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烈火行舟【完结】>第22章 “杜昙昼,你竟敢常服闯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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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清晨,莫迟离开杜府后,脑中浮现了最后在平房墙角见到的记号。

  那串用芦管笔写就的字迹,标明了两个地点:一是西龙璧坊,二是西南角。

  龙璧坊是京中胡人的聚居地,因为紧邻城墙根,而城墙上又刻有龙的图案,得名龙璧坊。

  东坊是城内最大的生意坊,京中大多数胡人都在此地行商。

  而西坊则多为住宅,胡人多居住于此。

  莫迟沿着主街,向西龙璧坊走去。

  经过了坊门,莫迟抬头一看,差点被街道两旁的建筑晃瞎了眼。

  胡商富有,大多在坊内购置了豪宅,他们又喜爱金器,买了宅子后,将外墙屋瓦装饰得富丽堂皇,阳光一照,全都闪着金灿灿的光。

  而又由于北面紧邻皇城城墙,为了保护皇城安全,坊内朝北的墙上都不准开窗,以至于沿街的建筑全都是一面面的金墙冲着行人,更加刺眼夺目。

  莫迟被金光刺得眯起眼睛,心想,要是曾遂的藏身之处在这些房子里,那他的现状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吧。

  那一刻,不得不说,莫迟是萌生了退意的。

  但那行夜不收的文字里,还有某样东西,让他打定主意,要前去一探究竟。

  坊间楼宇密布,除了主街外,其余巷道都狭窄弯曲,莫迟在曲里拐弯的道路间东扭西拐,走了许久,才在纵横凌乱的小巷子里转出去,来到了西龙璧坊的西南角。

  此处终于不再是豪宅林立,取而代之的是一间间紧密相隔的矮房,看来胡商里也有穷人。

  这西南角有众多房屋,究竟哪间才是曾遂的藏身地?

  空着手在街上探头探脑,实在引人注目,莫迟在街边小摊买了个胡饼,一边吃着,一边装作原本就是这里的住户,向矮房深处走去。

  经过拐角,见到一人鬼鬼祟祟从角落里溜进街巷暗处,莫迟警惕地看了一眼,见那只是个衣衫褴褛的乞丐。

  乞丐也有早上起来要饭的?莫迟没有多想,在矮房中穿梭行走,每经过一处房屋,他都会假装不经意地扫向门框和窗棱附近,按照夜不收的习惯,他们会在藏身处的这些位置留下小小的记号,以便让同伴能够找到自己。

  不多时,莫迟就在一间破了屋顶的矮房门边,见到了那个久违的记号。

  他站在门口,手握腰间刀柄,轻轻敲了敲门——三疾两缓,这是夜不收固定的敲门暗号。

  门被笃笃敲响后,许久无人应答,莫迟附耳到门板上,留神停了片刻,确定房内无人,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木门。

  咯吱一声,门轴传来尖锐的声响,似乎许久无人打开过。

  透过门缝,小小的一间房马上就看到头了,内部陈设相当陈旧,到处都布满灰尘,唯有小方桌和床榻被人打扫过,留下了使用过的痕迹。

  曾遂不在,房中一个人都没有。

  莫迟握紧刀柄,走了进去。房中几乎没有什么物品,只有最北面贴墙放了几只木箱,莫迟解下刀,将刀鞘插入上盖与箱体之间的缝隙,打开了箱盖。

  里面放着的,竟是中心醉酒肆那群伙计穿的衣服!

  皂色短打、白色内衬,领边还缝着中心醉的酒旗图案,莫迟确信自己没有记错。

  难道曾遂真的投靠了焉弥人?

  莫迟心神一晃,忽听得门外响起纷乱的脚步声。

  “大人,就是这里!”“属下一路追查而来,定不会有错!”“门怎么是开的?大人小心。”

  莫迟倏地回身,见门外逼狭的小巷中竟挤满了翊卫,为首而立一人,身穿深绯色官服,竟然是曾与他在宫门外有一面之缘的冷容。

  冷容面若冰霜,指着莫迟道:“此人定是焉弥余党!速速给本官拿下!”

  莫迟当即反应过来,他定是中了某人的圈套,他也不辩解,一脚踹向方桌。

  方桌腾空而起,砸向站在最前方的冷容,冷尚书大惊,猛地往后一躲,周围的翊卫忙着保护他,一时顾不上莫迟。

  莫迟凌空跳起,扒住窗棱,踹开窗户,眼看就要逃脱。

  斜后方忽然有人朝他掷来一样物事,正中他后背的伤口。

  莫迟疼得浑身一抖,手上立刻卸了劲,从窗棱上掉下,半跪在地。

  地上躺着一块腰牌,刚才就是有人从腰间解下了它,当做暗器朝莫迟扔来。

  莫迟尚未看清腰牌上的字,就被蜂拥而至的翊卫牢牢按在地上。

  翊卫可不管他有没有受伤,抓住他双臂弯折在后,用麻绳将他紧紧捆住。

  莫迟背后的伤受到牵扯,疼得他满头冷汗,他紧咬牙关,眼冒白光,全身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就这么被翊卫半拉半拽地拖上了马车。

  车下,有人在小声对冷容说:“大人,此人……好像是杜侍郎新雇的护卫?”

