人一起,一目十行地往下看。

  信上内容并不长,时方砚说,他来到馥州后,得知临淳湖上有水匪肆虐,于是假扮成渔民,暗中调查了一番。

  他查到了一些线索,但还不够,于是打算伪装身份,继续深入调查。

  信的末尾他说,之前查到过的东西已经写在另一封信里,寄给京城的杜昙昼了。

  落款的日子,就在三天前。

  “三天……”杜昙昼说:“时方砚寄出的信属于公文,这种公文都要经由驿站一程程往缙京送。他官职不够高,寄不了加急,按照寻常信丞的送信速度,这封信可能还没离开馥州境内。”

  他看向莫迟:“现在回府衙,让人骑快马去拦,只要路上顺利,一天一夜的时间,应该就能拿到他的信,回到州府了。”

  莫迟有些不解:“时方砚行事为何如此神秘?调查水匪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他何须遮遮掩掩?”

  杜昙昼:“也许,他有不得不遮掩的理由,比如说——”

  “比如说,调查水匪时,时方砚发现自己动到了不能动的人?”莫迟很自然地接过了话茬:“像是……馥州地位最尊的国舅爷?”

  “我明白你的意思。”杜昙昼道:“不过除了国舅,也有可能是州府的官员,所以时方砚才不敢把实情告知他们,而要辗转写信通知于我。”

  时方砚定是害怕走漏消息,才将事情写在纸上,藏于床下的箱子中,还要把钥匙拿去当掉。

  意识到这一点,杜昙昼和莫迟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深感不妙的眼神。

  若那尸身真的是时方砚,只怕他不是自尽,而是被人灭口身亡。

  “水匪……”杜昙昼喃喃道:“这么多年,从未听说临淳湖上有匪患,时方砚是如何发现的……?”

  思索片刻,脑中仍是一团乱麻,杜昙昼抬起头,果断道:“干想也没用,不如我去调查府衙内大小官员,而你返回国舅府,暗中查探一番,也许能找到新的线索。”

  莫迟点了点头,很快离去。

  杜昙昼收好时方砚的信,将箱子推回原位,摆出从未被人碰过的样子。

  回到馥州府衙时,画师刚画完伍睿杰的画像出来。

  经过正堂,听得伍铖还在对冉遥说:“草民之子长得五大三粗,身材魁梧,足足高七尺,皮肤又黑,站在人群中很容易被发现!可草民带家丁寻了这么久都没有结果,您说他不会是……”

  伍铖发出了几声抽泣,说不下去了。

  杜昙昼脑中倏然灵光大作,面前的迷雾顷刻消散。

  他们都被迷惑了!

  皮肤黝黑,身长七尺,体格健壮,除了时方砚,还有可能是别人!

  他拔腿走进正堂,见到伍铖就问:“你儿伍睿杰身上,除你所说之外,还有什么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