  “哼!如此一来,就全对得上了!”冷容冷声冷气道:“本官早就发觉那杜侍郎知情不报,似有通敌嫌疑,此番正好被本官抓个正着!”

  那人有些犹豫:“是否需要属下去临台知会杜侍郎一声,毕竟……”

  “不必!”冷容强硬道:“谁都不准知会,立即随本官进宫,本官要带此人面见陛下!”

  皇宫顺泉殿。

  莫迟双手被缚,跪于殿中,杜昙昼送他的那把刀,早在进宫时就被禁军扣留了。

  两侧的高凳之上,坐满了高官文臣。

  冷容站在最前方的长案旁,着急地来回踱步。

  不一会儿,一个小太监跑进来报:“冷大人,皇上让您少安毋躁,他正在召见馥州刺史冉遥冉大人,一时不得空,还说若大人不急,待到明日再进宫禀报也是一样的。”

  “不可!如此大事怎能拖延?”冷容眼睛一瞪胡子一抖:“还请回禀陛下,就说冷容今日不等到他是不会离宫的。”

  小太监吓得一颤,感觉冷大人比皇帝还可怕,连连应了几声“是”,慌慌张张跑出去了。

  莫迟双手被绑在身后,后背的伤口已经疼到麻木,隐隐有热流缓缓淌下,他知道,他是他自己的血。

  血浸透了里衣,衣服湿漉漉贴在背上,摩擦间更加加深了痛楚。

  莫迟晃了晃脑袋,额发间的冷汗随之滚落在地,他自嘲地想:上次被人绑着跪在堂中,还是刺杀了焉弥国王后,被处邪朱闻所抓,关进地牢审问的时候。

  没想到在他杀了大承最大的叛国贼之后,在他为国家披肝沥胆、赴汤蹈火之后,还会有一日,被大承的尚书令以焉弥奸细的罪名,捆绑至皇宫之上。

  他低垂着头,扯起一边嘴角,露出了讥讽的笑意。

  冷容注意到他的神情,当即对他发难。

  “无耻小人!明明已被本官抓至宫中,却还敢愤愤不平?本官问你,你为何会出现在西龙璧坊?!”

  莫迟咽了咽唾沫,干涩的嗓音生硬道:“我还没请问冷大人,口口声声说我是焉弥奸细,可有何证据?”

  莫迟脸色苍白,眼窝发青,嘴唇毫无血色,唯有一双眼睛锋利如刀,斜斜瞪着冷容。

  “你——”冷尚书读了一辈子圣贤书,极少和武人打交道。

  朝堂上的武将,连同武官出身的文臣,到底在官场上待久了,大都收敛了一身的杀伐之气。

  面对他这样的四品大员时,又都尽量放低姿态,不常与他起争执。

  冷大人虽然年过五十,却是常年处在和风细雨之中,未曾见过人世冰雪。

  面对莫迟毫不掩饰释放出的敌意,心下陡然生出一阵惊悸。

  “放肆!”“宫殿之上,岂容你造次?!”“竟敢质问尚书令大人?你好大的胆子!”

  座中文臣像炸了锅似的,指责莫迟的言语此起彼伏。

  冷容冷哼一声,厉色问道:“你可听过一家名为中心醉的酒肆?”

  莫迟冷眼看他,眼珠纹丝不动。

  冷容怒道:“你肯定听过,因为你的主人杜昙昼就曾经查到过那个地方。昨日,本官奉陛下圣谕,协助兵部尚书调查武库失窃案,一路追查到这间酒肆,却发现一件极为惊人的事。”

  “经本官调查,那中心醉酒肆上下竟都是焉弥人!而杜侍郎此前在向陛下禀报时,却刻意忽略了此事!如此看来,那赵青池不仅意图谋反,还要勾结焉弥人共同作乱!”

  莫迟语带讥诮:“那又如何?不会这凭这点,大人就觉得我是焉弥奸细了吧?那大人的断案之能比起杜侍郎来说,可差得太远了。”

  冷容察觉到,莫迟此番言语只是为了激怒他、让他漏出破绽,干脆压下怒意,沉声说:“本官自然不如杜侍郎能言善辩,甚至如他那般欺瞒陛下!杜侍郎不可能不知晓此事,他分明是有意知情不报!”

  “本官心生疑窦,今日又顺着在中心醉查到的蛛丝马迹,一路追至西龙璧坊,在那群焉弥人可能的藏身之处将你拿下!不仅如此,本官还在那间矮房查到了大量焉弥之物,此番可算是人证物证俱在!看你还如何抵赖?!”

  冷容的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不说别的,中心醉被杜昙昼亲自翻查过,以他的谨慎,绝无可能漏过半点证据。

  杜昙昼都没有查到西龙璧坊,只凭一个冷容,如何得知?

  莫迟身处疼痛之中,脑子却越发清醒,冷容此举不是冲他来的,而是冲杜昙昼而去。

  他正欲开口,侧旁一个大臣忽然指着他的腰带大声说:“那是什么?!”

  堂上众人纷纷看去,冷容走上前,仔细一瞧,脸色突然大变,不等莫迟反应,抬手就从他腰带间抓出一样物事。

  莫迟吃力地抬眼望去,被冷容举在手中的,是一枚戒指。

  冷容满目骇然:“这——!这上面的纹样!是焉弥贵族专属的图样!你怎会有此物?!”

  莫迟喘着气,瞳孔急剧收缩。

  冷容冲着殿外疾声呼道:“来人!禁军侍卫在何处?!”

  殿外值守的禁军闻言立刻进入顺泉殿。

  冷容指着莫迟:“此人串通焉弥奸细!马上将他制住,本官要细细审问!”

  两个禁军卫士一左一右,将莫迟按在地上。

  莫迟背后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他的脸蹭在冰冷坚硬的青金石砖上,卫士的手如同铁钳般固定着他,手指深深陷进他肩头。

  冷容的厉声追问在头顶响起:“你究竟是谁?姓甚名谁来自何处?!你的背后主使到底是何人?!”

  在撕扯拉锯般的痛楚中,莫迟神思恍惚,依稀想起从前。

  焉弥地牢内,不远处的处邪朱闻衣服上传来带着腥气的金丝伽南香,和室内遍布的血腥味相融,直令人作呕。

  长鞭一次次抽在莫迟身上,留下皮开肉绽的伤,审讯官操着焉弥语厉声质问:“你究竟是谁?谁派你来的?你是不是大承人?!”

  处邪朱闻的摄政王府,这个阴森可怖的焉弥贵族,露出恶毒的笑容,砸断了他的掌骨。

  在灭顶的剧痛中,莫迟听到他不怀好意的声音:“痛苦么?恐惧么?这就是你背叛我的代价。”

  柘山关外,有人牢牢背着他,拼了命地往前跑,莫迟还残存着一缕神识没有晕过去。

  他没办法对救他的这个人心生感激,因为实在是太痛了。

  他身上的每块皮肤每根骨骼都在叫嚣着烈痛,他甚至在心中乞求,求老天爷让他断了这口气。

  让我走吧……我实在是、坚持不住了……

  但有人就是拽着他不让他离去,那人豁出命来将他送到柘山关下,送到赵青池手中。

  “莫迟,愿天神保佑你。”

  那人把什么东西藏进了他怀中。

  莫迟倏地睁开眼睛,胸膛剧烈起伏,灵魂如梦初醒。

  他猛地直起腰,力气大到将压制着他的两个禁军卫士都弹开了。

  他愤怒焦躁的目光从几位文官脸上一一扫过,说出口的话都带着干裂嘶哑:“我是焉弥奸细?我杀焉弥人的时候,你们还好端端地待在缙京城里做春秋大梦呢!”

  “你?!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冷容怒骂。

  莫迟的声音都变了调:“死到临头?你以为我怕死吗?!若不是有我们在关外流干了血,你以为你们一个个还能站在这里指责我吗?!”

  “你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平日里只知吟诗作对、舞文弄墨,我全村被焉弥屠戮殆尽之际,不见你们以身许国、拿命相护!待到个个都当上官了,也不用心处理政事,只知在朝堂上明争暗斗、勾心斗角!”

  说到后面,莫迟几乎是在嘶吼:“你们这些只知权力倾轧的庸人,如何配得上那身官服!如何对得起我惨死的夜不收弟兄的一条条性命!”

  局面太过混乱,殿中根本无人细听莫迟的控诉,所有人都在说话,所有人都在指责他。冷容激动到嗓音尖利:“此人有意动武!禁卫快将他拿下!以免伤及陛下!”

  禁军卫士群起而上,抽剑抵在莫迟脖颈,眼看就要血溅当场。

  “我看谁敢动?!”

  殿外,呼喝之声如炸雷般响起,混乱的顺泉殿瞬间安静下来,除莫迟外,众人齐齐回头看去。

  殿门口的白玉石阶上,身着常服的杜昙昼拾级而上,满面怒容。

  在场满座皆为惊动。

  冷容失声道:“杜昙昼,你竟敢常服闯宫?!”